书城专栏瓶子里的乌龟(千种豆瓣高分原创作品·看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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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孤独症和中学恋爱(1)

新城二中前身是清末创立的新式学堂,以严格的军事化管理闻名。学校座落在市北郊,北侧有一段古老的土城墙,东面500米有条梅河,东面西面则是市民小区。校园里既有清末保存下来的纪念创建新式学堂的石碑,也有民国时期摇摇欲坠的青砖瓦房,既有五十年代兴建的苏式礼堂,也有八九十年代阴沉晦暗的筒子楼,但更多的是规规矩矩、四平八稳的现代建筑,每一面墙上都镶满了金光闪闪的诸如“天道酬勤”、“知识改变命运”之类的标语。花草树木也随着建筑区分了流派。清代石碑的周围长满了高大的梧桐树,百年高龄的巨树枝叶密密匝匝,把地面遮盖得严严实实。那里还埋着一名清朝的本省学政,他捐资修建了这所学堂,但本人的墓碑却不见了——****时红卫兵砸坏了他的墓碑。有一派红卫兵本打算连纪念碑一起破坏的,但遭到另一派的反对。妥协的结果是在上面刻下了侮辱学堂的脏话,和“毛主席万岁”“**********万岁”等政治口号混在了一起。民国瓦房后长着一排槐树,这种现在正逐渐减少的树种同样经历过百年风雨,浓浓郁郁的枝叶在晚上更加剧了阴森凄凉的气氛。屋前长着一片石榴树,一到夏天就结出丰硕的果实,把树枝压得垂到地面。大礼堂处处显示出浪漫的异国风采,绿油油的爬墙虎覆盖了整个墙壁。陈诚一想起在那个贫瘠的年代,工人们节衣缩食、勒紧腰带,在苏联友人的帮助下建造出一座熠熠生辉的艺术品便感动不已。筒子楼则让他想起405家属楼,如今那里大多住着一些下岗或退休工人了。而这里,住着工作没几年的单身教师或刚结婚又没钱又没房的小夫妻,令陈诚伤感的想起沈萍萍。他想念沈萍萍,却并不知道她现在在哪里。筒子楼前后并没有种植花草,好事的住户抢滩登陆一样按照谁先抢谁占用的原则在空地上种植了蔬菜或小花草。那些现代的教学楼、宿舍楼、实验楼、图书馆是给学生们享用的,周围种植的是修剪得整整齐齐的草坪和月季。

总的来说,来学校第一天参观校园时,陈诚是很喜欢它的,比405小学、405初中要好上百倍、千倍。然而,第二天,学校就给全体新生来了个下马威。

开学典礼在那座苏式大礼堂里举行。当年设计礼堂的苏联人显然没能预料到中国人口会在以后的几十年里发生爆炸式的增长。整个礼堂的木条椅上挤满了新生,有两个班的学生自备木凳坐在过道上。主席台背后的电子屏上循环播放着去年高考考中清华北大的优秀学生的照片。无数面红旗趾高气扬地从墙壁上、屋顶上俯视着1000余名稚气未脱的高一新生。级段长、教导主任先后讲话,无非是希望新生好好学习、不要早恋等废话。接着是前年的省理科状元,他的声音苍白无力,不时看一下台下,怯怯的,讲话也无甚要义,仿佛傀儡的文官总理无法驾驭飞扬跋扈的军人。校长的讲话则很简短,他着重强调了学校的悠久历史和优质的教学质量。最后,轮到党委书记讲话了。但他并不急着讲话,不满地看着台下乱哄哄的新生,哪里安静不下来,就用他那严峻的目光盯哪里。等下面稍微安静后,他才不紧不慢地喝口水,把手里的讲话稿往桌子上一扔,站了起来。开学典礼也就进入了高潮。

“同学们!天气比较热,我知道你们坐在下面很难受,很烦躁。可是,你们有没有想过,高中三年将是异常辛苦的。如果吃不了这点苦,你们如何能承担未来的学习重担?如何能考上好大学?现在,我提议大家都站起来,挺直腰板。我来指挥大家唱一首《黄河大合唱》。”

新生们有点不大情愿地站了起来,跟着书记的指挥手势唱道:“风在吼,马在哮,黄河在咆哮,黄河在咆哮……”陈诚便忍不住笑起来。他偷偷环顾四周,发现好几个同学像他一样忍俊不禁。

“同学们,刚才我们唱了一遍黄河大合唱。为什么要唱这首歌呢?因为这首歌在抗日战争时期鼓励了无数仁人志士抛头颅洒热血,在艰苦卓绝的条件下打败了装备精良的日本人。未来高中三年,将是你们每个人人生中最艰苦最重要的抗战。可是,从刚才的唱歌中,我看不出有谁在咆哮,更看不出年轻人应有的朝气蓬勃的精气神。我相信你们在初中都学过这首歌,也都是一名合格的共青团员。下面,我们再唱一遍,希望每个人都咆哮起来,唱出自己的决心和信心。你们每个人都互相比一比,看谁的歌声响,看谁的士气高,看一看谁出工不出力,谁像个八十岁老头一样死气沉沉……”

第二遍唱时,新生们不敢随便敷衍了。陈诚虽然不以为然,却相信书记庄重严肃的表情并不是装出来的。在这种情况下,他也觉得应该加入集体的洪流。于是,热哄哄的大礼堂里虽然只有几盏吊扇在徒劳的转动着,“风在吼,马在哮,黄河在咆哮,黄河在咆哮”的歌声却让陈诚感到像是405炼钢厂巨大的鼓风机吹出来的阵阵热风,使每一名新生心跳加速、心情澎湃。

“同学们,很好,你们刚才唱得很好。现在,请你们不要急着坐下,请举起右手,握紧拳头,左手平放在胸前。对,就像我这样。大声重复我说的话。我以青春的名义宣誓!不负父母的期盼!不负恩师的厚望!不作懦弱的退缩!不作无益的彷徨!知识决定命运!态度决定高度……”

陈诚注意到左侧的小女生摘下了厚厚的眼镜,不时用白皙粉嫩的小拳头拂去眼睛里的泪水。手背上的静脉也因为血液的加速而膨胀。白嫩的皮肤在眼泪的滋润下像是清晨沾了露珠的百合花瓣,分外动人。右侧的微胖的男生,皮肤被太阳晒得黝黑,脖颈涨得可以看见动脉有规律的跳动。他竭尽全力大声重复书记的话,声带像剧烈震动的传送带一样,再加一分力就会撕裂。他的唾液随着嘴巴的张合而扩散,不时打在陈诚脸上,使陈诚想起《动物世界》里被干旱肆虐已久的草原迎来雨季第一阵雨的情景——还带着韭菜在牙龈里发酵已久的气味。周围的同学们眼睛里放射出了激动、兴奋的光芒,这种神情恐怕只有一步一拜、跋山涉水穿越沙漠和沼泽,到达麦加大清真寺的******或亲眼目睹受难的耶稣升入天堂的基督徒,再或坚持每天斋戒、每天坐禅参悟念经的出家人才会有。陈诚偷偷瞄一眼主席台后电子屏上的国旗和共青团旗,心想:最开始时,共青团旗应该是没资格占据那么重要的位置,那时候应该是镰刀斧头。再往后推十年,应该是同样一批和他们差不多大小的年轻人,穿着同样千篇一律的衣服——只不过那时是统一的绿军装,现在他们穿的是宽大的校服,但都一样地晦淡无光。同样右手握紧拳头举过头顶,左手贴在胸前——只不说那时他们喊的是“毛主席万岁!”、“**********万岁!”,现在他们喊的是“知识改变命运!”、“作业考试化,考试高考化!”。等典礼结束,新生们精疲力尽走进教室。刚坐定喝口水,教室喇叭又响起了教导主任嘶哑的嗓音,通知各班级立即组织观看新生教育视频。于是窗帘拉上了,屋里变得阴暗,紧接着投影仪打开了,又是一个李雪姬式的女配音,把革命家战天斗地的激情揉捏进好莱坞的催泪弹中,向76名新生讲述了两个故事。

第一个故事。主人公出身于殷实的小康之家,但他沉迷在网吧里打游戏,且患有轻微自闭症,不愿学习,不愿跟老师、父母讲话。打游戏时像打了鸡血,其余时间就像丢了魂一样。父亲带着他求助心理医生,求助青少年问题专家,甚至带他上电视台节目。节目中,为了逼儿子作出好好学习的承诺,父亲当着镜头,当着全国观众扑通一声跪了下来,老泪纵横,儿子却依然无动于衷。

第二个故事。主人公出身于贫病交加的家庭,父亲早亡,母亲瘫痪,弟弟上高二,主人公读高三,三人相依为命。因为穷苦,哥哥辍学,在建筑工地干苦力,为弟弟赚学费,为母亲赚医药费,一直干到弟弟大学毕业,有了工作,有了工资。哥哥重读高中,在弟弟的帮助下考上了名牌大学。最后兄弟两人背着母亲拿着录取通知书在父亲坟地痛哭流涕。

拿这个视频教育新生屡试不爽。女生们小声地抽泣,撕下一片又一片卫生纸擦眼泪,男生们眼里噙满了泪水,强忍着不哭出声来。人到中年的班主任虽然已看过很多遍,却仍然感动的眼睛湿成一片,不得不背过学生摘掉眼镜,擦掉已不再清澈的泪水。他环顾班级,满意地看着学生们哭成一片。但是,当他的目光扫到最后一排靠窗角落里的高个子男生时,不免不满地皱起了眉头。这个男生无动于衷地看着投在雪白幕布上的影像,面无表情,既不感动,也无悲伤,甚至还带着嘲弄似的冷笑回应各种煽情的情节。他留着短发,面部消瘦,棱角分明,眼睛无精打采的。当他注意到班主任在看自己时,并无尴尬,也不惶恐。他们的目光相遇时还停留了两三秒钟,仿佛一对坐在谈判桌两头的敌人在试探对方的底牌。高个子新生甚至还无所谓地潇洒地耸了下肩。于是班主任便有点恼怒了,他难以理解竟然有这样顽固、冷血的新生。每隔五分钟,他便会不自觉地观察那个新生,满心希望新生会感动得哪怕挤下一滴眼泪,却并未如愿。视频快结束时,班主任加大了努力,一直盯着高个子男生,眼睛里故意带上不满和责备,像谈判失败后的最后通牒,引来了不少新生顺着他的目光看见了角落里的男生。那个男生看到了同学们的可怜兮兮的红眼睛,虽然有些不安却坚决不让感情的水闸放出一滴水。直到视频结束,拉开窗帘,明媚的阳光重新充满教室,他才像坚持到最后的胜利者一样打了个舒服的哈欠,伸了个舒服的懒腰。班主任迫不及待地翻开花名册,一下子记住了他的名字——陈诚。

二中与405子弟学校有很大区别。在405子弟学校,校园里的一砖一瓦无一不带着405的烙印。整个学校,不论是建筑还是师生,就像405一样,陶醉在暮气沉沉的落日余晖里。上课铃声像死神加快步子的脚步声,下课铃声像哀婉凄惨的挽歌。在那里,一切都是好死不如赖活着,得过且过。二中是截然相反的,她历史悠久,又精神振作,与时俱进。学生要么是凭着真才实学考进来,要么非富即贵,绝对不会像405学校那样,每学期只需交5元象征性的学费,也不像405子弟那样不思进取,满足于将来进405当一名工人。二中学生从进入校门的那一刻起,就被剥夺了身体的多余属性。打个不恰当的比喻,405子弟像是奥斯维辛集中营里的囚徒,排着长队等待洗浴,手里端着盛着洁净毛巾和香皂的脸盆,听着美妙的音乐,却不知浴池里的莲蓬头喷出的不是热水,而是毒气。二中的学生则像是被剥夺了自由的战争俘虏,被丢进罗马角斗竞技场里,面临着残酷的竞争,满怀对自由的渴望,因而自觉地加倍努力锻炼肌肉和剑术。

学校牢牢树立起一切为高考的理念,鼓励学生刻苦学习,但也讲究方法。通过积累总结多年经验,探索出一套行之有效的制度。譬如学生一律住校,实施准军事化管理,每两周放一天假,周六下午三点放假,周日晚上回校。两周中间的那个周末,周日有半天假期,学校可以出校门处理个人事务。为了减少来自家长的阻力,教室装了空调,宿舍有暖气,食堂的伙食也尽量提高水准。这一切都是建立在高昂的赞助费基础上的。但学校也注重培养学生的其他品质,譬如运动会很频繁,讲座也很多,每周至少观看一部优秀的电影。在大部分学生、老师、家长眼里,这样的高中是令人满意的,虽然有时压力很大,却明白这是必要的。

陈诚很喜欢这所高中。整个校园像个精准的机器在高速运转,一个齿轮带动下一个齿轮,工序有条不紊,绝不出错,每一步都力求完美。绝不像405工厂里那些长满了铁锈的机床一样,像个垂垂老矣的病人,时不时掉下一颗蛀穿了的黄牙。每天都过得很快,不给他留下一点意淫的空闲。每个人都忙忙碌碌,行色匆匆。陈诚甚至还有点喜欢这种高速运转带来的压抑感。这种压抑感压迫着他有点迷惘的小心灵。他的小心灵曾经受过香烟的熏陶而膨胀过,现在却因为找不到目标而萎缩。虽然他明确了要为高考而努力的目标,但这个目标却并不能使他满意。他依然感觉像生活在真空中一样无所事事,像没有留下指纹的犯罪现场一样令人痛心疾首。他感到不断有声音在责备他:生命的意义在什么?你活着是为了什么?你活得可有价值?所以当压抑感压迫到他的小心灵时,他便想在无边的海水中找到了木板一样有了依靠,挤压得越厉害,他越心满意足,越有理由、越有底气面对内心的指责。

不可避免地,陈诚满心欢喜地延续了他自初三以来的孤独生活。405初中同学考进二中的极少,他们大部分读了405的电大或职业高中,为进入405工厂做准备。李立和蒋雯去了省城的贵族高中免费读书去了。只有陈升在二中,但和陈诚却不在一个班,也不在同一幢宿舍。陈诚坐在教室最后一排的角落,沉默寡言,落落寡合,在自己的小世界里细心耕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