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0起床,6:30晨读,7:00吃早饭,8:00上课,12:00下课吃午饭,13:00午睡,14:10上课,17:30下课体育活动,18:00吃晚饭,19:00晚自习,21:00下课,22:00就寝。这就是每天的作息制度,把24小时分割得整整齐齐。陈诚不必像初三那样必须争分夺秒补课。高中的课程也不像初中那样浅显,老师们经验丰富,熟悉每一年高考题目特点。每节课50分钟,老师只讲10分钟与课本有关的,其余的40分钟全是课本上不曾出现的知识点,而有些教师根本不用课本。每门课都分发给学生大量的课辅资料,实际上课程就是围绕这些课辅资料展开的。各课老师也尽量多布置作业,以挤占学生的课余时间。有些情况下,多种作业重叠在一起,根本完不成,好强的学生便把作业带回宿舍,等宿管查过寝室后,就从上铺爬到书桌上就着台灯赶作业。有一次陈诚半夜上厕所发现一个室友还在计算数学题,早上起床时发现他趴在书桌上睡着了。
英语老师是个四十岁左右的女教师,她每天都精心打扮,中午必定回家换身衣服,让那些穿着肥大校服的女学生嫉妒不已。她总是提前三分钟到教室,刚到门口就喊:“OK! Everybody! Attention! Page ××! Warming up! Five minutes! Brainstorm!”数学老师每节课只用10分钟讲完课程,剩下40分钟则用来讲解一道难题。他的地中海发型夸耀着本人的智慧,总是把两块黑板写得满满的,用至少五种不同方法解决问题。最后,他像打了胜仗的将军用左手佛一下所剩无几的头发,得意地望着台下佩服得五体投地的学生,挥一挥肉乎乎的大手,轻描淡写地说:“不要着急做笔记,重要的是理清思路!思路解决出路!”语文老师刚订过婚,虽然已经二十六了,但长着个可爱的娃娃脸,像刚毕业的稚气未脱的女大学生。她总是刻意保持一种严肃的表情,以便与自己订过婚这一事实相搭配。所以她努力板着脸,但这与她的娃娃脸,与她本质上开朗的性格并不相合。所以当她遇到觉得好笑的事情,譬如看到陈诚的信口开河的语文试卷时,便忍俊不禁,憋了好久的笑容终于得到些许释放。物理老师每讲三句话就要提到物理史,一提物理史就要炫耀出一些物理家的轶事。那眉飞色舞的神情像极了《围城》里的教育专员,“兄弟我在英国的时候”。生物老师喜欢在课堂上随口插上几句养生知识和性知识,她抱怨现有的生物教学没有教会大家健康的生活理年念,而性启蒙更应该作为生物课的重点教给这些处于青春期的孩子们。化学老师力求让每一个化学反应公式在课堂上得到证明。她的课堂上总能闻到酒精味,时不时能听到“嘭”的氢气爆炸声。政治老师好像头上顶了个国徽,神情庄严肃穆,嘴里吐出的字也好像镶金镀银一样闪闪发光,振聋发聩,“国家是阶级矛盾不可调和的产物,是一个阶级用来镇压另一个阶级的暴力机器……”
这些老师们拿着丰厚的薪水和奖金,也真心地把学生当作自己的孩子一样呕心沥血,诲人不倦。而这些高中生们,在人生最美好的时光里怀着对未来的憧憬,感受着父母老师的期待,无不化压力为动力,自觉地努力学习。但对陈诚来说,是不存在压力的。学校安排的作息制度科学合理,保证了每名学生能够睡眠充足,精力充沛。而对于他这种曾经熬夜冲刺初三的人来说,这不过是从苦行僧到清教徒,换了种生活方式而已。他乐得一个人独来独往,上课从不主动回答问题,下课也不爱和其他人玩,大家对他唯一的印象就是英语课上演讲时,轮到他时词穷语塞,慌乱之下紧张地背诵了一篇《Youth》。
事实上,陈诚很快就找到了乐子,但他认为孤独是保卫乐趣的唯一方法。下午5:30随班级绕操场跑完四圈后,他会回到宿舍给乌龟换清水,盯着乌龟吃完两粒龟食后,才心满意足地去食堂吃饭。晚上9:00下自习后,他会先简单地写几分钟日记,然后穿过学校纪念碑阴森的梧桐树林,到食堂或学校超市吃份简单的宵夜,冬天是烤地瓜,夏天是冰淇淋。然后到民国瓦房那里呆上十五分钟,虽然他也很喜欢梧桐林,但那里是早恋鸳鸯们幽会的地方。民国瓦房不仅阴森,而且凄凉破败。木窗早已被白蚁噬完,木门底下有个半人高的洞。那里是蝙蝠和流浪猫的乐园。晚上时,一大群饥饿的流浪猫叫声凄凉,眼睛里射出贪婪的绿光,像群凶狠的魔鬼对不速之客张牙舞爪。陈诚便会带上一个备好的馒头,一块一块掰开分给它们。等它们吃饱后停止喵叫,陈诚便会享受十分钟难得的寂静。两周在校时间,过中间的周末时,中午十二点一下课,他便到校门口吃碗不加肉的烩面。然后向北走,穿过铁路,到达土城墙后再沿着城墙往东走,到达梅河后便沿河顺流而下,一直走到通往市中心的公路桥。在那里,坐旅游车到市中心,买一袋水果及生活必需品,然后步行到不远处的老城区,在一条卖书的旧巷子里逛各家书店,淘一两本旧书。时间允许的话,会去网吧上会网,然后在那里吃一碗地道的面条或饺子。最后,穿过一个铁路货站,穿过郊区的菜地,在晚上七点之前赶回教室。这时班级往往会组织观看《阿甘正传》、《美丽人生》、《肖申克的救赎》等鸡汤电影。
所以,过了一个多月,除了和室友和座位周围的几个同学相熟,除了记住自己的学号是37号外(学号按成绩排定),陈诚没能认识更多的人,同学们也不大认识他。他在生活上也过得马马虎虎。同桌张兰,虽然平时大大咧咧,却内心细腻,认为他患有抑郁症。他独来独往,却并不愧疚自己缺少朋友。这便是抑郁症的坏处所在——患者往往陶醉在自己的疾病中。她甚至认为,同桌看鸡汤电影时老是流口水,正是抑郁症患者的某种不自觉的表现。也正是因为看电影时不小心流口水的毛病,陈诚在自己课桌里时刻备着一卷卫生纸。也正是因为卫生纸事件,两个人的关系才加深了。
有一次,张兰向陈诚借卫生纸,陈诚把一大包卫生纸递给她,让她自己拿,张兰却疑惑了,停了好一会儿才鼓足勇气说:
“陈诚,你不觉得这包卫生纸买错了吗?”
“为什么?”
“哈哈。超市收银小妹肯定觉得你坏透了。”
“为什么?我觉得用着很正常啊。”
“同学,这叫卫生巾。女生专用的。”
“有区别吗?我还以为卫生巾是比较高级的卫生纸呢!”“笨蛋!卫生巾是女生理期才用的!”
陈诚一下子烧红了脸,他觉得亏自己曾是坏小子,连卫生巾是何物都不知道,闹了这么一个笑话,“soga!送你啦!”
气氛还是尴尬的,张兰打破了沉默:“陈诚,你的名字取得很好,和一名国民党将军同名,他可是很厉害的历史人物呢!”
“哪里,你的名字才好听呢。有个叫张澜的还是第一届国家副主席,官位可比将军大。不过说实话,以前我还是喜欢这个名字的,现在讨厌死了,打算改个名字。”
“是吗?姓名这东西很重要,不能随便改的。再说了,陈诚这个名字本身就很好啊,一听就给人种诚实信任的感觉。”
“哎,诚这个名太不好了。人活在世上,贪念、欲望、名誉、利益、金钱、权力不断骚扰着人心,一个人怎么会做到诚心诚意,取这个名字不过是掩耳盗铃、自欺欺人罢了。所以这个名字太虚伪了。我想过成功的成、澄净的澄、驰骋的骋。想来想去,只有城市的城和橙子的橙合意,但城市的城和陈旧的陈合一起的话就是旧的城市的意思,刚好与我们的城市名相对,显得有点矫揉造作,不自量力。橙子作为花草树木,无欲无心,自然,自由自在,最合我的心意。但家人不允许改,因为这是我去世的爷爷给起的,你觉得这个木字旁的橙如何?”
“还好,但还是诚实的诚好,也是祖先起的,不能随便改的。”张兰郑重地告诉陈诚。
然而月考后,班里的同学就几乎都认识陈诚了。他入校时的成绩排在班级37名,现在却一下子进步到了年级15名。他所在的班级是年级三个重点班中的一个,也就意味着他入学时在年级一千余名同学中排名一百以后。所以当班主任念及陈诚年级第十五名时,不仅多数同学尚不认识他,就连他自己也难以相信能轻松考出这样的好成绩。班主任对他刮目相看,不仅愉快地扫除了陈诚在观看催泪视频时无动于衷给他留下的坏印象,还恍然大悟似的认为这是一种异乎寻常的禀赋。他在课堂上这样总结此次考试:
“这次月考是你们进入高中以来第一次年级考试,也在很大程度上给整个高中定下了基调。我们班与其他两个重点班势均力敌,略占优势。整体上是个两头尖、中间粗的形状。也就是说尖子少。年级前一百名我们占了39个,前20名占了6个。所以,同志们仍需努力啊,不要老是活在初中的辉煌里。这一次特别要表扬两个人,一个是刘影,另一个是陈诚。刘影一个文弱女生拿了班级第一名、年级第二名,你们这些男生干什么去了。陈诚可以说让很多人感到意外,坐在班级最后一排的角落里,不声不吭的从入学时班级第37名提高到第5名。我看过了你的试卷,并不存在偶然因素,而且如果你语文考好,至少可以多拿20分。所以同志们,不能偏科啊,要相信天道酬勤、人定胜天……”
刘影也许是年级里最引人注目的女孩了。她坐在第二排挨南侧过道的位置,学号01,留着齐耳短发,肥大的校服依然遮盖不住如雨后栀子花般的少女美。写的文章优美动人,如果在语文课上被点名阅读自己的作文时,她那银铃般的嗓子会令最粗鲁的男生屏气凝息。她家境优越,文静优雅,成绩优异,是白富美,是学霸,是当之无愧的班花。男生们总是有意无意地围着她转,希望她那秋水一样的眼睛多看自己一眼。陈诚觉得她天生具备高贵的气质,不自觉地就被赋予招蜂引蝶的能力。如果在古代,她会是个浑身珠光宝气、流光溢彩的贵妇,名字前面有一连串令人眼花缭乱的名号。在现代,她也会凭着真才实学而不仅仅是美貌,在跨国公司的金字塔上对五大洲的男人们发号施令。在陈诚看来,相比可望而不可即的刘影,在405长大的蒋雯则亲切得可观可感,让任何人都能放下自卑、戒备、隔膜,愉快地与之来往。甚至沈萍萍,浑身散发着成熟女人的魅力,具备比朴实的母亲更深刻的感化人的力量,神秘的身世和经历,对贞节的坚守,都给她蒙上一层圣女般贞洁庄肃的光彩。沈萍萍像是天堂的仙女,不忍心看着他误入歧途而来到丑陋的人间专门拯救他,当她完成使命后便又踩着五彩云回天堂,不留给他一片云彩。蒋雯虽然也是405子弟,却分属不同的工厂,两家相距足有五公里。虽然离省城也很近,却感觉像是隔着万丈深渊,无论如何也迈不出第一步。所以在对待爱情上,陈诚是消极的。这不是因为他是个只知学习的书呆子,而是因为他无法追求恋人。他没有惊世骇俗的勇气去爱沈萍萍,也懦弱地宁愿遭受暗恋的煎熬也不肯主动追求蒋雯。当他为了逃避爱情的折磨而认真读书时,老师和同学们却钦佩他那虚假的刻苦。
期末考试时,陈诚第一次考了年级第一名,主要原因是语文考了绝无仅有的112分。那是因为他的作文故弄玄虚地使用半文言,得了五十五分(满分是六十分),还引起了老师们的围观。但教导主任不以为然,他找陈诚单独谈话,告诫他要戒骄戒躁,并小心地像泄露了天机一样告诫他:“陈诚,你的字一定要好好练一下。一个人的字决定了他的一生。你的字写得太随意了,既不工整也不端正,是对阅读者的不尊重。你的字如果不改,将来一定不会有大的成就。还有,你这人,最大的问题是态度不端正,干什么事都无所谓。说白了,没理想!”陈诚当时就笑了,心里暗暗反驳,我最大的理想不过是离开405。
每半个月回家一次,总是和陈升相伴。下课后,他们便回各自宿舍收拾脏衣服等,然后去市区租最新的影碟,有时会去网吧呆会,在7点之前赶到铁路货站,乘坐最后一班回405的火车。405离二中有二十公里远,之所以乘火车而不是公交,一方面是为了躲避因为学生放假造成的公交拥挤,另一方面则是为了享受小火车慢腾腾地把时间拉长的假象。陈诚讨厌405的一切,污染的河流、蒙了一层灰尘的矿山、高达阴暗的厂房、锈蚀的机床、遍地的油渍,但却满心喜欢405的小火车。这种小火车自五十年代405创建伊始,就成了把405人拉出大山,走向外面世界的唯一途径。虽然后来公交开通了,小火车也由蒸汽改为燃油,却依然执着地奔走在铁路线上,接送职工上下班、运输货物。这种不计成本、坚韧执着的运输方式,既是“念往昔,繁华竞逐”式的缅怀,也是“无可奈何花落去”式的哀婉。每一声汽笛都饱含对405的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