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家时，往往已接近七点。家里总是冷冷清清的。405工厂效益越来越差，工人的工资已经有十年没涨过，爸爸不得不经常出差到外揽活。哥哥当兵了。奶奶搬到家里，她无时无刻不思念爷爷，眼睛里也总是噙满了泪水。陈诚喜欢吃她擀的面条，他边吃饭，奶奶边讲爷爷的故事。刚开始，陈诚听得津津有味，后来就简直能背下来了。有一次他不耐烦了，打断了奶奶的话，“第二年，爷爷便考了第一名，受到了杨司令的表扬。对不对？”奶奶便愣住了，从此之后不再给他讲爷爷的故事。妈妈很高兴陈诚能在高中取得优异成绩，却一直弄不明为什么儿子会孤僻得不愿跟她讲话。但她相信儿子绝不会刻薄恶毒的像戏曲《天劈不孝子》里的刘奇，他在内心本质上是热爱父母的，只不过是到了电视里所说的“青春叛逆期”，就像他突然吃素一样，是天意让他继承了父辈善良得不吃鱼肉的本性。所以她心甘情愿节衣缩食，把节省下来的钱留给他。陈诚虽然感激父母，叛逆却具有魔鬼的邪恶力量，不费吹灰之力就以压倒性优势击败亲情、理智、善良等乌合之众组成的松散联盟。他吃过晚饭就把自己反锁在房间里，把租来的影碟从头到尾地看完，看完一部电影再看另外一部，往往要熬到深夜两点才睡着。一睡就睡到中午，吃过中饭后就和陈升汇合，步行二十分钟到405火车站，乘火车到市火车站，在那里买衣服、鞋袜、水果，上网，然后去学校，七点之前赶回教室，观看鸡汤电影。
陈诚依然坐在最后一排靠北侧窗户的角落里，同桌依然是张兰。但他已不再留着难看的平头，而是蓄起头发，像爱美的男生那样修剪出流行的发型。他的微微自然卷的头发非常适合留那种帅气的发型。他的小世界也不再安宁。因为学习优秀的缘故，老师老是在课堂上不时关注他，课下则会有同学向他请教问题。走路时，吃饭时，会有同学主动和他走在一起。陈诚虽然反感自己孤独的自由被他人善意地侵犯，却也为引起别人的亲近得到些许感激。然而有一天，班主任把他叫到办公室，告诉他老师们一致认为他不再适合坐在最后的角落里，也不适合和张兰继续坐同桌。陈诚便有点不开心了，他感到自己坐座位的权利受到了侵犯。虽然按照成绩优劣排座位的惯例，他可以挑选任何一个座位，他仍然觉得不管从主观喜好，还是从身高一米八零的客观事实，他都满心喜欢那个最后一排靠窗的角落。但班主任提出了他的见解：
“你和张兰已经坐了半年同桌了，如果你们俩可以互相促进，也可以继续坐下去……我也是过来人，我知道你们的想法。”
陈诚脸上又挂上了他那嘲弄式的笑容，他想自己是无论如何不会喜欢上这个开朗、大大咧咧、身高与自己相当的短发女孩的。但当他看到班主任严肃较真的神情，他便知道无法再继续坐那个位置了。
中午吃饭后，陈诚把班主任的话当成笑话告诉了张兰，两个人哈哈大笑。过了一会儿，张兰变成一副严肃又忧伤的样子，说：
“老班跟我说过同样的话。告诉你一个秘密，上周有人给我送了封情书，我一时糊涂把它交给了老班，他顺便就提了这事。”
“哈哈，笑死我了，别人给你写的情书，你居然送给老班，你不把人家给坑惨了。”
“你别笑了，我也后悔了。第一次收到嘛，心里害怕，不知道怎么办。后来老班老是盯着我们这边看，我就以为露馅了，就坦白从宽了。”
“我还以为你很胆大呢！能告诉我是谁写的吗？”
“混蛋！其实越外向、开朗的女孩心里越害怕、越胆小，不能告诉你。”
“这有什么不好说的，你还欠我个人情呢。上次我感冒，你给我买的感冒药，简直把我害惨了。”
“谁知道你会过敏呀！再说我也是出于好心呀。”
“哈哈……张兰，我们做不了同桌了，跟你坐同桌挺好的，很羡慕有人喜欢你。”
“嗯，感谢。你这人太忧郁了，要开心点嘛。我才羡慕你呢，学习这么好，很多女孩喜欢你的，只是你没察觉到，人家还不敢追你而已。还有，平时多留心，不要再买错卫生巾了。”
“哈哈。学习嘛，晚上保证充足睡眠，白天尽心尽力就OK了。哪会有人喜欢我呢？我这人喜欢一个人独来独往，又忧郁、又提不起精神，女孩见了躲都来不及吧！”
“你就抛吧。你跟一般男生不一样，女孩就喜欢有个性的男孩，既不刻意标新立异，也不人云亦云，就像你这种。”
“好笑，孤独症什么时候也变成香饽饽了。”
“有什么好笑的，不要小看自己呢！为什么那么多人考不了年级第一？而且我预感到会有很多女孩喜欢你，而只有勇敢的女孩才会追求你。你千万不要和女孩坐同桌超过两个月，否则她会喜欢上你的。当然，本姑娘是除外的。”
……
陈诚便不得不换位置了。他往往坐第五排北侧靠窗的位置，这个位置可以让他方便地展望远处的梧桐树林。为了保护视力，一个月后调位置时他会选择第三排南侧靠墙的座位，这样他便不必受到走廊上行走人群的干扰。因为频繁更换位置的缘故，他和更多同学相熟了，成绩也稳定在年纪前五名，如果语文考砸了，至少可以保持在二十名之内。
三
三年一次的二中文化艺术节是在高二下学期五月份举行的，准确地说是五一假期后的第一个周六。三年一次，意味着每名学生在高中三年只能过一次这个节日。而只有在这个节日，学生才被允许不必穿校服。也就是说，在高中三年里，每名学生只有这一天才被允许穿自己喜欢的衣服。所以艺术节就成了二中最盛大的节日。每名学生都会在这天精心打扮，绞尽脑汁，暗暗较劲，试图搭配出最别出心裁的衣服，以便从鲜花般娇美的俊男靓女里脱颖而出。
陈诚原本打算穿爷爷的长袍，打扮成民国那种剪了辫子却坚持穿清代长袍的书生。但当他说服奶奶打开那个沉重的涂着黑漆的梨花木衣柜，一种压抑已久的坟墓棺材气息扑面而来，便作罢了。后来，他灵机一动，找到了爸爸的旧式工作服。这种老款的405厂服像极了监狱里的囚服，背后的红色的405字就是囚徒的编号。陈诚极喜欢这个主意，认为405厂服既代表了他的家乡和过去，也隐喻了405无处不在的阴影，表达了他对405的无声抗争。他自以为是地认为自己内心强大，羽翼丰满，足以摆脱405的章鱼爪，却自取其辱，被405狠狠地羞辱了一番。
艺术节从当天中午开始，到晚上十点结束。上午虽然正常上课，但大家心里都喜滋滋的，唯独陈诚如坐针毡。他的兴奋尽头持续了不到20分种，就被405厂服羞辱得无地自容。其他任何一个同学都穿得比他有新意，显得意气风发，潇洒自如。男生里有的打扮成了个可爱的小丑，头戴金黄的假发；有的西装革履，别针金光闪闪；有的直接把校服反穿，还把背上意味深长地写上反着的“新城二中”；有的扮成海贼王里的路飞……女生就更争奇斗艳了，有的cosplay成日本动漫里的美少女战士；有的不合时宜地穿件超短裙，打亮色丝袜；有的身着鲜红色的丝绸旗袍；有的化身十九世纪的英伦贵族……陈诚感觉自己就像个突然穿越到二十一世纪的山顶洞人，腰上围着破破烂烂的树叶，毛茸茸的皮肤上还沾着史前的草叶。按照惯例，今天并不许更换衣服，陈诚便不得不一整天穿着他那可笑的工作服。不过，他耍了个花招，把头顶的安全帽藏了起来。
下午是校园嘉年华，其实也是个游园，无非是图书馆前猜灯谜、教学楼前五个人抢四把椅子之类的小游戏。晚上有文艺晚会，艺术节的高潮来了。足球场上前天就竖起了巨大的LED屏，音效师不断调试各种乐器，确保每一根琴弦拨到了音色最纯正的位置。高三的学长学姐们从高一时就酝酿，三年时间内不断推敲斟酌每一句台词。市里赋闲多年的老艺术家也绝不肯错过在艺术节晚会上露脸的机会……那天晚上，连梧桐树上的喜鹊和民国老屋里的虫子都停止了鸣叫，自然界的任何生物在这场盛大的晚会面前都会自惭形秽。
陈诚没想到，平时穿着千篇一律校服的同学们身上隐藏着压抑已久的激情和创造力。当高三校花，那个散发着没落贵族忧伤气质的美女，洁白如蝉翼的紧身衣勾勒出摄人心魂的线条，在舞台上舞动着婀娜身姿演绎出一段只有乌兰诺娃才能跳得完美的《天鹅湖》。坐在最后面的高三学长学姐们已经从草地上站了起来，不断喊：“×××，我爱你！”勇敢的男生不断冲上舞台，送上一束又一束鲜花。他们把压抑了三年的感情通过“我爱你”喊了出来，也许指的是校花，也许是希望声音穿越人群传递到某个人的耳朵里，也许只是想象中的某个可望不可即的形象。平时并不显山漏水的小男生模仿迈克尔杰克逊，惟妙惟肖，在短短的音乐伴奏下把杰克逊的每个招牌动作完美地重现在观众面前，引起女生一片尖叫。陈诚班上有一个节目入选，8个女生跳的不咸不淡的少儿舞蹈。伴奏一会儿是《我有一只小毛驴》，一会儿是《让我们荡起双桨》，一会儿是《路边花》，仿佛要极力勾起观众对小时候的怀念。陈诚确实想起了小时候405少年宫里乱哄哄争抢玩具的场景和舞蹈房里那些粗鲁工人的儿女可笑的舞姿。尽管如此，班里的同学不甘示弱，并不愿输给三年级学生，他们从坐着的草地上站起来，一齐喊“二五班，加油！”但响应声稀稀拉拉，不知哪个男生起头喊了个“刘影，I love you！”才激发了大家的热情，越来越多包括其他班的男生也开始大喊“刘影，I love you！”陈诚感到很兴奋，心里被什么东西撩拨得痒痒的，便跟着他们使劲喊，在周围同学中表现的特别出众。
高二快要结束时，陈诚按惯例在周末休息时到老城区的书店里闲逛。他尤其喜欢一家叫做“老城书店”的店，隐藏在巷子深处，图书多是文史类，在旧货区里经常能淘到便宜的旧书。陈诚在那里淘到过民国刊印的《古文观止》和《牡丹亭》，和爷爷的藏书一样陈旧，写满了岁月的冷漠。当他五点钟左右走进老城书店时，却发现刘影和一个他并不认识的女生在那里翻书，便有种他乡遇故知的感觉了。因为这家书店里很少来穿校服的，顾客群多是像陈诚这类有特殊癖好、孤独得连读的书都鲜有人分享的人。书店很小，主人坐在门口就能对里面的情况一目了然。发黄的旧书散发着一股攒了不少岁月的霉味，橙黄的电灯泡光并不能驱尽屋内的阴暗。躲藏在潮湿阴暗的老巷子里，躲藏在晦暗陈旧老房子的老城区里，这家书店从来没有接待过像刘影这样优雅美丽的高贵顾客。
陈诚跨过书店门槛时，从门外闪进来的光线便暗淡了不少，刘影和同伴便抬起头看到了陈诚，三个人互相笑了笑，算是打了个招呼。陈诚漫不经心地翻阅着几本九十年代初的《瞭望》周刊，上面精准地预言了苏联的解体和俄罗斯的变革阵痛。透过书架，他有意无意地看到刘影正低头皱眉读着什么书。近距离地观察刘影，让他惊叹他那只有卞和玉才能与之媲美的皮肤，细长的柳叶眉，清澈的眼睛，淡红色的饱满嘴唇微微张开，露出了洁白的牙齿，勃颈上没有一点皱纹，青色的静脉清晰可见。陈诚便意识到自己在405只不过是坐井观天，蒋雯的相貌并不足以和刘影相比，只不过是先入为主，牢牢在陈诚脑海里霸占了地盘。刘影突然抬起头，看到陈诚在盯着她观察，便娇羞一笑低下了头。陈诚才回过神来，看到对面书架旁的另一个女孩捂着嘴笑。他为自己的失态懊恼不已，但心里的尴尬并没持续多久，他便决定做出点什么掩饰自己偷窥美女的无礼。于是鼓足勇气，绕到了对面。
“这么巧啊。”
“新城太小了。”
她的话很短，声音很小，似乎并不热心他的搭讪。他接着说：
“我经常在这家书店逛，你要买什么书？”
“朋友推荐我来的，说这里有旧书，希望能淘到张爱玲的小说和关于明清的近代史。”
“这里的旧书大多是八九十年代的。民国时期的很少，我淘到过《古文观止》和《牡丹亭》，也见过几本县志。不过问历史，你就找对人了。钱穆的《国史大纲》读完会对中国历史有个清晰的理解，明代的可以读下《万历十五年》、《明朝那些事儿》，清代的呢，有本《晚清七十年》还是不错的。”
“呵呵，听同学说你读书挺多的，尤其喜欢读历史，果真如此。”
“过奖过奖。”陈诚便得意地卖弄起来：“张爱玲的小说我读过《倾城之恋》，感觉小家子气太重，没有王安忆的深重，也不如三毛洒脱。历史类的书读的多一些，但正统的史书官方色彩太浓厚，我倒喜欢读些独立作家，独立机构编写的，就像《明朝那些事儿》。不过通过读个人传记也可以从一个人身上揪出历史的线索，譬如通过读《希特勒传》就可以从领袖角度了解第三帝国。”
“天呐，你居然能读这样的书，我爸妈是决不允许读这类书的。张爱玲的《倾城之恋》就算是格外开恩了，因为可以参考她的文笔。”
“我是没人管的野孩子，放任自流。”
“不要这么说，这是家庭教育理念的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