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诚希望坦白能减轻罪过,说:
“吸毒。但是是那种毒性小的摇头丸,只吸过一次,没上瘾。”
刘影诧异地微微张开嘴,随机又恢复冷若冰霜的神情,轻蔑地说:
“你最大的污点是自以为是、自私!你眼里只有你自己,从来不会有别人!再见!”
晚上睡觉时,陈诚疲惫极了,做了个奇怪的梦。他梦见自己被钉在十字架上,一个全身穿着白衣服、长头发、吐着舌头、眼里流着血的厉鬼面无表情、一动不动地盯着他。早上醒来时浑身比晚上睡觉时还要疲惫,内裤上沾上了梦遗留下来的黄色的精斑。从此之后,他再也不去民国古屋了。
四
高三时班上转来一个叫沈彤的女生。她大约170cm高,小麦色皮肤,略显丰腴,身材前凸后翘,胸部发育得明显与年龄不符,头发不像一般女生那样自然直,而是经过烫染形成漂亮的微黄色的波浪状。校服也经过精心裁剪,面料紧紧贴在身体上,把完美的S形曲线无畏地展示了出来。她热情开朗,浑身散发着像拉美混血美女的风情和魅力。在班上自我介绍时,她说自己来自省城的一所私立高中,陈诚一下子就记住她了——她和蒋雯、李立在同一所学校。
在两年时间里,他只看见过蒋雯一次。当时她站在火车匝道旁等火车驶过,而陈诚则坐在405火车上从市里回家。她没有注意到他,他也没有向她挥手致意。整整两年时间里,陈诚断绝了和405初中的任何联系。他联系不上李立、蒋雯,也联系不上沈萍萍。路过405初中时,也从来不走进去看一看。当他和陈升一起结伴上下学时,他们也像默契地订立了契约一样很少谈起405初中。高一寒假时,他曾经鼓起勇气拨打蒋雯留给他的同学录上的号码,却已停机,便放弃了联系蒋雯的努力。在二中他习惯了清教徒般清苦的孤独生活,蒋雯在他心中的形象也越来越模糊,直到变成一个连刘影也无法替代的完美意象。
沈彤活力四射的热情和满脸诚意毫无疑问能把南极的冰山融化。在她面前,再顽强的警惕和戒备也会缴械投降。她很快就和刘影一样成了班里最受欢迎的女生。
有一天中午陈诚在食堂排队打饭,却看见沈彤如入无人之境直接插队到窗口迅速买好了饭,脸上没有一丝愧疚或不安。等她回过头往回走,看见陈诚在笑着看他,便一脸无辜地回了个灿烂的笑,全不把周围同学的白眼放在眼里。陈诚排了十分钟队买过饭往回走时却发现沈彤站在前面等着他,便和她一起找了个座位坐下吃饭。
“你会不会觉得我这样插队很没素质?”
“没有啊。我也很想插队,但是怕别人背后议论自己,就没那勇气。”
“哈哈。你是学霸,年级风采栏上展示有你的照片,要顾忌自己的形象,对不对?”
“别这样说,人表面上越风光,内心就越空虚。表面上越威风,内心就越虚弱。相反,能随心所欲干自己喜欢干的事,内心才真正地强大。”
“哈哈,这么说我就是内心强大气场飞扬的无敌女王喽。不过,我是为了赶时间,排队多无聊啊,一点一点地看着时间从指缝间溜走,多恐怖啊。”
“那你刚才不还是等了好长时间吗?”
“混蛋!那是为了等你!那就不叫等待!叫期待!再说了,不管是插队还是等你,我都不觉得羞愧。”
“混蛋”的称呼让他感到亲切,毫不遮掩的真诚让他期待纯洁无瑕的革命同志式的友情。后来他们便坐了同桌,他们周围便成了班上最活跃热闹的地方。陈诚甚至把乌龟带到了教室,让它成了大家的共同宠物。它呆头呆脑的模样引来无数同学的爱怜,连刘影也情不自禁地趁着人多的时候围观过来,趁着陈诚不注意的时候偷偷丢下一片精致的面包屑。
十月份的时候,班里组织秋游,到西山爬山。西山是连绵不绝的伏牛山的尽头,往东是平原,往北就是黄河。黄帝统一全国后曾在西山分封群臣,这里因为曾是大将凤后隐居的地方,所以西山的主峰也叫凤后岭。从正门上山,沿着古老的石梯拾级而上,如果不去理会路边占卜算卦的、卖纪念品的,不作长时间的休息,最多两个小时就能爬山顶。沈彤是省城的姑娘,第一次爬西山,显得很兴奋。她对人迹罕至的后山更感兴趣,便怂恿同学一起到后山玩耍。她的努力收获了回报,两个女生,五个男生愿意陪她去西山。八个少数派围在一起密谋了10分钟,却发现只有一个人去过后山,且不过止步于黑龙潭。更重要的问题是,擅自脱离集体是不被允许的。虽然这场“叛变”是背着班主任的,但大多数人却是知道的,因为沈彤不遗余力地游说了大多数同学。陈诚不满地看着争吵不休的“叛变者”,却也不知如何赋予“叛变”以合法性。沈彤便不吭声走了,5分钟不到又回来了,轻描淡写地说:
“老班同意我们八个人自己回去,现在我们出发吧!”
大家吃惊地望着她。陈诚觉得她像极了中东战争里的沙龙将军——他的鲁莽的军事指挥总是既令敌人,也令友军目瞪口呆,却往往能力挽乾坤、扭转战局,在事后被军事学家证明是当时唯一行之有效的方法。在叛变者们各自的鬼胎开始躁动时,独断专行的领袖是必须的。陈诚不过是喜欢脱离集体,也怀有对未知的强烈好奇。他永远是置身事外,从不把自己卷入是非的漩涡。然而这次,他却懊悔自己像个懦夫,在叛变眼看就要失败时没有挺身而出,却让一个外来弱女子,沈彤,厚着脸皮出头。要知道,他内心是多么渴望来一次这样的冒险啊。他意识到,有些人天生具备勇敢的气质,而他那种置身事外,看似洒脱,实则是逃避和懦弱。
从凤后岭下山有两条路,一是沿原路的石梯返回,再就是沿盘山公路返回。但后山并未开发,人迹罕至,只有山里的农民踩出来的小路。游人爬上山顶后往往沿盘山公路返回,但离盘山公路不远有一口黑龙潭,那里的螃蟹有十只脚,便有不少游人去那里捉螃蟹。他们便沿着游人踩出来的小路去黑龙潭。
小路逶迤蜿蜒,带他们领略到迥异于上山时的风景。先是夹在峭壁中间,水珠顺着头顶上的巨石流下,脚下则是随时会在溪流中松动的长满了苔藓的石头;接着走在坚硬的石子路上,不远处有用石头垒起来的整整齐齐的石墙,在冷兵器时代抵御了一批又一批敌人;再往后是泥泞的土路,半人高的野草肆无忌惮地疯长,路两旁盛开着黄色的野花,时不时有蚱蜢飞过,野蛇也并不怕人,不紧不慢地从小路上穿过;最后,随着瀑布击打水面的声音越来越响,他们便来到了黑龙潭。
在十月份的枯水季,黑龙潭更像个足球场般大小的池塘,原本万马奔腾般的瀑布,现在则像个没有拧紧的水龙头在有气无力地滴水。潭水边缘的浅水处露出了黝黑的石头,不少游客在石头堆里翻箱倒柜摸螃蟹。岸上有农民在叫卖十只脚的螃蟹和野生核桃。沈彤很感兴趣,从农民那里买了五块钱的螃蟹,用塑料袋装着。热情的农民告诉她:
“黑龙潭没什么好看的,去白龙潭吧。那里没被开发,很少有人去过那里,鱼多,水清。沿着这条小路一直往北走,遇到第一个岔口后左拐,一直走就到了。大概有五公里。”沈彤把情报分享给大家,却都沉默了。除了陈诚赞同去白龙潭外,其余人都表示越界太远,该收回步伐了。沈彤不假思索就做出了决定:
“我和陈诚去白龙潭,你们六个沿原路返回吧。一路顺风!”
就这样背叛者们分裂了,只剩下了两个信念最坚定的人。无知的少女崭露头角,显示出了女王气质,她的同桌则满心期待冒险的征途上出现打破平静的意外。
顺着农民指示的路没走多远,便撞见了一处隐居在密林深处的富丽堂皇的会所。门口停了十几辆豪车,大多是宝马和奔驰,还有一辆陈诚梦寐以求的大切诺基。大门刻意用茅草和朽木修建,藤条编织的木门上却是块金光闪闪的匾额,上写“黑龙潭仙居”五个金光闪闪的大字,里面隐隐传来纸醉金迷的靡靡之音。这种刻意渲染的寒酸反而传达出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傲慢。门口不远处是条通往黑龙潭的小溪,沈彤把刚买的螃蟹又放生到了小溪中。穿过密林往远处看,一条人造巨龙盘旋在远处的山峰上。陈诚想起《焦点访谈》里曾批判过这项华而不实又花费不菲的工程,却不想巨龙工程仍在顽强的继续。
经过会所继续往前走,便有了公路。路面很窄,有宣传牌提醒路人这是“村村通”工程的伟大结晶。又走了两公里便到了一个村庄。陈诚从来没有见过这么贫穷的村庄,也从来没想到工业发达的新城还有衣不遮体、食不果腹的子民。上个世纪前的土坯房经不起风雨坍塌了大半,一家人挤在尚未坍塌的角落里;儿童大概从出生起就没洗过澡,在院外的臭水沟里和小猪一起玩耍;贫穷的人家在土丘上挖了个窑洞,灰头土脸的母亲坐在门口的大槐树下给孩子喂奶;十六七岁的少年穿着面粉编织袋做成的衣服,神情木讷地看着陈诚和沈彤,苍蝇趴在头顶疮伤的脓水里下卵……
村里顶多有三十户人家。村口有一所希望小学,却一点也看不出希望。说是小学,只不过是用石灰水寥寥草草地在土坯房墙壁上写上了“希望小学”四个大字,旁边伴有工整的“供销社”三个字。土坯房有两个房间,大房间是小学。往里面看,没有桌椅,七八个年龄不一的孩子坐在地上打闹,墙壁上挂了块木板,用粉笔写着“上、下、左、右”等简单的汉字。光线是不用愁的,茅草铺成的屋顶漏了好几个大洞,阳光便从洞中泻下来,照得屋里也亮堂堂的。几个孩子看到两个衣着整洁的陌生人后便害怕地躲到了角落,像得了痴呆病一样盯着他们。陈诚看得心里沉重,沈彤则难受的流下泪来。他们把随身带的饼干、面包和巧克力拿出来递给贫苦的学生,这些学生却害怕的不敢接,他们便把零食放在了门口。教室旁边的另一间屋,是“供销社”,里面坐着个丑陋的老头,所有的商品也许用十块钱就能买下来。老头并不介意自己的丑陋,逮到了人就说:
“买东西吗?哦——城市里来的吧。我们这里太穷了,不嫌脏能到这就挺好!这以前是隔离麻风病人的村子,不过不要怕,麻风病人全死光了——学校?哦,我就是校长,兼老师。这里人穷,交不起学费。我没儿女,没事干就教他们认几个字。没工资,就开个供销社赚点钱——公路?公路是三年前修成的。皇宫,你们过来时一定路过了吧,是前年建好的。公路就是连接盘山公路和皇宫的——哦,太感谢了,两百多块钱啊,可以给学生买好多书了。你们叫啥名字,要让这些学生记住恩人名字呀——白龙潭?离这差不多三、四公里呢,看见那座山了嘛,顺着小路往山里走,进山之后听水声,跟着水声就找得到。现在水少,没夏天时好看。我给你们带路吧——好吧,路上注意安全,不要碰那些鲜艳的野花和虫子,回来时沿原路返回就行。”
两人把随身带的钱全给了校长。陈诚本想留个回去的路费的,沈彤却抢过他的钱全送给校长了。陈诚没有丝毫不悦,反而因为一无所有地去冒险而兴奋。沿着小路向校长指示的山里走,说是小路,其实不过是山里农民踩出来的羊肠小道。越往里走,越崎岖难行。杂草足有一米高,即使在秋天依然不减威风,肆无忌惮把枝叶伸到路上;蚂蚱在垂死之前焦急地飞来飞去;花蛇吐着舌芯若无其事地穿行;槐树的黄叶落了大半,丑陋的枝干狰狞地在空中张牙舞爪;一种像树懒和大老鼠杂交后产下的怪物把自己倒挂在树枝上,狡猾的小眼不怀好意地盯着陌生的客人;体形如小猪大小的黄毛猴张开肮脏的嘴唇露出锋利的牙齿,冲他们叫嚷示威,跟着他们从这棵树跳到另一棵树……
两个人不自觉地拉起了手,怀着恐惧和好奇的心情欣赏路边的风景。走了大概一个小时便进入了另一座山峰脚下。按着校长的说法,白龙潭在北侧山脚的一片山谷里,太阳刚好能照到潭水,而山北背阴的石头是黝黑潮湿的,所以潭水就显得明亮清白,故得名白龙潭。小路通往山南,是山民砍柴采药种红薯踩出来的。往山北的方向有一条干涸的小溪,河床上裸露着光滑的石头,显然是被山上流下的雨水冲刷出来的。他们断定小溪流向白龙潭,便沿着小溪往下游走。
越往下走河床越宽,渐渐地有了积水,离北山也越来越远。溪水很浅,薄薄的一层,只在河床中央有一尺来宽水流,两旁都是鹅卵石或突兀的大石头。最后小溪和另一条溪流汇合,河床加宽,水流也加宽了两尺,能听得到微弱的流水声。这时距北山已经很远,与校长的描述完全不符,他们推测白龙潭一定在大溪的上游,已经错过了好远。两个人便泄气了,在一片大约有两个乒乓球桌大小的水潭边坐了下来。
电子表显示已经下午两点了,两个人又累又饿,坐在大石头上谁也懒得说话。陈诚看到不远处有几棵野柿子树,便走过去。柿子树只有碗口粗,却有五六米高。这种野柿子树树龄又小,在野外又无人管理,结出的果实便无人采摘,任其烂在枝头。他爬上树,发现柿子像老太太的脸萎缩成了一团,跟晒干的红枣一样大小。树枝难以承受他的重量,在他的压力下瑟瑟发抖。陈诚只得紧紧抱住树干,用手使劲折断结了果实的树枝,扔到地上。
“傻瓜,快下来,会摔下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