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大学毕业之后,陈诚如愿以偿去了上海。自从小时候被爷爷扇过耳光,你就萌发了离开405的想法。自从沈萍萍向他吐露过肺腑之言,他就下定决心要去上海。上海对于他意味着什么呢?她把沈萍萍从一名孱弱的无锡女孩,培养成了在学生运动中摇旗呐喊的时代先锋。她是一座国际化的大都市,不管你来自何方、出身怎样,只要凭借真才实学就能顶天立地。每个上海男人都在忙忙碌碌,永远不会像405男工那样抱着工厂铁饭碗苟且偷生。每个上海女人都是王琦瑶,每一天都精致美丽,永远不会不像405女工那样套着肥大的、油腻的工作服,散发着大蒜味的嘴里吐出说不完的脏话。外滩上的西洋建筑群里隐藏着的辉煌只有旁边的黄浦江才明白,石库门老弄堂上积攒的油烟里写满了百年沪江历史。
隐忍了这么多年后,陈诚终于扬眉吐气,凭借着自己的知识和能力,在上海找了份程序员的工作。他和一名大学同学在徐汇区合租了个两居室的屋子,公司却在长宁区。每天早上要挤867公交车到上海南站,转地铁3号线到虹桥站,再转地铁10号线在伊犁路站下,然后步行10分钟到达公司。公司上午9点上班,他每天7点半就得从出租屋出发,每天花在路上的时间就得3个小时。坐地铁还好点,867公交车则挤得要死。后来也为了锻炼身体,只要天气允许,他就花半个小时步行到上海南站。
找工作时,他自视甚高,不愿去那些暮气沉沉的国有公司,而是去了一家外企,在公司里做初级程序员。实习不像想象中那样辛苦,公司简单地培训了下新人,就催促他们上岗。他的任务是收集客户反馈来的程序bug,指导客户处理简单的bug,并把bug整理后提交给上一级。在这个岗位上锻炼三个月,才算熟悉了公司的产品,有机会被各经理选中。当然,如果能力强,经理们抢着要的话,也能自行选择喜欢的部门。公司客户涵盖各行各业,提交的bug也千奇百怪、层出不穷。对这些bug进行判断整理,就需要具备非同凡响的毅力和洞察力。因为这项工作,内容枯燥重复,只有靠坚强的毅力才能坚持下来,只要靠敏锐的洞察力才能揭开bug的表面伪装,找到问题实质。公司通过这项内容来考验实习生,也是该外企的一项特色。所幸的是,陈诚通过了。
周末的时候,陈诚就会带上相机,到上海各处逛。他不去东方明珠,不去金茂大厦,也不去环球金融中心,连世博园也不去。这些摩登建筑正代表了上海现代化国际化的一面。然而在他看来,却硬生生地撕裂了上海的历史,简直就是对精致典雅的旧上海的背叛。与其仰望这些怪兽般的庞然大物,他更流连于印满了历史胎记的老建筑。
到上海后第一个周末,他便去了1933老场坊,却不免有些失望。曾经的远东第一屠宰厂,被改造成了一间间艺术工作室,满满的商业气息扑面而来。出门不远处看到一条五六米宽的小河,浑浊的黄绿色的河水散发出浓烈的腥臭味,翻滚的水流不时卷出丢弃的生活垃圾。竟是苏州河,将上海从蛮荒变成繁华的苏州河。岸边禁止游泳、禁止垂钓的牌子讽刺极了,想必只有神经病院里跑出来的病人才会妄想在河里钓到鱼,才有勇气跳进河里游泳。晚上去了外滩。走在万国建筑群里,那些古老的建筑庄严雄浑,默默无言,像个经历了百年沧桑的老人,冷静地看着不远处的黄浦江。不协调的只有那些高高挂在建筑顶上的银行广告牌,像是强加给老人的王冠,戴在头上,大概会引起头疼吧。然后去南京路,熙熙攘攘的人群令他本能地厌烦。本来向往着要去沈大成、王家沙老店吃小吃的,门口几十米的长队却令他忘而生畏,只好找了家快餐店。接着去衡山路泡酒吧。吧里只放摇滚,疯狂的年轻人又蹦又跳,大胆的外国留学生脱掉上衣,男生露出毛茸茸的胸脯,女生的胸罩仿佛兜不住汹涌的波涛。陈诚点了杯便宜的威士忌,坐在角落里看着这些热情的青年,浮想联翩。他想起新城的巴黎之春,肮脏的厕所里写满了脏话和售卖枪支迷药毒品的广告。想起长沙的堕落街和解放西路,那里的每个客人的眼睛里都射出寻找一夜情的急迫欲望。而置身衡山路的酒吧,却让他感受到热火青春无处释放的狂躁。半夜离开酒吧,找了家青年旅舍住下,醒来时已是第二天中午了。
带着积累了多年的好奇和憧憬,陈诚利用周末和节假日,到各个角落寻找心目中的上海味道。然而,大多数情况下,田子坊、新天地、多伦路、周公馆、甜爱路、城隍庙、M50等都或多或少和1933老场坊一样沾染上了商业的气息,也因为刻意逢迎游客而失去了最初的气质。它们就像是没落的封建贵族,在经济大潮的冲击下不得不放下身段,从腰缠万贯的暴发户里接受慷慨的施舍。
后来,陈诚便刻意躲开游人,不再去这些他称之为“伪上海”的地方。他不再相信旅游手册和攻略,宁愿自己跑断双腿寻找心目中的老上海。终于,有了发现,在这个中国最国际化的城市里,也有些顽固的风物残留着旧时的回忆。阳光偶尔透过雾霾,照在落了灰尘的梧桐叶上。粗壮的树干让陈诚相信终于找到了老上海的遗老。沿着这些梧桐道走,遇到分叉路时,就捡行人车辆少的走。走着走着,就会突然进入一处破旧的弄堂。窄得只能允许一辆自行车通过,地面油乎乎的,墙上裂了缝,砖块之间的泥灰也掉了大半。尽管是大白天,却少有人走,住户都紧闭着门,偶尔有人家敞开门,里面黑洞洞的,什么也看不见。不知从哪里隐隐传来小声的嘀咕,像是在传播着什么流言。有时会是言词激烈的上海话,仿佛是不相让的邻居在吵架。弄堂会有三四家店铺,有剪发的、卖五金的、订做西装的,往往是祖传的铺面,里面坐个老头在悠闲地看报或看电视。陈诚即便不买东西,也要想法设法进去磨上一时片刻,往往弄得老头以为他是踩点的小偷或神经的记者,不耐烦地请他走。这是贫苦的上海人世代居住的地方,这些弄堂的历史比外滩上的万国建筑还要长。陈诚相信这就是上海味道。然而上海味道却毫不留情地看不起他这个外地人。尽管如此,他仍然希望有朝一日进入这些古老的弄堂里最古老的某个住宅,在里面呆上一年半载,细细地品尝这种上海味道。
三个月后,陈诚通过了实习考验,产品研发部的王经理选他加入了自己的小团队。王经理是上海本地人,家境很殷实,在江阴开有纺织厂,爸妈也都常住江阴。但他不愿接手家族产业,宁愿自个留在上海。挑选陈诚也有点私人的缘故,王经理读大学也是在中南大学,长陈诚三届。但因为陈诚读大学时当过两年兵,便比他早毕业五年。公司产品主要面向大型企业和政府机构,但因为深圳的本土竞争者不断取得技术进步,人力成本又优于公司,公司的传统优势便不断消减。而欧洲经济不景气,北美总部便把大中华区作为增长业绩的重点,总裁在视察大中华区时便指示他们在保住传统优势的同时,抢占在中小企业方面的份额。王经理的团队就是要开发面向中小企业的新产品。然而总裁的指示并未经过董事会形成专门文件,王经理的小团队实际上也并没有受到公司的重视。在这种五六百人多的地区分公司中,市场营销部一直保持着传统优势。所谓研发部,只是个几十人的小部门,主要任务就是汉化、处理程序bug,开发针对中国特点的外围产品。公司最重要的、能营利的产品都是在美国本土开发的。大中华区的研发部根本就没有机会接触到产品的核心算法。而且按照不成文的惯例,在这种外企,中国人只能做到王经理这样的位置,像研发部这种二级部门的部长最多给港台人当,公司最重要的岗位都是美国人。而且同工不同酬的现象也很明显,做同样的工作,美国人的工资是中国人的八九倍,港台人的工资又是大陆人的四五倍。待遇又不一样,美国人有雾霾补贴、一个月的带薪休假,港台人有20天带薪休假,公司提供住房。但相对来说,公司比起那些日企、台企,待遇还是要好一些,比起大陆企业又不知道要好多少。所以,王经理虽然不服气,却也无可奈何,眼看事业触到了天花板,仍没有下定跳槽的决心。
王经理为人很低调,别看平时沉默寡言,实则精明过人,对公司里的大大小小事务心知肚明。身上还带着大学时代的书生气,看上去更像个儒雅的大学讲师或者设计院工程师,而非那种拼命加班、疯狂敲键盘的程序员。脾气很好,很少与同事红脸,眼神里透露出自信的坚定。严格坚守着某些准则,从不迟到或早退,从不在工作时间做工作之外的事情,也从不表现出犯困或萎顿的神情。王经理不仅是陈诚在工作上的引路人,也在某种程度上成了他在上海的良师益友。他常常请陈诚一起吃中饭,在饭桌上告诉他公司的种种规矩、某些不为人知的内幕、上司的特点、与同事的相处技巧等,简直无所不包,倾囊相售。然而他有时候又对陈诚过于关心,使陈诚受宠若惊,难免怀疑他是否在刻意笼络人心,甚至觉得他婆婆妈妈。王经理在上海老早有了自己的房子,爸爸凭借商人的敏感,趁房价尚未飙涨,一口气全额买了三套房。一套供父母在上海落脚,一套给了王经理,还有一套在出租。王经理曾经提出低价把房子出租给陈诚,“这样就用不着在上班路上奔波了”。但陈诚总觉得上海人都精明过顶,王经理虽然不同于一般的上海人,但也没有充足的理由对他像亲人一样照顾。而且王经理的未婚妻娟姐是个典型的上海女人,虽然对陈诚很客气,对外地人的排斥却是显而易见的。王经理呢,总是穿着精致合身的衣服,身上撒着淡淡的男式香水,像个教徒一样虔诚地工作。陈诚却一直觉得他内心深处隐藏着不为人知的秘密,他一眼就看出了王经理明亮的眼睛里饱含的忧郁和压抑。他明白王经理实质上和自己是同一类人,怀着阴郁的思想。他们两个各有自己的小世界,各自独处时均可相安无事,但千万不可走得太近,一但合在一起就会引爆危险的炸药,产生巨大的破坏力量。所以,他拒绝了王经理的好意,小心翼翼地和王经理保持着适当的距离。
工作也逐渐忙了起来。陈诚的能耐,还不足以参与王经理的产品研发。虽然在大学里帮导师写过程序,却只是针对抽象的数学问题。王经理的产品面向专业性很强的工业领域,使用的API也是公司自己开发的。所以,在王经理的小团队里,陈诚只是个打下手的小角色,是这个跨国公司最微小的毛细血管。刚开始时,王经理指派给他的任务往往是查阅技术文档、学术剘刊,与其他部门协调沟通等。看似细小琐碎,实际上对他融入工作环境起着很大的作用。后来,王经理自认为火候到了,就会提前赋予陈诚更大的任务,譬如分担一段小程序。陈诚总是感觉肩上担子很重,自觉用心工作。
下班后,公司所在的CBD,形形色色的年轻白领走出写字楼,涌向地铁口。永远穿着笔挺西装,单肩挎个皮革的过重的公文包的日本大叔;脸部轮廓像光滑的陶瓷,漂亮的令人难以置信的韩国美女;衣着肥大随便,笑声夸张的美国人;表情严肃、不苟言笑的德国人;脖子上坠着个粗大金项链的广东人;皮肤白晳、妆容巧妙的南方姑娘……陈诚往往是人群中最不起眼的。他总是穿着舒适的休闲服,右挎一只浅色的帆布包。耳朵上挂着白色耳机,最近他喜欢上了Lily Allen的曲子。上地铁后,如果有座,从帆布包里掏出kindle看会小说,没座的话就会靠在门口或者铁柱上,掏出手机看新闻。如果实在太挤,他就会把挎包换在左肩上,用左手扶好,右手拉紧拉环,腾出食指敲打摩斯密码,内容往往是“What a fucking day!”、“Son of a *****!”。看到美女时,会是“Hey, Sweety, What's your phone number?”、“Wow, leggy”。偶尔也会是“To be or not to be!”、“Get bust living or get busy dying!”。到上海南站后,为了排遣郁闷,除非天气不好或者身体太累,他往往选择走上30分钟到出租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