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司五点半下班，回家之后往往已经七点。晚饭是个问题，不像午饭可以在公司食堂解决。开始时，陈诚省事在外面餐馆吃，后来便吃不惯了。但又不愿学做饭，就简单下碗面条或者速冻水饺了事。早饭更来不及做了，只好在楼下的小吃店买几个包子糊弄肚皮。两天洗一次澡，换一次内衣。夜上海也失去了魅力，吃过晚饭就坐在小书桌前阅读带回来的技术文档。十点时洗漱，然后睡觉。室友虽然和他是大学校友，却并没有太深的交情，而且是个游戏宅男，一回家就窝在自己房间打网游。在上海的朋友也不多，交往还算频繁的就是留在上海的几个高中同学，他们遇到节假日的时候会聚在一起会餐。周六下午他会坐上地铁到破旧的弄堂里走一走，晚上找家电影院看豆瓣上评分不错的新电影。不到迫不得已不去超市或商场，买衣服一般去优衣库，偶尔也会趁ZARA打折的时候贪便宜买过季的衣服。每隔一两个月总会有以前的同学、朋友或者战友到上海玩，借宿他那里。他当然不会介意，因为他们的打扰给他平静的生活带来了一丝涟漪，令他在这个每天都在迅速变化的魔都里感受到友情的温暖。
和家里人开始通电话时，他们心疼陈诚一个人呆在上海无依无靠，总是问他生活费够不够用，说些“不要勉强自己”、“不行就回来”的安慰话。后来又开始催他找对象，告诫他家里条件并不好，不要眼界太高。又说“沈彤是个多好的姑娘，工作又稳定”、“陈莉莉头胎生了个漂亮的男孩，爸妈高兴坏了，也原谅了她和小东的婚事”、“南方姑娘精明厉害，你这么老实怎么能驾驭得了，还是老家的好”、“陈挚女儿已经两岁了，他们小夫妻俩虽然工资不高，但省吃俭用，正准备年底买车”、“你在上海也不是办法，咱们怎么买得起那里的房子呢”。陈诚不胜其烦，他虽然已经25了，却刚工作半年，沉浸在自己养活自己的满足中。虽然日子很清苦，却喜欢这种自由自在、自食其力的孤单。所以，当王经理提议给他介绍个对象时，他立马就笑笑拒绝了。
二
一个人孤零零地蜗居在大上海的小出租屋里，陈诚不知道什么原因竟没有一点谈恋爱的意愿。事实上，自从参军后，他就没再手淫过。他并不觉得手淫是件不光彩的事，而是实在打不起这种欲望。同样地，他观察女孩的角度也变了，不像以前那样看上一眼就会动心，而是以摄影师的眼光模拟各种光线、场景，揣摸女孩在照片上的形象。高中时的那些隐隐约约的感情，在他看来更像是不成熟的中学生的情感冲动。大学时，虽然大家都认为他和宋楠很般配，他却慑于她的优秀而无意属心于她。等她出国后，他虽然伤感，却并不后悔。而参加了几个亲友的婚礼后，他警觉地意识到婚姻将会成为一个逃脱不掉的枷锁。那个在未来将会成为自己妻子的女孩，他根本就不想认识她，至少不想太早认识她。
有一次，王经理请陈诚到公司附近的哈根达斯店吃蛋糕，“别人送的代金券，够好几个人吃的”。陈诚到了后，却发现娟姐旁边坐了个女孩。他还在犹豫着，王经理就拉他坐下了。刚开始只有王经理和娟姐在聊天，陈诚有点尴尬，低头自己切甜点，心里抱怨王经理自作主张。可是又觉得不礼貌，便抬起头，看一下大家。女孩正在观察他，赶紧躲开了眼睛。王经理和娟姐便哈哈大笑。他们互相使个眼神，最后还是娟姐开口了：
“陈诚，这是我同事，吴小庭。小吴，他就是陈诚，中南大学毕业的高材生呢。”
“你好。”
陈诚回了声好。他觉得吴小庭问好的声音很甜，笑起来有点像朱茵，便多看了她两眼。吴小庭可一点也不小，虽然是南方人，却长了个北方人的身材。个子至少有一米七五，不胖也不瘦，像个健康的长跑运动员。长发，大脸盘，眉毛像片细细的长柳叶，大眼睛像戴了美瞳一样清澈，塌鼻子，厚嘴唇，牙齿像陶瓷一样洁白，皮肤虽不白皙却也细腻。上身套个牛仔小夹克，里面穿着紧身针织衫。黑色丝袜衬托得双腿修长优美，小皮裙恰到好处地隐藏了臀部。吴小庭显然打扮得很用心，却并没能打动陈诚。陈诚觉得用一个英语单词就包含了她留给他的所有印象：“leggy”。更不用提她会像蒋雯、刘影、沈彤那样第一眼就能打动他。而实际上，陈诚觉得，那些曾打动过他的女孩子，一离开学校就失去了原来的魅力，简直就是“变丑了”。
吴小庭脸红了，低头喝抹茶。陈诚自然不会脸红，连呼吸也是均匀的，只是眼光触及她清澈的眼睛时，心脏咯噔跳了一下。也谈不上对她有什么特殊的感觉，他觉得吴小庭这种女孩，放在高中、大学校园里，一定是班级角落里最默默无闻的，肯定引不起他的注意。假如她是公司同事，他们也很难会有工作之外的交往。现在，在命运之绳的牵引下，他们却坐在了一起。
娟姐显得很热心，鼓足劲夸小吴的好，说她多么乖巧伶俐，深得同事喜欢。陈诚报以淡淡的微笑，并不多说话，心里还在埋怨王经理。他感觉这种相亲可笑极了，自己居然会沦落到相亲的地步。虽然不是单身主义者，也自知难逃婚姻的枷锁，但在他的想象中，与未来情人的相识应该是场美丽的邂逅：他正在专心给一幢老建筑摄影，她却不小心闯入了镜头；一个人旅行时，在空无人烟的山河原野上遇到了同样单独旅行的她；在火车车厢对面看着相同的马尔克斯或村上春树的书；茫茫人海中的惊鸿一瞥……可是即使有机会邂逅上令他心动的女孩，以陈诚的个性，他大概也是没有胆量主动搭讪的。所以，在这种社交圈子极为狭窄的情况下，“相亲”将是不可避免的、难以拒绝的。
王经理任娟姐说个不停，自己只是在一旁偶尔附和下，一脸坏笑。最后，他打断了娟姐的话，夸了几句陈诚，说陈诚忠厚老实、才堪大任。然后就冲娟姐说，我们今晚不是看电影嘛，别弄迟到了。娟姐瞪了他一眼，大概是自己还有好多话要说，还没享受完媒人的权利。可她又不方便反驳王经理，就敞开了说吴小庭和陈诚是他们各自的得意门生，各项条件又很符合，没有合不来的道理。又逼他们互留了电话号码，加了各自的微信，才恋恋不舍地跟着王经理走了。
小包间里只剩他们俩了，陈诚得以放肆地观察吴小庭。她的脸更红了，和他对视不了两秒钟就败下阵来。陈诚哈哈大笑起来，她便有些释然了，也看着他笑，算是缓解了尴尬的气氛。还是陈诚打破了沉默：
“你喜欢宫崎骏的动画？微信头像是千寻吧？”
“对啊，我可喜欢他的动画了。当初上大学选日语专业就是出于这个原因。”
“我也喜欢他的动画，基本上每部都看过。”
“我看到你微信头像就想笑，明明是多啦A梦，头上还顶了个蝴蝶结，像是偷Hello Kitty的。”
陈诚的头像的确是多啦A梦+Hello Kitty。他并不怎么用微信，社交网络方面他一般用QQ、豆瓣、知乎和Lofter。他的微信帐号还是大二时申请的，当时他迷恋黑客，用的id是“evilhonest”，取意“邪恶的诚”。后来看《星球大战》时，把id改成了“skyw4alker”，并一直沿用下来，签名还是大三时的“傻不拉叽”。他害怕吴小庭会误认为他是非主流，就辩解道：
“小时候喜欢看多啦A梦，就用它作头像了。”
“我也喜欢多啦A梦，一出剧场版就第一时间看。那你追海贼和火影吗？”
“从来不看这类连载的日本动漫，倒是追美剧。现在在看《生活大爆炸》和《犯罪心理》。”
陈诚很快就意识到说错话了，但吴小庭应对得很巧妙：
“哦，我室友也在看《生活大爆炸》，想必很精彩，回去我也要看下。”
陈诚不答话了，空气有点沉闷。吴小庭很机灵地挑起各种话题，尽力不让气氛冷落。
“我在上海读的大学，毕业之后也就留在这儿工作了。刚开始时压力也很大，去年还想过回老家。不过总算坚持下来了。说起来我祖籍还在上海呢，当年爷爷响应祖国建设号召，全家搬到了701。”
陈诚感觉心头一震，便想起了405。
“701是什么？”
“就是南车集团的下属工厂，我们都称它701。”
“701好吗？”
“小时候觉得特别好，小伙伴们都一块在701长大的。但现在很破的，我爸他们工资好多年都没涨过了。反正大家是没人愿意再去701上班的。”
“我跟你类似，在这种国企大院长大，我们那叫405……”
他们终于找到了共同话题，互相吐槽国企大院的不是。从对话中陈诚了解到吴小庭是家里的独生女，比自己小两岁，在一家日企担任助理，自己租住在天山路的城中村里。其实他们两家公司相邻很近的，步行20分钟就能走到。他们甚至谈到了这次见面，吴小庭承认事先知情，并声明是被娟姐硬拉过来的，“但觉得你人真的还蛮不错的”。
到了晚上八点，陈诚开始看表，吴小庭很识趣地提议分别。陈诚自然求之不得。走出店门，大楼上的霓虹灯正在黑夜里反复闪烁。陈诚便要挥手作别，吴小庭并不急着转身，鼓足了勇气问陈诚：
“陈诚，你回去会联系我吗？”
陈诚坏坏一笑，“当然会啊，不会把你拉黑的。”转身走了几步，又觉得不妥，回头看见吴小庭仍站在原地目送自己。他便不忍心就这么离去，回到她身边，请求送她回去。吴小庭感到很意外，有点感动，眼珠子转了两下，很快提出了个折中的建议。
“不如这样吧，我住的地方离2号线娄山关路很近。反正你也要坐地铁回去，不如我们一块走过去。既是你送我，也是我送你，然后各回各家，各找各妈。”
就这样他们肩并肩走在大街上，像一对刚正在约会的情侣。哈根达斯店距离娄山关地铁站并不远，步行大概要20分钟，陈诚只求时间过得快一些。他并不讨厌吴小庭，但也谈不上喜欢。她的个头简直和他一样高，长发散发着洗发水的香味。和她走在一起，陈诚感觉很拘束，谈不上一句话，保留着陌生人的警觉和拘谨。过马路时，陈诚就会四下察看车辆，时刻注意使自己的身体置于紧邻马路的一侧——这是蒋雯和沈彤教他的。
到了地铁口，两人只得分别。陈诚沿着阶梯往进站口进，在转弯的地方忍不住回头望一眼。只看见远处楼房上的灯火，不管吴小庭是否已走，在那个位置无论如何是看不见她的。
下班高峰期早已过了，地铁上零零落落的只有几个人。陈诚找个位置坐下，习惯性地掏出Kindle读小说。最近他正在读东野圭吾的《白夜行》。刚开始心里还想着吴小庭，犹豫着要不要发短信问候下。又觉得自己太感性，分明并不喜欢她，却非要假装绅士。这样一想，他便决定打压开始活跃的想象力，重新沉浸到对唐泽雪惠的猜测中。
出了上海南站，发现公交站上正停着辆867。这个时候的867，总会在南站停上10分钟，仿佛在耐心等待迟归的旅客。时间有点晚了，陈诚便决定坐867回去。车子并不急着走，他看到刚从汽车站、火车站出来的人群，拖着大包小包，艰难地走在大上海的夜色里。心中突然涌起一种莫名的愉悦。毫无疑问是因为结识了吴小庭。但他又困惑不解，和她的相识既不浪漫，也没有一见钟情，为什么会为认识一个自己并不喜欢的女孩高兴呢？他在公交车上分析原因，最后总结道：一、在上海压力太大，一个人很容易对别人产生依赖；二、即使才见一面，吴小庭却显然很喜欢自己。
车窗外的上海夜色，在霓虹灯的装饰下也变得美了。陈诚不禁感慨，曾经计划过要拍摄夜上海的光斑和车轨的，却在却连相机都很少碰了。牛仔裤右口袋里的手机震动了，掏出来才发现吴小庭给他发了好几条iMessage，QQ也传来了她的验证消息。车快到站了，他决定先冷落她一会儿。
他在楼下买了两个青团作为夜宵。简单地洗了个澡，喝了半杯上海黄酒，又泡了杯毛尖茶，烧了热水泡脚，才拿出手机回复她。对方的回复很神速，又问他血型、星座什么的。她的回答总是很巧妙：“哇！O型。那以后蚊子专咬你了。”“阴历正月二十五，哇！我们两个生日很近耶，我生日正月初十呢。那阳历应该是三月多了，哇！你是标准的双鱼座，星座上果然很准。”“我爷爷也当过兵，他逢人就讲他的当兵历史，你们一定有的聊。”“你QQ相册里的照片好棒啊，还去过那么多地方，我从来都没去过北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