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事情的发展出乎每个人的意料。十二月的时候王经理家里出事了。王经理父亲采用拆东墙补西墙的手法非法集资,在当地全靠个人信誉苦撑着。2013年下半年银行资金紧张,王父再也无法继续维护他那庞大的骗局,跑路了。但据说在王经理的劝说下,王父又从澳门回来自首了。因为有吴英案的前例,他们害怕父亲也会遭受到过于苛刻的刑罚。为了争取法庭宽大处理,王经理把上海和无锡的房产卖掉来偿还债务。但王父在当地急公好义,威信很高,很多当地富户在那里存了不少闲钱。再加上牵涉到了很多政府官员,王家又高姿态地卖掉房产偿债,所以此案在当地惊动很大。最后为了平息舆论,草草收场。王父判刑十五年,名下的资产都被缴公偿债。王家突然之间一无所有了。
因为这件事情,娟姐家里便更反对他们的婚事。王经理大概也说了气话,要和娟姐分手。娟姐不吭声,从家里偷来了户口本,逼王经理领了结婚证。陈诚对他们的婚事目瞪口呆,因为王经理一直不愿结婚的,现在却因为这件变故接受了婚姻的枷锁。即使这样,王经理也不愿在父亲刚入狱时就结婚办婚礼,娟姐就去监狱说动了王父,反而由王父力劝儿子不要顾流言趁早结婚。娟姐把上海女人的精明厉害表现得淋漓尽致,不仅如愿结了婚,还逼家人送了一笔不菲的嫁妆,房车什么的全解决了,足以在上海过上富足的生活,顺便把王经理也收拾得服服贴贴的。想当年陈莉莉不仅偷不到户口本,从娘家也抠不到一分钱。为婚礼的事,王经理也和娟姐吵了一架,王经理想低调点,请好朋友吃个便饭就算喜酒了。娟姐当然不愿意,反正钱由家里出,何不如搞得排场点呢,结果自然是娟姐占上风了,不给王经理留一点余地。
王经理结婚时,正好陈诚被公司派往北京出差。吴小庭打来电话问他彩礼怎么给,似乎已经把陈诚当成了自己人。但陈诚却试图拒绝承认这件事实。有一次吴小庭和朋友吃饭,邀请他同去。他意识到这可能是种不好的开端,便推脱有事不去了。为此,吴小庭显然很不高兴,再也不提带他和朋友们见面的事了,像棵角落里的小草耐心等待雨后的阳光。彩礼的事陈诚自知逃不掉,他倒不是担心钱的问题,而是感觉,吴小庭可能会拿彩礼做文章,催促掉队的他快点跟上。但是钱还是令他们纠结了一把。吴小庭问给多少,陈诚推说不知道这边的规矩,让她自己看着办。吴小庭又说你人在北京,参加不了婚礼就不用给了。陈诚自然觉得不好意思,问她打算出多少,他愿意出钱,但礼薄上要写吴小庭一个人的名字。吴小庭说出一千,两人对半。陈诚就同意了,他再次感受到生活压力已经不允许他轻易浪费钱购买昂贵的电子产品了。也许连电影都该少看,不能整天读些文学,上网也要少逛蜂鸟、色影无忌了。吴小庭参加了婚礼,还自作主张在包红包的时候报了陈诚的名字。娟姐的婚礼很盛大,虽然不像网上那么土豪,至少要比701或者405要豪华很多。吴小庭在电话里兴奋地告诉陈诚婚礼的盛大,陈诚心里想的却是自己将来恐怕无力提供这种奢侈的仪式。又说第二天早上吃便饭时,王经理和娟姐把她拉到了自己的桌上,陈诚却有种不祥的感觉。他觉得这种婚礼对于王经理毋宁说是一种煎熬,他这样温顺地接受了婚礼,未免不会把激烈的反抗留在不久的将来。
果不其然,从北海道度完蜜月没几天,王经理便从公司辞职了。娟姐自然反对,又拗不过他,就任他折腾去了。王经理果然要开办自己的软件公司,但不是在预计的无锡软件园,而是开在了江阴,实际上就在离父亲纺织厂不远的地方。这种书生意气的做法带有强烈的代父受过色彩,不顾环境成本,并不适应现在这个商业化社会。即使如此,还是有好几个员工追随王经理到了江阴,其中就有陈诚。其他人也许是被王经理开出的待遇和股权所吸引,陈诚则无论如何都要报答他的知遇之恩。
上海已失去了能够吸引他的魅力。他所热爱的上海只是他想象中的上海:穿旗袍的少女、西装革履的买办、古老的西洋建筑、叮叮当当的电车、满城飘荡的桂花香、黄浦江边的码头工人、戴厚眼镜的老报人……如今他找不到想象中的一丝一毫。有一阵黄浦江里飘满了死猪,他专门跑到了江边。死猪的腐臭味夹杂着江水的腥味直令他呕吐。他悲观地认为即使在三十年代上海的黄金年代里,黄浦江里也一定飘荡着乞丐、革命党、黑帮分子的腐烂的尸体。他所憧憬的上海不过是他为躲避现实而虚构出来的海市蜃楼。即使在老家新城西山的人迹罕至的后山里,那里的山水林木也不可避免地被人类沾污。工业文明的触角延伸到世界的每一个角落,即便是喜马拉雅山,在历经千年轻冰雪上也一定留下了无数的塑料袋和燃料瓶。而自己所逃避的405,正是过去中国工业文明的典型代表。这种文明解决了更多人的衣食住行,使人类过上了舒适的日子,本无可厚非,自己却又究竟在逃避什么?如果向往纯朴的田园生活,难道自己肯挑粪施肥,难道自己肯劈柴担水,难道那种刀耕火种、连肚子都填不饱的生活有什么可取之处?难道那些脱北者都是些不知好歹的高丽棒子,不了解帝国主义的罪恶本质?还是这种贫苦的生活给大家一种虚假的平等,让自己不必奋斗、不必面对良心的拷责?
这座城市令他迷茫、失望,就像是突然醒悟的堂吉诃德,冷冰冰的现实把多年的梦想化作泡影,最终成为人们口中的大笑话。他的心,离这座曾经令他魂牵梦绕的城市越来越远,自高中至大学积累的激情、在部队时培养起来的健壮身体、学黑客时用也用不完的精力,都在逐渐地离他远去。生活就是反复重复的工作,就是在光鲜的写字楼里说着蹩脚的“Good morning”,回到狭小的宿舍里拿买来的馒头蘸老家的辣酱。读书、摄影、看电影的乐趣也越来越少。也许上海已经失去了原来的气质,也许自己并不适合这座城市。而且,不管陈诚还是吴小庭都不具备在上海立足的条件,他们不是王经理和娟姐,只是普通的工人孩子,一套贵得离谱的上海房子会把最浪漫的爱情打回原形。所以,当陈诚站在黄浦江边看到那些死猪时,就萌生了离开上海的想法。如果桃花源并不存在,如果现实是逃脱不掉的,就只能积极入世,工作赚钱。所以,对于王经理的邀请,于公于私,他都有理由追随他去江阴。而这座城市令他放不下的,就只剩下那些从不允许他进去的石库门老建筑,当然,还有吴小庭。
他在走之前约吴小庭吃饭,像个惭愧的外交官无颜宣读卑鄙无耻的照会。最后,他还是低着头告诉了吴小庭自己的决定。他感觉吴小庭的大眼睛一定在鄙夷地盯着自己,真想找个地缝钻进去,真想变成一只乌龟没事就躲进壳里。然而,经过一分钟沉默后,出乎意料的是吴小庭笑了,说离开上海也好啊,反正大家迟早都要走的,再说江阴离上海也不远,大家周末见面同样方便的很。陈诚才抬起了头,分明看见吴小庭的湿润的双眼。那种刚刚经过泪水清洗的大眼睛里,栖息着最纯真的感情,透露出无怨无悔的执著。吴小庭问了陈诚搬家的日期,出乎意料的紧迫,便邀请陈诚第二天到姑奶奶住的老弄堂里参观。又坚持要帮陈诚搬家,像个贤惠的姐姐,热情周到,丝毫不容他拒绝。
姑奶奶在巷子口接他们,大老远就喊小庭小庭。那声音既粗旷又凌厉,一点都不带上海女人的优雅与涵养,倒像是东北大妈在大街上肆无忌惮地训斥调皮的儿子。走近了看,大概五十开外,化妆很浓。鲜艳的唇红、画痕明显的眉毛、厚厚的粉底、浓烈的香水,难以掩盖住岁月的肆虐。黑眼圈、深陷的双眼、密密的皱纹、被烈日灼伤后留下的伤痕、提前到来的老年斑,不仅让精心打扮的徒劳无功,还暗示给外人她所经历过的骡子一般的苦难岁月。
这是一个吃过苦头的上海女人,一个宁愿蜗居,甘守寂寞,即使死也要死在上海老家的倔强女人。她出生时上海已经发生过剧烈变革,年轻时激情澎湃,和无数知青一起涌向新疆,在那里耗尽了青春。又像是王小波笔下的陈清扬,在那里怀了孕,生下了私生女,最终和情人各奔东西。
姑奶奶很热情,先是问吴小庭老家的长短,又说条件简陋,请他们见谅。先是沿一条主巷走了大概五十米,左拐进一条不足两尽宽的窄弄堂。地上摆满了杂物,边上还靠着两辆自行车,狭窄得只能通过一个人。阴暗潮湿,个子高的陈诚和吴小庭不得不低着头躲避头顶杂乱的电线和上面积着的灰尘、蛛网。通过公共楼梯走上二楼,再次往里走,到207室就是姑奶奶的屋了。每家每户都只有一间大概只有十几平方米的小屋子,像个塞满了杂物的火柴盒。门口堆满了不值钱的杂物,从栏杆前伸出一条条竹竿,上面挂着洗过的衣服。姑奶奶的屋子还算干净,但三个人进去后就显得很局促。为了摆下吃饭的桌子,把几个储物柜搬到了里头,还从邻居那里借了条木凳,才总算坐下。厨房和水房都是公用的,吃饭前洗手都要排队。陈诚便后悔给姑奶奶添了这么多麻烦。但姑奶奶还是很高兴,这高兴自然不仅仅是因为他们带的礼物,而是为有风华正茂的年轻人肯到这种破地方看望她。趁着姑奶奶和吴小庭去公共厨房端菜的空,陈诚有幸观察了他梦寐以求的石库门老建筑的内部。逼仄的空间给人一种压迫感,生活的艰辛充斥着在每一寸空气里。地面上铺着陈旧的木板,踩上去咯吱作响,让人担心会不会散架。天花板上贴着好多年前的旧报纸,墙壁上贴的海报倒是较新的,正是前几年留行的《步步惊心》等穿越剧剧照。一张一米宽的小床摆在里侧角落里,靠近床的墙壁上围了块碎花布。靠近窗户摆了张书桌,上面立了一排书,码得整整齐齐,书桌下是张舒适考究的藤椅。书桌的角落里摆了台陈旧的小彩电,和窗户上面发黄的旧空调遥相呼应。倒是书桌正中间摆了部iPad,颇令人意外。床的侧面就是衣柜和杂物柜,挤得满满的,不留一点空余。饭桌就摆在正对门的一点空地上,这样一来,就完全堵住了路,所以吃过饭后就必须把饭桌收起来斜靠在墙壁上。
姑奶奶做饭菜很用心,全是地道的上海菜,最美味的是酸菜黑鱼。正吃饭时,邻居喊姑奶奶,“轮到您洗澡了,抓紧啊,水都不热了”。陈诚便感觉鼻子一酸,不知道是怜悯姑奶奶,还是怜悯这些老建筑。也许早上起床上厕所都要排好久队,也许每天晚上都有讨厌的婴儿不停地哭泣。而这些石库门老建筑,经历了将近百年的风雨,迎来了一批又一批贫苦的上海市民。在外人看来,她是多么神秘多么骄傲,又是多么包容多么冷静。走近之后,却发现一切都如此肮脏,一切如此不堪入目,一切都散发着棺材的气息。这样看来,石库门的消失与摩天大楼的崛起都是日新月异的大上海里不可挽留、不可抗拒的普遍现象。
他的心里只剩下吴小庭了。
四
江阴是座很小的城市,一直以来都是全国百强县之首。王经理的公司在距离市中心不远的地方。一幢两层小楼,原本是家破产的信贷公司,一楼是办公室,二楼就是员工宿舍。公司正对着两座山,右侧的山较矮,上面密密麻麻的立着一座座墓碑。按照风水的说法,正是这处公墓冲煞了周围的财路,造成附近纺织厂、信贷公司的倒闭。可是王经理偏偏不信邪,坚持把公司选在这里。雾霾很严重,天空老是灰蒙蒙的。只有在寒流和雨雪时,空气才会变得通透,天空才会变蓝。这时就会看到远处华西村龙希大酒店的球状楼顶。
按王经理的设想,公司主要业务是开发面向中小公司的行业软件。但这个想法很快就被证明是不切实际的。首先,开发软件是耗时费力的,成本太高。其次,那些中小公司也不愿花钱买一家不知名的小公司的软件。刚开始时,公司资金还算充足,但当那些来自卖房的钱越来越少时,王经理便不免慌张了,不得不放下身段,想方设法赚钱。他们什么活都接:为客户制作网站、微信营销、为事业单位调试机房……到后来才有了两项稳定收,一份来自公司建立的广告平台,一份来自大公司的软件外包,总算勉强站稳了脚跟。年底分红虽然不多,却也可作慰藉。因为这不像在以前的公司那样只是简单地为人打工,而是参与到了公司创建,给人一种当家作主、扬眉吐气的感觉。
吴小庭每两周来一次江阴。陈诚很感动,原以为两个人会分道扬瘭,就像和****、宋楠那样,一分别就分手。但是吴小庭还是来了,就像是上辈子就认识一样,不离不弃。
那时候陈诚很忙,吴小庭总是早上来,傍晚就走。上海到江阴只有公共汽车,车程大概两个半小时。为了争取陪陈诚更多时间,她总是五点半就起来,洗漱,化妆,吃早餐,赶六点半到江阴的汽车。到江阴往往已经九点,坐下午六点的汽车回上海,等回到家差不多已经晚上九点。这中间的九个小时,就是两个人每半个月在一起的时间。陈诚往往带吴小庭到万达广场先看一场电影,然后在那里吃午餐。下午一般是到江阴各个景点转。但江阴就那么点,很快就逛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