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过年的时候,是春节假期前的最后一个周末。吴小庭照例来了。下午时他们坐在黄山公园的长椅上,面对着一片湖水。落日像个橙子,发出的光苍白无力。天气很冷冽,呼气成霜。湖边的的杉树落光了叶子,棵棵挺拔直立在寒风中。远处有新婚的恋人在拍婚纱照。陈诚买来了关东煮,热腾腾地,希望能减走一点寒冷。吴小庭就坐在他身边,戴了个厚实的皮帽,围了条针织毛巾,厚厚的羽绒服,薄薄的打底裤。陈诚希望带她吃顿热饭作为晚餐,她却坚持不饿,只愿吃几串关东煮。她吃关东煮的样子,就像是小时候的陈莉莉,又馋嘴又怕烫,惹人生出的无限的怜意。五点二十,她马上就要回上海了。每次她总是在这个时候去江阴汽车站,坐六点半的汽车回上海。半个月后,再准时来江阴。这一次,陈诚竟有种决别的感觉,觉得她再也不会回来了。时间越迫近,这种要决别的痛苦就越强烈。可是他又像个软弱的羔羊,没有办法挽留她。当吴小庭通过安检仪,检过票向他挥手时,他竟然伤感得流了泪。可她一定没有察觉到,头也不回地上了车。
睡觉前通电话,陈诚萌生了向她表白的冲动,可是不是鼓不起勇气,就是被吴小庭引开了话题。最后吴小庭要睡觉了,跟他道了晚安,他还是舍不得挂电话,一阵长长的沉默,还是吴小庭挂断了。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怎么也睡不着。什么也不想,心里只有吴小庭,害怕失去她的恐惧和深深的思念交织在一起,使他备受煎熬。剩下的半瓶黄酒喝完了,还是没有一点睡意,连一点酒精麻醉的感觉都没有。最后,他知道自己无论如何是睡不着了,便把Mac搬过来,打算看部电影。好看的新电影要么已经在电影院看过了,要么还没有在视频网站上上线。突然想起了年少时喜欢看的《大话西游》,便在线观看起来。先看了《月光宝盒》,又看了《大圣娶亲》。当孙悟空身披金甲、脚踏七色云彩救紫霞仙子时,当玩世不恭的夕阳武士说“他好像条狗啊”,陈诚都哭得热泪盈眶。精神反而更亢奋了,索性便打开豆瓣电影看影评。看到其中一个网友说他这辈子做过最疯狂的事就是:看完《大圣娶亲》后,半夜跑到前女友楼下向她表白,而现在她成了自己的老婆。这时,陈诚再也按捺不住,穿起衣服爬了起来,完全不顾闹钟的时针才指向三点。
天还是黑漆漆的,走到马路边打电话召来一辆出租车。江阴最早到上海的班车是6点,他等不及了,请师傅开车到无锡火车站,买了最早的一班火车。到上海虹桥站才刚过六点,天刚蒙蒙亮,转地铁,换步行,到吴小庭楼下,正是六点四十二分。他打通了吴小庭的电话。吴小庭还在睡觉,抱怨陈诚不该这么早打电话过来。陈诚告诉她他正在楼下。吴小庭让他重复了一遍,他照做了,语速依然镇静的听不出一点感情。很快楼上打开了一扇窗户,吴小庭冲他挥手,接着又冲了下来,身上还穿着睡衣,把陈诚拉到了楼上。
她把陈诚拉进自己屋里,打开空调,把被子盖在腿上为他保暖。又扣紧了睡衣服纽扣,红着脸问陈诚怎么跑上海了。陈诚笑了,并不回答她,看着她因为疲惫而红肿的大眼睛,头发也是乱蓬蓬的,脸色红晕迷人,被子上还带着她的体温,暖和极了。他说吴小庭请你做我女朋友吧。不等吴小庭回答,便抱住了她,抱得紧紧的,久久不愿松手。她的耳垂上还留有耳钉的伤痕,细细的茸毛,薄薄的像块美玉。他感到她粗重的呼吸引诱着自己的耳朵,稍微松开了手,侧过脸,吻了她的嘴唇。第一次亲吻,完全不懂得技巧。他粗暴地用舌头撬开她的牙齿,用力吸吮她的嘴唇、舌头、牙龈。他想继续亲吻她的脖子时,她制止了他,说他早就该表白了,但今天到此为止,请他到客厅,她要换衣服。他像条温顺的小猫,坐在沙发上,等她换衣服,听她在卫生间洗漱,看她在厨具旁烧粥。这只小猫终于找到了主人,连等待都变成了幸福。
一宿没睡,陈诚却一点也不困。吴小庭带他参观世博园,她曾在那里担任志愿者,而他在上海时却不曾去过那里。去了吴小庭的大学校园,那里的小吃又便宜又美味。又去了南京路和外滩,繁华的店铺和拥挤的人群第一次让陈诚感到亲切。他不再像以前那样孑然一身,一个人逛街的时候,穿行在成群结队的情侣间会感到手足无措。现在,他挽着吴小庭的手,和她走在一起,感觉到一种不再孤独的喜悦,一种有了依靠的踏实,一种融入了大众的平和。
他觉得应该有一样东西来见证他们的爱情,便去了老凤祥银楼。可是那里的首饰都贵得离谱,吴小庭也舍不得买。她拉他去了七浦路批发市场,像老练的上海女人那样讨价还价,买了副银质的情侣戒。他便想起了《长恨歌》里,李主任带王琦瑶到老凤祥买首饰的情节。他觉得自己没有李主任豪掷千金的势力,吴小庭也没有王琦瑶倾国倾城的风采。他们就像那对物美价廉的、没有一点纹饰的银戒指,是细水长流的,平淡如水的,准备长久过日子的。
下午六点时,陈诚坐上公共汽车回江阴,才体会到了路途的辛苦。两个半小时,狭小的座位,不停靠服务站,高速路旁单调的风景,车内污浊的空气。吴小庭每次都要遭受这些折磨,从不抱怨。
五
春节放假时,陈诚绕道上海,和吴小庭见了一面,然后从虹桥机场飞回老家。省里最大的机场就位于新城,实际上就在405北侧十五公里的地方。天气阴冷,没有风。波音737平稳地飞着,不到两个小时就提示旅客即将到达目的地。透过舷窗,看到机场周围变成了个巨大的工地。好几条新的跑道,新的航站楼在同时修建。出站口前面围着一片临时屏障,里面发出机器的怒吼,工人们正在加班加点修建连接省城和机场的轻轨。
哥哥开车接他回家。他果然买了车,工作也有了起色。陈诚虽然一直听说新城正在进行新的变革,但没想到会这么迅速、这么剧烈。从机场到405,路过一片又一片工业园,马路也大大拓宽,其繁忙气派比起江阴有过之而无不及。一幢幢居民楼、办公楼、工厂车间拔地而起。405很多地方拆除了,陈诚家里也面临着拆迁的命运。
政府以机场为中心规划了一片新的行政区,对外称作省城的航空港区。港区是国内首个上升为国家战略的航空港经济发展先行区,规格为正厅级,现由省城代管,总体定位是全国大型复合枢纽和国际货运枢纽所在地。现在机场正在建设的跑道,将作为货机专用,面积是现有机场的十倍。新城将不复存在,港区之外的部分将作为省城的一个区。紧临405的北侧已经拆迁完毕,将建设成一个手机产业园。405核心区域,钢铁厂周围将开发成为一个金属制造基地。405家属区,也就是陈诚住的地方,将成为物流中心。总之,港区的建设将为日暮西山的405注入一针强心剂,405的未来将是美好的、令人憧憬的。
哥哥已经不在405水电厂上班了。405成立了自家的建筑公司,在港区工地上大展身手。哥哥争取借调到了新成立的建筑公司,担任了一名小组长,虽然比起以前辛苦,但薪水要高出两三倍。陈升的小萝卜生意折了本,但并不气馁。他说服丈人买下了一片工业用地,试图囤积居奇。除此之外,他还参与当地的水泥生意,积极为一处水泥搅拌站筹资。他四处借贷低息贷款,再转手存入搅拌站,月息一分八。陈莉莉的老公,小东,在丈人的资助下成立了自己的涂料厂,迎合新建楼房的装饰需要。他的工厂三班倒,机器从来都不停。不仅盘剥外地工人,也严苛对待自己,和他们吃同样的饭菜,不戴口罩就走进粉尘飞扬的车间。初中时坏圈子里的老大,把驾校转手卖给了别人,利用父亲的人脉,拼命从银行贷款,购买了三辆挖掘机、四辆卡车,拉起了一个车队。
新城一下子变得拥挤了,不管是本地人,还是外地人,都试图在变革中分得一杯羹。早就搬到外地的姑姑一家回来了,密谋把户口迁回新城。全家唯一对这种变化无动于衷的就是爸妈了。爸爸坚持到他的半死不活的铸造厂上班,偶尔接个私活。妈妈终于有事干了,帮哥哥带孩子,不必整天窝在菜地里。他们关心的是政府的拆迁安置政策,反复打听赔偿金和安置房面积。奶奶得了间歇性的阿尔茨海默病,一个人的时候就会神经错乱,哭喊着要爷爷。她已经87了,仍然能挣扎着走到老宅和祖坟。老宅已经拆迁掉了,哥哥婚礼的费用就来自那部分拆迁款。她来到老宅的位置,看着新修的马路,茫然若失。她不知道,再过几年,祖坟就要被夷为平地,那里将修起一座座仓库,那可是两百年前花了三十两银子买来的风水宝地啊。
陈诚也动了心。朋友们劝他回新城,外面虽好,怎么说也比不上老家,何况港区的发展不可限量。最令他动心的是港区的公务员岗位,又清闲,待遇又好,还能借助亲友的力量混个一官半职。他相信凭借自己的力量就能考取最令人眼红的岗位。当年的同学身上有个可笑的规律:大部分好学生毕业后都老老实实蹲在单位给人打工,顶尖的好学生躲在外面不肯回去;大部分坏学生也在老老实实打工,挣得比好学生们少,顶尖的坏学生试图自立门户,有的取得了不错的成绩。但留在405、新城、省城的同学普遍过得比外面的同学舒服。他们一来可以倚仗家人的帮助,二来本地的生活成本也没有外面高昂。陈诚便难免要羡慕他们了。可是,这么一来,又觉得自己没出息,辛辛苦苦跑到了上海,跑到了江阴,本就是为了躲避这种庸散的工作,躲避这种寄生式的生活,现在却被它所勾引。便不免觉得陷入了围城的悖论中,真是犯贱。
可是逃离了上海,江阴的前景又能怎样呢?在那里并不能发挥自己的专业特长,只不过能学到些公司组织管理的经验罢了。居然也算是公司股东,简直可笑极了。江阴的工作已经没有半点吸引力了,可是那里又有什么吸引力在作崇呢?是少年时就培养起来的对南方的向往?还是吴小庭?还是在那里能够理直气壮地宣告对405的决裂?还是那是一个自立自强的象征符号?
假期结束后,陈诚还是回到了江阴。
六
没过一个月,江阴也呆不下去了。
公司出现了危机。第一,前来讨债的人越来越多。这些人当初禁不起诱惑,在王经理父亲的非法集资里投了自己的血汗钱,大多没权没势,案发前没能及时抽走资金,案发后又轮不到他们优先获得赔偿。王经理并没有偿债的义务,他的良心也满足不了越来越多的债权人的要求,便只好把他们置之不理。他们便像是专业上访户,无所不用其极,又是拉横幅,又是摆空碗,令公司不胜其烦。第二,追随王经理来的人都是来自外企的优秀程序员,希望在新公司里大展拳脚。但公司至今没有开发出像样的产品,也没有稳定的优厚的盈利源,更别提“抢占中小公司市场,农村包围城市”。不管是维护广告平台,还是接手外包程序,都给人一种为了赚钱不择手段的穷酸印象。这种由高端程序员沦为农民工式的沮丧,随着时间的推移愈发严重。公司初建时形成的当家作主的自豪感也逐渐荡然无存。陈诚的家人就难以理解他为什么会好端端地从一家外企跑到这种小公司。而他也羞于回答外人的询问“江阴?江阴在哪啊?公司是干什么的?”第三,王经理失去了信心。这才是问题的关键。王经理毫无疑问是公司的顶梁柱。年前他还是很积极乐观的,干劲十足。年后就像换了个人,经常对着办公电脑发呆。后来,大家听说,大年三十时,十几个债权人到他家讨债。王经理的奶奶受不了他们的羞辱,吞金自杀了。当然,还有娟姐,一直反对他开公司,夫妻俩一直在冷战。
有一天,两名员工同时找王经理,要求辞职。王经理没有回复他们,把六名员工召集到一起,开了个短短的会议。他声明公司目前惨淡经营,前景渺茫,建议大家举手表决是否解散公司。大家面面相觑,连要辞职的员工也没有举手。他接着说他个人赞同解散公司,如果有人愿意接手,他很高兴公司能继续生存,甘愿转让自己的股权,说完自己就举了手。其余六名员工也都举了手。公司就这样解散了。唯一值钱的广告平台,以及不值钱的办公用具、各种网络帐号等软资产能卖的都卖掉了。
吴小庭消息很灵通,显然娟姐把消息当成喜讯告诉了她。她问陈诚怎么打算,要不要回新城。因为陈诚放假回来时先去了上海,在那里亲口告诉吴小庭新城的变化。又说呆在上海、江阴不是长久之计,打算将来回新城。吴小庭当时很不高兴。她从来不发脾气,从来不和陈诚唱反调。但她当时明确告诉陈诚自己不愿跟他回新城,在那里她的日语完全没有用武之地。而且,她一个南方姑娘,“肯定过不惯北方生活”、“大学宿舍里的北方姑娘晚上睡觉时都不洗屁股的”。但当时两个人并没吵架,因为形势还没有迫切的要立刻做出决择。而现在,形势紧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