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海岸不远的地方有一座小岛,模糊的一团,晴天的时候能看清上面郁郁葱葱的植被。
阿噗坐在沙子上面,天色还早,海风吹过来凉凉的。海水一波一波袭来,在沙滩上留下一圈一圈的水迹。像一块海绵。
稍晚一点阿噗的娘就把那把笨重的大彩虹太阳伞拖到沙滩上,支起撑开,然后在太阳伞底下搭好长条的桌子。做完这些,阿噗的娘就会绕到旅游区外的一小片沙滩喊阿噗过来搬椰子摆在长条的桌子上。
景区八点开放,她们要在七点半做好这些事情,然后等着游客陆陆续续进来买一个椰子抱在手上慢慢喝。
整个夏天阿噗都帮着娘照料椰子摊,全身晒得黑溜溜的,眼珠子骨碌骨碌转动的时候显得特别灵动。而其实,阿噗成绩不太好,中考只考了一个中等的高中。她在思考要不要读高中,反正考不上大学的话照样是帮家里守椰子摊,还不如不要读高中了,浪费钱。阿噗倒也不像其他人家的孩子觉得卖椰子上不来台面,她喜欢椰子。
所以即使考试失利,她照样每天哼着歌儿卖椰子。唯一的遗憾是,那座她观望了十六年的小岛,她还是没有去过。
“那个岛是别人承包了种荔枝的,岛上一个人都没有,你一个小孩子老想着去干嘛,不安全。”娘每次都这样回答她。
问过几次以后她就不问了,专心地卖椰子。刚摘下来的新鲜椰子只要找到一个黑点用力一摁插上吸管就可以了,喝完以后还可以砍开一个口子,用勺子挖雪白的椰子肉吃。
不过游客们很少有人喝完后还找回来砍开挖椰子肉吃,阿青是这个暑假的第一个。
夏天午后的日头正毒,沙滩上的沙子被晒得烫脚,这个时候的游客是最少的。得益于这个原因,阿噗每天中午能有几个小时的午睡时间。
阿噗每次都是趴在桌子上转椰子玩。学校五一启用夏季作息时间后也安排了两个小时的午休时间,初中不安分的孩子们被老师安排值日生监督睡觉。阿噗讨厌死他们了,她每次睁开眼睛都能看到他们眼神扫视教室,看到有醒来的同学就用嘴型警告他/她睡觉。睡觉本来是极隐私的事情,曝光在大众之下就没有意义了。中午的这两个小时,她已经习惯了找点其他事情做。
阿青抱着椰子走过来他站在桌子前“嘿”了一声。
阿噗猛地一抬头,倒吸一大口气说:“干嘛呀,要吓死人!”
阿青呵呵笑了几声,把椰子递给她:“你帮我砍开一个口吧,我要挖椰子肉吃。”
阿噗举起刀顿了一下,抬起头瞪了他一眼:“你往后退,别让渣子飞进眼睛里了。”
阿青撅了撅嘴,往后退了一步意思一下。
“我是认真的,真有人被椰壳渣子弄瞎眼睛的。”阿噗举着刀迟迟不落下的样子就像一个恐吓他的屠夫。
阿青往后大退了几步,站在太阳底下,晒得他只得眼睛微微眯起来。
阿噗微眯着的眼睛里变得更小了。她本来就瘦瘦弱弱的,这会儿只能看到一把铁黑的大刀手起刀落地砍了四下,然后用刀尖撬开砍好的椰壳。放下刀顺手拿起一把长柄的不锈钢勺子插在椰子上。
她看着他,示意要他走过去:“喏好了,给你。”
他接过来,咧着嘴一笑:“谢谢你。”
阿噗看着他雪白而整齐的牙齿有些愣住了,半天才说:“不用谢。”
“什么不用,我也只是说说而已,不会真的给什么‘谢谢’给你。”阿青没想到还有想到过了那么久她还要认真地说一句谢谢。
“我叫颜青,颜色的颜,青色的青。”阿青用勺子刮了一大块雪白的果肉,说完就往嘴里送。
“我叫阿噗。”阿噗看了他一眼,自我介绍什么的她最不擅长了。
“我知道。”他带着些得意地笑了起来,“我每天都来你家买椰子呢。我来了一周了,就住在那边的酒店里。”他朝着差不多的方向指了指。
阿噗朝那边看了一眼,她再熟悉不过了。
“你知道我们酒店前面那个岛吧,那是什么地方啊。”阿青把勺子扔进椰子里,把椰子放在桌子上,拿了一条塑料凳子坐了下来。似乎让她知道了他的名字他们就变成了熟识的朋友一样。
阿噗恶狠狠地看了一眼那条凳子,她最讨厌客人赖在摊子上面吃椰子了。似乎一坐下来屁股就黏在了凳子上,过去打招呼也不好,不理不睬也不太好。
“不知道。”阿噗冷冷地说。说到底其实她是真的不知道,她想了十六年了从来都没上去过。
“做生意要友善。”阿青打着哈哈。
“我没去过,我娘说岛上没有一个人,被承包下来全种满荔枝了。”阿噗的语气果然软了一些。
“你娘说?你干嘛不自己去看看。”阿青一脸疑惑地看着她。
阿噗连忙摇摇头:“不行,我娘说我年纪还小怕会有危险。”
“年纪还小。”阿青说着上下打量了她一下,穿着简单的背心和短裤,刘海全扶上去梳成个马尾,额头又光又亮。除了能看出被晒黑了,其他信息无从得知。
“嗯,十六岁。”阿噗点了点头。
阿青听到她的话,噗哧一声就笑了。
阿噗有些窘迫又有些恼:“有什么好笑的?”
阿青摇摇头:“大城市里的女孩子十六岁就会化妆化成二十多岁的样子,进网吧混夜店或者打着旅行的口号到处游荡。你说十六岁还小!不过你看起来确实跟十二三岁没什么差别……”
他说着扫了一眼阿噗的胸口,又是一阵大笑。
阿噗气鼓鼓地走了过来,抢过椰子问:“吃完了是吧?”
然后径直走到垃圾桶前面,把勺子拿出来,松手把椰子扔了进去。
阿青只说:“你怎么这么小气,开玩笑都不行。”
阿噗没理他,把勺子扔进消毒水里泡着,自己又趴在桌子上发呆。
阿青知道她生气了,走过来想讨好她,自顾自地讲些笑话。可是这些笑话在阿噗听起来都是不好笑的,甚至带些作呕的恶心感。
终于阿噗忍不住了,冲他喊了句:“你怎么那么恶心,连笑话都是恶心的!”
阿青愣了一下,他以为女孩子都喜欢逗她笑的方式呢。
然后他换了一种方式,奔着投其所好的想法问:“那你十六岁最大的梦想是什么呢?”
阿噗想了一下,虽然她不喜欢谈论自己的梦想,但是似乎现在谈谈也不会太反感,总比那些笑话纯净得多。
“我啊,”但是阿噗还是有些犹豫,“我十六岁最大的梦想就是去那座我没有去过的岛,去看看整座岛都是一片荔枝林的样子,闻闻灌进荔枝林的风是不是也带着青涩的味道。”
“真简单。”阿青咋舌,“你没想过要好好念书考个好大学去大城市么?大城市里有繁华的步行街,有游乐园,过山车和摩天轮能让你兴奋得大叫呢!”
阿噗听着他骄傲地说起大城市,不禁也为自己的目光短浅而自卑起来。可是她又不想任由他的优越感蔓延,他这样直接说“真简单”真是伤人自尊。好像只有大城市才能成为梦想,好像梦想就是用来说用来攀比的而不是用来实现的。这可是她的梦想啊,只有她自己才知道什么是自己的梦想。
“我连最简单的梦想都没实现,干嘛要看得那么远?”阿噗反问他,完全不像一个十二三岁小姑娘的样子。是的,她十六岁了,她受不了自己被否定。
本来就是不应该被否定的啊,一个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刚刚知道彼此名字的陌生人,凭什么否定自己呢。
阿青并没有被阿噗的咄咄逼人问住,他只问:“那你想不想去实现?”
阿噗点点头。
“走吧,我们租一条船去那个岛。”阿青转身就走,步速却不快。
“来啊。”他走了几步又回来叫还站在原地的阿噗。
“不行。”阿噗抿了抿嘴,“我还要顾椰子摊。”
“一个人都没有,有什么好顾的?”阿青索性转过身看着她。
“要是下午有人来,看没有人顾摊抱了椰子就跑,我娘要骂死我的。”阿噗不自觉往后退了一小步,似乎更加坚决地告诉阿青她不能去。
“十五块钱一个,没有人会这样做的啦,又不是金子做的。”阿青笑着对她说。
“要是金子做的,我自己就先把它们抱回家藏着了。”阿噗也笑了,她不知道阿青干嘛要扯到金子。就算十五块钱一个,还是有人会伸出黑手的啊,阿噗的娘就碰到过。不过阿噗的娘只隔着老远喊了一句“挑好选好,各个包甜包新鲜”,那人就扔下椰子跑了。
她还是坚定地摇摇头说不去,即使她心里有一万个声音在说“我要去”。
“那你每天那么早坐在那里看着干嘛,有那时间还不如多睡会儿。”阿青直直地看着她,他可是早就认识她了的。
“今天不能去。”阿噗摇摇头,“我跟我娘说,明天去吧。明天中午去,晚上赶回来吃晚饭。不然我娘要操心的。”
阿青点点头说:“好,那我明天来找你。”然后在暴晒下一路小跑走了。
没有习惯这种生活的人是经不起这股晒的,准得起水泡脱皮。阿噗这样想。
下午等太阳偏西,游客又慢慢多了起来。当然,首先多起来的是卖椰子的小贩和租赁冲浪板的商贩。
阿噗的娘用一块青色的方巾包住了头发,她知道她是在洗衣服的时候头痛又犯了。她总是这样,涂点薄荷油包一块方巾了事,总不去看医生,好像这样头痛就真的能减弱几分似的。
“娘——”阿噗还没等她靠近就叫嚷了起来。
当娘的不知道有什么事情,只能扯着嗓子回应:“什么事——”
阿噗的话本来都到了嘴边,转念一想周边摆摊的都是村里的村民,让人听到了不好。于是冲着她摇摇头。
阿噗的娘以为她来月经弄脏了裤子,一路小跑过来。一靠近就拉着她在面前转了半圈:“裤子没脏啊,叫我做啥子。”
“娘……”再一次欲言又止。
“做啥子咯?”娘有些糊涂了。
“娘,我明天下午不守摊,我想去海岛。”阿噗指了指小岛的方向。
“跟你说过多少次了,岛上没有一个人,只有一片荔枝林。你去干什么?不安全!”娘松开她,把塑料凳子拿进桌子后面的阴影里,晒久了要变脆的,一坐就烂掉了。
“你怎么知道一个人都没有?你怎么知道就一定是种的荔枝?”阿噗听着娘每次如出一辙的说词有些发火,“每次都不让我去,去看看会怎么样啊?既然只有荔枝林没有人,去看看又有什么危险的?”
当娘的意识到阿噗和往常有些不一样,站直了身子盯着她,说:“有什么危险的?你知不知道这中间隔的是海啊,你怎么过去?划船掉海里了怎么办?书不好好读,整天想些什么东西。我这是为你好知不知道。好好好,你去你去。”
本来娘的妥协应该是她想要的东西,可是她看到娘连连摆手的样子,眼泪夺眶而出。好像一摆手放任她自由就是把她推开了,不要她了。
她赌着气不说一句话,坐在桌子后面一动不动。
娘似乎也只是说说而已,并没有真的生气要把她推开,过了一会儿照样叫她搬椰子。
她心里气归气,还是为得到许可有些高兴的。
到了傍晚,除了一小部分人留下来看日落,大部分人都返程了。他们也开始陆陆续续收摊。
阿噗拖着两条凳子走在最后。明天就要去海岛了,梦里的东西一下子就要展现在眼前了。她既激动又害怕,生怕岛上真的只有一片荔枝林。
夜晚的海风变得更大了些,椰子树的叶子被吹得稀里哗啦响,就像它们也有什么值得高兴的事。海浪打在沙滩上的声音也越来越响,似乎想要灌满这一大块海绵。
晚上的天气很好,天上的星子月光都很安静。沙滩上有人搭起了篝火烤鱼吃,多亏了海风,夏天也不觉得太热。
阿噗站在窗口,看着稍远处。这个时候天已经黑透了,即使有星光也看不到海那边的样子。但是她知道,那里仍然跟她每天见到的一样。而很快,她就可以靠近地看看她每天看到的那一团到底是什么东西。
她在海神的摇篮曲里睡去,直到清晨。
跟每一个清晨一样,她早早地起床洗漱,然后带上门轻轻地出去了。
然后搬椰子守摊。
她特意穿了一条学校统一的白蓝相间的校服裙子,惹得娘不停地提醒她用手压着裙子不要被风吹起来。
可是到了下午——还是跟很多个下午一样,她静静地发着呆,然后等游客来买椰子,然后夕阳下落了收摊回家。
什么都没有发生。
她洗澡的时候,把裙子脱下来扔在地上狠狠地踩了几脚,上面全是沙。
谁叫你相信一个第一天认识就说要去海岛的人。指不定跟多少人说了呢,上船出发的人都要排队了,谁还记得少你一个。
她弯着身子掐破大腿上捂出的痱子,一下子哭了。
去什么海岛,又没有一座金矿等着去捡。
她洗完澡又换回背心和短裤。
洗完澡喝了半碗鱼肉粥就跑进房间里早早睡下了,偶像剧也没看。有什么好看的,忙活一天累死了,不早点睡觉还去做什么孽。她心里想着。
第二天下午阿青却来了,隔着老远喊着阿噗。阿噗只当没听见。
“你怎么不应我啊!”阿青跑到只剩三五步就开始抱怨。
阿噗白了他一眼,扭头还是不理他。
阿青跑到她眼前,把白色T恤的领子拉下来:“你看,晒伤了。”
阿噗瞟了一眼,大片的水泡已经破了,红红的像在开水里滚了一遍。
“你脸红什么?”阿青突然问出来。
真尴尬,被发现了。
阿噗翻了个白眼:“哪有。”
阿青问:“下午去海岛吧,昨天在酒店处理晒伤的水泡,我爸不让我出门。”
阿噗点点头:“但是我要先回趟家。”
阿青知道她要回去汇报的,于是点点头说:“那我在这里帮你守摊。你放心,我不会抱着你家的椰子跑掉的。”
她没有看他,一路朝着家的方向跑去,笑得合不拢嘴。
阿青坐着看阿噗奔跑的样子,她长得缓慢且倔强,咬嘴唇的样子让人欢喜。
阿噗推开门的时候,娘在缝补棉布的被单。没有那么多技巧,直接用另一块布盖上,难看。
“娘,我去海岛了。”她进门喊了一声却进了自己的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