床上有刚收进来的衣服,她翻到自己的那条白蓝条的裙子,还有些烫手,但是她才不管呢。把身上的背心短裤脱下来,把裙子往身上一套。转身的时候她才发现窗户没有关,面露尴尬,但幸好窗外没有人经过。
她换好衣服就往外跑,惹得她娘在背后喊:“刚刚收进去的衣服,热烘烘的小心长火疮。”
什么火疮,她才不管呢,她要去海岛了。还有一个顾虑——她要赶在她娘赶到椰子摊之前拉着阿青跑掉,她要是看到阿噗是跟着一个男孩子去海岛,她不疯了要砍断阿噗的腿才怪。
阿青看着阿噗换了一条裙子飞奔而来,早就笑开了:“你慢点啊,裙子,喂裙子啊——飞起来了!”
阿噗双手抓住裙子的两边,仰着头喘了几口气:“赶紧走吧,我娘要来了。”
说完她又开始奔跑起来。阿青也是。
他们在没有人的沙滩上奔跑,头顶是明晃到让人窒息的烈日,他们看起来像疯子,背后留下一摊混乱的脚印。
可是他们才不傻呢,他们只是去做他们想做的事情。
阿噗知道那附近停了一艘船,平时是用来捞浅海的漂浮垃圾的。
“你会划船么?”阿青叉着腰看着她。
“不太会……”阿噗有些难堪,似乎住在海边的人不会划船跟不识水性一样丢脸。
“不过我会游泳。”她又补了一句。
阿青笑了:“那你坐后面吧,我来划,我是学校皮划艇队的呢。”
阿噗本来想说点什么挫挫他的锐气的,想想确实会划船在此时是一件可以骄傲的事情。于是作罢。
阿青坐在前头持桨,阿噗坐在他身后。
“抓紧船沿哦,不要掉下去。”阿青回头笑笑对她说。
“出发——”她举起右手,欢乐地喊了一句。
船是逆风而行的,虽然缓慢却也算平稳。阿噗在背后轻轻地哼起歌儿来,是当地的渔歌,阿青没有听过。
“阿噗,你的声音要是去参加选秀,肯定能得奖的。”阿青说。
阿噗嘴上不说话,心里却很高兴。倒不是因为得奖的事,而是因为阿青的肯定。他这次终于丢掉了他的优越感。
“我才不想参加什么选秀呢,有什么意思。”阿噗看着他。
他的白色T恤被风吹得鼓起来,就像一块柔软的枕头。她看得有些困了,没有注意到自己的裙子被风吹起来,大腿上现出黑白分明的界线。
“当然有意思啦,你看每年的选秀,多少人一夜之间从灰姑娘变成了公主。”阿青继续说着。
“说了没意思!”阿噗有些生气地打断了他。
“阿噗,为什么你总是那么容易生气呢?”阿青有些无奈。
“你那么喜欢大城市,你干嘛要待在这里待这么久?”阿噗反问他。
“我们是来旅游的,过几天还是会回去,不会待很久。”他说。
阿噗微微朝后仰着,风吹得她的脸有些发痒。她知道是汗液被吹干了,脸上结出白色的小颗粒,用手一摸就跟走滚珠似的。
海水一波一波由远而近,耸起的小峰就跟缩小版的鲨鱼背脊一样。海面像快要起沸的汤锅,似乎随时会跃起一头海怪把他们吞进肚子里。
她坐直身子,从船肚子里掏出剩下的两只桨,握着把手咕噜一下扔进海里。
“哟,你会划船呐。”阿青打趣她。
“不会。”阿噗冷冷地丢出两个字就不说话了。
这是阿噗第一次为了自己想做的事情努力,平时都是娘或者老师希望她怎么样。所以她很用力,每划一下肩部的关节都有些发白。
“你跟着我的节奏朝同方向使力。”阿青小声地叮嘱她,仿佛在这样的环境里大声说话都是罪过。
阿噗不跟他说话,照着他的叮嘱认真地划船。她还在心里算着时间,要在天黑以前赶回来才行。
船靠近海岛的时候阿噗有些失落——浅海的周边堆放着大块的岩石,除了几颗笔直的椰子树还是椰子树,根本就没有什么荔枝林。不过她也是高兴的——岛上有结构跟村里一样的木房子。岛上是有人的。
“你看,”阿噗抓了抓阿青的衣服,“岛上有人住。”
阿青扭了一下上身:“怪痒的,你不要抓着衣服。”
顿了顿又说:“那岛上居住的不是野人吧,不穿衣服身上挂着一圈树叶。生吃鱼和……动物?”
“你真是想象力超群。”阿噗推了他一把,“现在哪里还有保护得这么好的地方,到处都在开发。”
阿青做作地怪叫了一声:“弄脏我衣服要你赔的!”
阿噗咧嘴一笑用力地推了他一把:“看你要我赔,看你要我赔。”
就在这个时候,木房子里走出来一个人。准确地说是一个男人,中年的男人。
也穿着背心和短裤,跟海那边的人没什么不一样。
“小姑娘——”他一眼就瞧出阿噗是本地人,用着当地的语言喊着她。
阿噗朝他挥手。
“这边上不来岸,你们往北方走,那里有个码头。”男人指了指所谓的北方,不然这里哪里分得清南北啊。
阿噗大声喊了句“多谢”,然后用普通话解释给阿青听。
他们照着男人的引导上了岸。岛上倒是很干净,空气里有一种树叶在高温下散发出的特别的气味。
阿青很高兴——就像一只猴子被放到了野外。男人望着他们笑笑,阿噗却觉得很丢脸,拉着阿青就跑。也不知道要去哪里,先逃开男人的视线再说吧。
男孩子的神经总是大条些的,跑了一会儿阿青问:“我们要去哪?”
阿噗停了下来,想着要怎么解释她在男人的笑容里领会到的东西。她一抬头看到椰子树梢里有一绺没有长大的椰子,瘦瘦扁扁的一副营养不良的样子。
“去找荔枝林。”阿噗说。
“我还没有见过荔枝树呢,也长得跟椰子树这么大么?”阿青翻过手腕扣住阿噗的手指了指椰子树。
阿青的掌心潮热把阿噗的手握得密不透风,阿噗也不挣扎,心里早就化了一片水。
“咦,椰子树上有东西。”他不等阿噗回答,就松开她径直朝椰子树走过去。
“阿噗你快过来看,树上有字!”阿青回过头朝她招手,明眸皓齿地在太阳底下闪闪发光。
阿噗快步走过去,站在阿青旁边默默辨认着那些字迹,心里一动。
“阿强爱你一辈子……”阿青盯着树干上的笔迹一字一句念了出来,全然不顾身边的女生已经脸红到脖子了。
阿噗转身就走:“有什么好看的,多了去了,一点都不稀奇。”
阿青追上来:“你又怎么了,女孩子真是麻烦。这也不是,那也不是,说句话就生气,心眼跟针眼一样小!”
阿噗瞪了他一眼,加快了脚步——却是往林子里走去,也许是因为太晒吧,于是想找一片可以庇荫的地方歇歇脚。
倒是阿青发现了新大陆,他也不管阿噗是不是真的在生气,大喊起来:“哇,快看快看,每棵树上都刻了呢……”
阿噗偷偷地瞄了一眼,无非就是写些表白晦涩的话语。可是这些字眼在阿噗看来也是令人害羞和……向往的。
“阿噗,我们也刻几句话吧,以后别人也可以看到我们的名字,多好啊。”阿青在背后喊她。
她心里又羞又恼,掉转身子冲着阿青喊:“刻什么,有什么好刻的!”
“可是过不久就要忘掉的……”她望着阿青像一朵棉花糖一样对着她微笑,又有些不忍心,换了语气问:“那你想刻什么?”
“颜青到此一游!哦,不是,是颜青和阿噗到此一游!”他咧着嘴笑了。
阿噗看着他眼睛弯成细细长长的一条线,心里像少了点什么。刻就刻吧,反正过不久就要忘掉的。
“可惜没有刀。”阿青两手一摊。
“你去借吧。”阿噗说。
阿青看了看她:“你可以跟他讲方言,你去借吧。”
阿噗嘴上说着“那就不刻了”,却还是朝木屋的方向走去。她心里想起男人的笑脸就心里发毛,不过她知道阿青的脚步声离她不远,她一回头就能看到他。
阿噗敲门的时候还在心里排练着该怎么开口借刀子,却在男人开门的那一瞬间仿佛得了失语症,张张嘴却说不出一句话。
“你能不能借刀子给我们,我们想在那边刻字。”最后还是阿青开了口。
男人那可恶的笑容又回来了:“刻字啊,不过那片椰子树过不久也要砍掉了呢。”
“啊?”几乎同时,阿噗和阿青都惊讶地叫出声来。
“我准备开发这座岛,”他指了指对岸,“跟对岸的度假村形成一个体系,便于经营。与其任由在这边荒芜白白浪费了资源,还不如让它实现自我价值创造利益。”
阿噗不懂这些收不收益的事,她只知道就是因为村子被开发,然后修好了马路、盖起了豪华酒店。紧接着海边围起了雕花的铁栅栏,素黑的铁门上焊上了几个大字。小汽车和长途大巴装着一车一车的人突突突地朝他们驶来。
他们已经不能下海捕鱼了,浅海里的海带和紫菜被捞起来堆在椰子树下沤肥。黑色细胶丝到处都是,像极了女人拉破的丝袜。为了生存,他们不得不朝各种各样的人陪着笑脸。那些长期被遗弃的椰子在关键时刻救了他们。
虽然这座海岛跟她一点关系都没有,但是她心里堵着对男人的怨念。要是没被开发,她照样做她渔民的女儿,以后嫁个同样捕鱼为生的男人。不向往外面的世界,什么步行街什么游乐场什么选秀,跟她半毛钱关系都没有。她也不用为了椰子树被砍掉而难过。甚至她也会告诉自己的孩子,对面的岛上种满了荔枝。
男人盯着眼前两个发呆的孩子看了一眼,转身朝屋内走去:“我帮你们拍张照吧。”
拍照。
阿噗有点后悔没有把头发梳成一个好看的发髻,后悔穿着一双人字拖,后悔把自己晒得这么黑。她左右晃动着身体,偷看着阿青的反应。阿青浅浅地笑着,笔直站着沉默不语地看着屋内。他手臂上的线条饱满,突起的血管清晰,皮肤的颜色让人觉得他的手臂应该是凉爽的秋末的触感。
然后男人端着一台相机出来了,她听到声音转头一看的那一刻就已经晚了。照片里定格瞬间阿噗的眼神是钉在阿青身上的。她从来没有听过这么清爽的快门声,以往听到的都只是手机的照相功能里的特效声音。浑不浑浊她记不太清楚,她自己没有手机,所以平时下课放学或者放假也不大会和其他同学聚堆。
男人端着相机继续往外走:“难得来一次吧,到处去转转吧。”
阿噗和阿青分开跟在他后侧走着,一左一右,有点像古装剧里伺候主子出门的小奴才。
男人偶尔会侧着身子帮阿噗拍照,咔擦咔擦,惹得阿噗不停地抬头。阿青在旁边笑她:你不要抬头啊,这样文艺范多了。
阿噗听到他这样说心里都不是滋味。她穿着粗布裤子去上学的时候,也有人也说文艺范,可是她自己觉得土气死了。甚至在腰间用的是另一块颜色的布接长的裤头,虽然只有她自己去上厕所的时候才能看到。
阿青再继续说的时候,阿噗就板着一副脸不理他了。
男人听着阿青自己一人分饰两角在背后叽叽喳喳,回头看他一眼:“小伙子有潜力,把妹就是要胆大心细脸皮厚!”
这下阿青也不做声了。
两个人跟在背后慢慢走。阿噗故意拉开跟他的距离,阿青也是,两个人倒是默契地走在同一起跑线上。
走了一段路,阿噗觉得没什么意思。问阿青:“回去吧?”
阿青也觉得没意思。
男人喊他们:“照片怎么给你们呐?!”
“不要了。”阿噗小声地嘟囔了句。
阿青看了她一眼:“我要。”
阿青朝男人跑过去,从他胸口的口袋里拿出笔,在他手掌上写下一串长长的地址:“请你寄给我,全部都要。”
他说完冲着他笑了笑,眼睛弯成了两块荷兰豆。
他们离开海岛的时候是顺风。
阿噗依旧是坐在阿青的身后。风把她的裙子变得毫无节操地朝阿青贴去,幸好阿青是背对着她。阿青的衣服紧贴着背,肩胛骨瘦瘦弱弱地随着一耸一耸,她突然想伸出手碰一下。
她这样想的时候就这样做了。
阿青没有回头看她,也没有吭声。等她回过神,她慌张地把手缩回来,假装好像从来没有发生过这件事一样抓着船沿。
阿青握着船桨的手臂有些僵硬,一股电流传遍了全身。在这样的高温天气里,他全身长满了鸡皮疙瘩。
船借着风力缓慢前行,他们一前一后地坐着,彼此心里装满了好奇和羞赧。
阿青缓过神问阿噗:“以后我就有我们的合照了,那我们还会见面么。”
阿噗说:“不会。”
“为什么?”阿青有些失落,他以为一定是肯定的答案。
阿噗叹了口气说:“我不想去外面。”
阿青说:“那我大学毕业以后来找你吧,和你一起卖椰子。”
阿噗摇摇头:“你来找我干什么,这里看着好,时间长了就会无聊。你是不会喜欢这里的。”
阿青赌气地说:“谁说不喜欢这里就不能来了。”
阿噗想着,他真是个孩子。留在一个自己不喜欢的地方总是长久不了的,万事万物都会生出许多抱怨,到了最后还不是落荒而逃。
除非,留在一个地方是因为那里的人。可是人都是会变的,承诺也不牢靠。
“那你来找我吧。来我的城市念大学,那个时候我该毕业了。我们可以在傍晚的时候沿着南湖边上的马路慢慢地走,秋天的时候枫叶悄然落下,静谧而唯美。”阿青没有听到阿噗的回应,自顾自地说了起来。说完以后他就后悔了,潜意识里他把未来的他们想象成了一对普通的情侣。可是这是未知的事情。怎么能拿一个未知的设想,来约定一个人未知的未来呢。
阿噗心里早就乱成一片。这样的生活……她竟然有些向往。
虽然她不知道那座城市的布局是怎样,会不会像这里一样推窗就能看到海。但是她想起满尘仆仆推开家门迎上这张脸,她有些心动。这种心动也说不上是不是爱,是一种突然获得一件私人物品的感觉。别人看着眼红,却永远不会离去。
她以前一直以为只有娘才能给她的感觉,此刻竟然有另一个人也能带来。
“好。”她说,“我去你的城市念大学。”
阿青耳鸣了几秒钟,或者说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嗯?”他回头盯着阿噗。阿噗也看着他。
阿噗的眼神是坚定的。是一个十六岁女孩的坚定,稚嫩而又带着倔强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