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我成绩不好也没有考上好的高中,可能考不上大学。”过了一会儿阿噗想起压在棉絮下的高中录取通知书,又补充说。
“高中还有三年呢,不用去想这个问题。你只要记得我在等你来,就行了。”阿青坚定地说。
阿噗点点头,但是她终究是没有底气的。她甚至还要跟娘说明白自己想读高中,想考大学,想去大城市。
船靠近海岸的时候,已近傍晚。他们断断续续的讲话已经把思维打得很散,于是分手各回各家。
阿噗的娘远远看着她朝家这边走,早早地把已经捻好的棕榈树叶子拿在了手里,只等着她进门。
阿噗心里还有一股燥热,冲到脸上,整张脸都涨红了。
她刚推开门,娘便什么都不说地拿着棕榈树叶子往她腿上抽。
棕榈树叶子就像一条条蛇缠住她的小腿肚,每抽一下就像被镰刀割了一下。她忍住不哭,嘴巴抿着被牙齿硌得生疼,似乎这样腿上的火辣感就能减轻一些。
减轻一些,再减轻一些。她在疼痛里头脑瞬间清醒,想起阿青没有给她他的地址。
现在她已经完全记不得疼痛的感觉了。
然后阿青就在她家的窗户底下喊她:“阿噗,这是我家地址。”
白色的纸团从窗户飞进来,阿噗偷偷地瞄了瞄她娘的脸色。
她没有说话,径直走过去弯腰捡下纸团。捏着纸团快步走到窗户边上,探身朝外看了看,走过来盯着阿噗。
“我想读高中,我要考大学!”阿噗看着她坚定地说。
做母亲的把手里拽着纸团放在她手心:“要不复读一年考个好点的高中?”
复读会引来一群过去的同班同学的怜悯和新的同班同学的嘲笑,这就是小地方的弊端。她也想大家摆起流水席庆祝她走出家门读高中——前提是考上一所不错的高中。但是她不敢下赌注。
所以她摇摇头说:“没关系。好的高中也有落榜,一般的高中也有考上大学的,一切不求人不靠天都是看自己的。”
后来她想起那天她娘的那个复杂眼神,心里一阵苦笑。
九月早早就到来了。
一个月的军训里她也不知道怎么熬了过来,回家的时候才一个月来认认真真照一次镜子。瘦了些,手臂又有了新的晒痕。
这座小城是没有秋天的,或者说没有冬天。十月渐渐往前推进,学校里的校服还是夏装。可是她从来不穿那条裙子,而是套一条长长的牛仔裤,在男生女生之间匆匆而过。没有女生群体接纳她,也没有男生群体接纳。她就像一只独自在鱼缸里来去的小鱼,不同的是她的记忆不止七秒。不过鱼的记忆也不一定是七秒吧,它咬过的饵就能记住不上第二次当。
幸好她不用跟女生聚堆聊八卦来消遣——她终于明白所谓“好的高中”和“一般高中”的区别,并不一定是学校被分出三六九等,而是学校里面的学生。比如“好的高中”里的学生下课还是在学习或者讨论学习,“一般高中”里的学生下课聊签售会和“艳照门”。
虽然她不聊签售会和“艳照门”,但是她知道这里不是“好的高中”。她唯一的希望就是努力努力再努力去一所“好的大学”。在她十几岁的脑海里,“好的大学”在阿青的城市。
娘有时候会捎人带糖渍或者盐津的椰子干,她就就着一把一把的椰子干写作业,晚自习的教室里总能闻到一股浓郁的椰子香。
心里有一个方向,便从来不会觉得路途遥远又艰辛。阿噗就是这样觉得的。
很快她的成绩就扶摇而上,后来她把目标定在了“好的高中”的成绩线上——只有从落榜到超过这条线,才能真正说明自己进步了吧。
年轻的时候呢,就是这么搞笑的,一定要有一个明确的参照物来比较进步,留下证据似的。可是除了自己根本没有其他人在看。
所以她每个周日下午的休息时间都会去“好的高中”。也不一定每次都能顺利混进自习室,有时候就在校门口的凉亭里坐着看书。引得来来往往的学生都小声议论。
她本来是不喜欢这种聚焦的,不过她现在没有心思管这些。她答应的事情就要做到,她一定要考上那所大学。
有目标能坚持下去是件很了不起的事情。阿噗这些年并没有什么值得骄傲的事情,而这一次却是拼了命的。
所以当她考完高考,她立马划着船去了海岛——穿着那条三年都没舍得穿的校服裙子。
天还是很蓝,午后的室外几乎看不到人影。风把海浪带给她,也把蓝天白云带给她。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朝着大海远处大声喊:“阿噗——阿噗——”
喊着喊着,鼻子酸着哭了起来。她不知道要对自己讲些什么话,鼓励的话讲了太多,祝福的话也显得浮夸。仿佛只能大声哭出来才能把塞满胸腔的委屈、不满和焦躁不安全部吐出来,用海水清洗一番,轻松地向新的人生迈进。
新的人生。阿噗低头看了看自己。
腰部的赘肉被裙子勒得鼓了一圈,在衬衣布料下小心地晃动。皮肤早已经变得苍白。看起来就像是屠宰场洗净挂在铁钩上售卖的白花花的肥肉,随时能熬出一锅油。
高中时代得益于校服,穿着不用精心攀比。跟别的学校流传的转而攀比鞋子的风气不一样,阿噗的高中时代除了周一的升旗仪式,其他时间都是拖鞋踩来踩去。一旦对外形的重视松懈下来,紧接着的就是邋遢、发胖。邋遢可以改正,而肥胖几乎是不可逆的。她讨厌自己的褶皱。
阿噗捏了捏自己厚实的腰,有些绝望。可是当她想起她要去阿青的城市读大学了,心里又兴奋起来——远远高于绝望。所以她此时还是哼着当地的民谣朝着海岛划去。
很多时候就是这么奇妙,明明只是一个稀松平常的地方,有重大的事情一定会马不停蹄赶过去。似乎没有被它见证,就都做不得数。
可是地球并不会停下来等你完成什么事情,三年的变化太大了。
起先是闻到海水发出一股刺鼻的腥臭,然后是看到海面上“波光粼粼”的白色垃圾,最后是岛上被砍伐得一塌糊涂的椰子林。
那些椰子树似乎是同时被鬼刀同时砍断了脚脖子,齐齐朝同一个方向倾倒。树干的表皮有一层黑泥腐质长了一圈黑乎乎的菌子,有爬行昆虫穿行其中。木屋已经倒塌在地,杂草掩盖了一部分,隔板上布满了灰绿色的青苔痕迹。显然,这里已经荒芜了好久。
在来的路上阿噗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却仍然超出了她能承受的难过。似乎生命中有一部分自己不完整了——当然,这只是小女生的感怀伤时,成不了大气候的。很快,她就觉得有些可怕。似乎被凶狠的野兽团团围住,随时要被撕裂。
她匆匆返回了海岸。
阿青给她纸条已经被透明胶带封过很多次了,看起来像一枚手工的标本。她的手指捏得发白。
一切都变了模样。
傍晚的阳光微弱地有些可爱,橘黄色的细砂糖般的海砂像海绵一口一口咬住潮水的尾巴。
阿噗站在房间的窗口,椰子树那边是围栏,围栏上攀满了绿色的藤蔓,像铺了一块毛绒绒的毯子晾晒。
外屋传来碗筷落地的声音。
阿噗不情愿地回头看了看,又继续盯着窗外。突然,她觉得有些什么不对劲地快步朝外屋走去。
推开门,首先看到的是白碎的瓷片。
娘倒在三米外的灶台边。
阿噗愣了一下,迈出半步的脚又收了回来。仿佛眼前倒地不起的娘是在装睡。
她直愣愣地盯了好几秒,才小跑过去,半跪在地上搂着娘的背轻轻拍着:“娘,娘!”
紧接着她又用力地掐着娘的人中。只在铁灰的面色上留下一道深深的凹痕。
这边就近的医院搭车要一个小时,可是这会儿末班车早就过了。单单从阿噗家走到高速公路就要半个小时,还不一定能拦到愿意载人的车,幸好穿过高速公路有一家老中医。
因为不是主要干道,车流稀疏到让人觉得身处在一个地广人稀的国家。也因为这个,这边的人都没有不可以人行的意识。
阿噗沿着排水的水泥管攀上路架,快步跑过去,又一跃而下。隔着老远开始喊:“柳伯柳伯,我妈昏掉了!我妈昏掉了!”
沿路的人家有人探出头来看这个冒失的姑娘,或者因为好奇或者因为同情。看着她哭丧着脸一边跑一边喊,又赶紧退回屋里,似乎怕沾上晦气。
阿噗沿着小路一直跑,身后只剩一群狗吠声,她才没有精力去管会不会有狗追上来咬她。
实际上狗真的能被人的情绪感染,吠叫几声后就发出一声呜咽声,然后继续趴在地板上打盹。
柳伯坐在藤椅上看发黄的旧武侠小说,听到外面由远而近的喊叫声把书和眼镜放在椅子上,走到门口看个究竟。
他朝着迎面跑来的孩子招手:“怎么啦,小心点别摔倒了!”
阿噗看到柳伯眼泪一喷,她跑到柳伯面前,弯着腰喘气。仔细听是想要把抽噎声压下去的努力。
在试了几次都没有成功地控制自己情绪后,她冲进堂屋——堂屋就是诊所的样子,握住医药箱的把手。握住医药箱,她的心就稳了一些,似乎马上娘就能爬起来喊她吃晚饭了。
“我娘昏倒了!”她喉咙一松,话一蹦就出来了。
“那赶紧的。”柳伯抢过医药箱,又去柜子里拿了几个塞着红绸子的搪瓷瓶子,转身跟在早已小跑带路的阿噗身后。
三角梅的枝条割破了她的小腿,沁出一串血珠子。柳伯心里叹了一口气,就像老师改作业的时候滴在作业本上的墨水印子。
阿噗跑回家,一把跪在母亲身边。
此时天已经有些黑,柳伯站在门口看着屋里:“姑娘,赶紧先把灯打开!”
外屋用的十五瓦的白炽灯,昏昏暗暗的。柳伯搀着阿噗娘的胳肢把她带进阿噗的房间,阿噗的房间换了一百瓦的灯,白亮白亮的,阿噗常常在这样的灯光下看书看到凌晨。读阿青的脸。
而现在能看到只有娘灰青的脸,像蒙了一层浮尘。
阿噗站在三步之外,看着柳伯把脉那一套,动作慢悠到让她有些走神。
“那个岛是别人承包了种荔枝的,岛上一个人都没有,你一个小孩子老想着去干嘛,不安全……”
“那你十六岁最大的梦想是什么呢?”
如果再有人问:“那你现在最大的梦想是什么呢?”她一定会毫不犹豫地回答说要娘赶紧好起来。
柳伯最后拿了一盒小银针,在娘的额头上扎了一圈洞。乌黑的血顺着流进头发里,然后沁到枕巾,上面还留着二十年前印好的“囍”字。
“柳伯,我娘怎么样了?”阿噗喉咙紧了一下,在她的脑海里见血就是不好的。比如爹的腿流血,然后就没了;孕妇见血就是要小产了之类的。
柳伯用一块旧布包着银针反复擦拭着,收进另一个小木盒。
“这是多年的老毛病了,你娘的脑袋里长了个瘤子。”柳伯不紧不慢地说。
而在当时的阿噗看来,瘤子就是癌症,只有死路一条。
她被吓傻了,跌坐在竹木凳子上呆呆地看着床上昏睡的女人。或许她明天早上还要叫醒她起床吃早餐,也许她再也醒不来了。
她悲伤地哭了起来。
有人说死亡不是用来博取眼泪的,这是不对的,死亡就是用来博取眼泪的啊。所有喷薄而出的担心、恐惧和难过,都需要借着眼泪来抚平自己的情绪,似乎只有清清楚楚表达出来才能被消除。
只是她现在的情绪表达出来,没人帮她接着。她只得又自己一把抱住,塞了回去。
生活还是要过下去。
柳伯没过多久就提着他的医药箱准备返回。天已经黑了,他要赶回去吃晚饭。
然后阿噗想起她还没有吃晚饭,瞬间胃被饿得一阵翻腾的感觉就冒了出来,气鼓气涨地发出咕噜声。
她起身拔开煤炉的通风盖,换上炒锅把已经凉掉的饭菜加在一起炒了一碗。屋子里马上又有了温暖的感觉。
或许娘闻到饭菜香已经迫不及待地咽着口水了,可是现实就是现实,心里有再多的童话细节也没有用。
她破例地把饭端进房间,坐在床边上大口地扒拉饭。扒一口就要摸一把眼泪。
额头上的针孔已经结痂,划下胡乱的血迹干成了一张血网。看起来……有些可怕。
“娘,你饿不饿?”阿噗把饭碗朝娘送了送,“娘你快点醒来啊,我要去上大学了,你要快点醒来啊。”
一直到深夜,阿噗都不敢睡去,怕在睡梦里失去娘。最后,她实在累得不行,就翻出一本数学书算题。
好像多算一道题就能考上大学——好像多算一道题娘就会醒来。这两种侥幸心理是类似的,都蒙起了自己的眼睛,只选择自己想看到的事情。可是并不是想看到的事情都能发生,发生了就是侥幸。
可是直到她算完了一页数学题,娘也没有醒来。她突然绝望地想也许娘不会再醒来了,她累到不想管她的烂摊子了。
她看了看习题集书皮上的几个大字“为梦想冲刺”。这根本就是在放屁,说得学好数学题能拯救世界似的。
当然她也没指望写几个数学题娘就能醒来。这也算一种心理安慰吧,跟那些上香祈祷的人一样,都是带着虔诚的心思认真地做,希望被寄托的对象能反馈良好的呼应。
第二天早上天蒙蒙亮柳伯就来了,门被拍得砰砰响。阿噗在梦里跟娘争吵,她一把拽住她的行李箱不让她走。阿噗不从,大声嚷着“你答应了的,你答应让我去的”。娘不管,一把提起行李箱往大海里一甩,咕隆几下就被卷进了浪里。阿噗跟她吵得不可开交,可是终究还是个孩子,说不了几句就哭了起来。抽抽搭搭地往外蹦着几个字,老半天也连不成一个完整的句子。她在这拉长的节奏里终于被现实里的声音拖了回来。
去开门的时候,她仍然下意识地用力吸鼻子。在瞬间清醒的那几分钟里,总容易分不清环境,被梦里的情绪牵着走。不过,也许只是因为坐在地板上睡了一夜感冒了。
“你娘怎么样了?”柳伯听到她呼吸不利索的声音,语速变得稍快。
就像听习惯的英语磁带,突然加快语速地播放就会让人头晕脑胀完全听不懂在说些什么。此时的柳伯,就是说着加速的火星语,阿噗听得想要倒在床边上接着睡过去。
柳伯走进来,把窗户推开。室内的能见度仍然不高,他又找了找拉灯的鱼丝线打开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