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上海,没日没夜玩游戏。心里不快活,就在虚拟世界里找寻快感。我不是成熟的人。能否坦荡地面对生活里种种挫折困厄,是区别一个人是否成熟的重要属性。我嘴上很会说,我手上很难做。知易行难不是我一个人的毛病。
斌斌在网上找我:“怎么这两天都没见你上线?给你发短信也不回。有事找你。”
我说:“我外婆过世了,我回家奔丧。”
“啊!”他哀婉一声,劝我节哀,问我,“怎么回上海了,不在老家过年吗?”
我说我姐过年要加班,她一个女生在这边不安全,我过来陪她。反正也不想在家过年。农村过年很热闹,整个家族几十人一起吃饭,有说有笑。我最近没心情,只想一个人待着,安安静静的。
“你跟你外婆感情很好吧。”
那当然,我们孙辈几个她最疼我,我也最疼她。人老了容易啰嗦,他们都嫌她烦,就我不,每次去看她都陪她说话,听她啰嗦。她的话我都能背了,可我每次都会听。我晓得她是爱我才同我讲那些关心的话。
“你好孝顺。节哀啦,至少她在世的时候你很孝顺,没什么好遗憾的。”
可我还是难过,舍不得。她哮喘病发忽然过世,我一点心理准备都没。要是她久病缠身,我回去看过她了,照顾过她了,她再过世,我心里好歹能好受点。一想到她走的时候我都不在她身边,就特别难过。
斌斌说:“我懂。我爷爷是胃癌过世的,拖了很久才死掉。临死前他自己感觉快不行了,把全家人都喊到床头,交代了后事,跟爸妈说要好好照顾孩子,跟我们说‘爷爷要走了’,然后就咽气了。那时候我还小,不是很懂。后来我奶奶病逝,那时候我在高考,爸妈怕影响我情绪,等我考完了才告诉我,以至于我连奶奶最后一面也没见上。就觉得还是爷爷那样比较好。临走前随便说些话,道个别,心里也舒服点。最后一面都没见上,真的很难过。”
我们出生的时候他们在,他们死的时候我们却不在。从前他们笑着看我们哭,现在他们笑不成了,我们要哭了。两个人都叹息着。生离死别这种事,再成熟的人也难坦然面对。
斌斌说:“九月,你要节哀啦。本来还想跟你说件事的,都不知道怎么说了。”
我说你说吧。我也不要总想着这些不开心的事,心里不好受。
“那个,”他有些犹豫,“之前不是跟你说,那个学弟要见我吗?”
“你们见了?”没料到他会跟我提这个。可又一想,不是这个还能是什么。我被外婆的葬礼冲昏头脑了。
“不仅见了……”他吞吞吐吐的。
“还?”我追问。
“还接吻了。”
我哑然:“你们初次见面就接吻?”太开放了。
“之前聊过很久的。而且他很喜欢我。”
这算理由吗?你们聊多久了,很久吗,也没多久吧。可回他的却是:“那你喜欢他吗?”
他有些迷糊:“我也没多想。他忽然凑过来,我就闭上眼睛了。来不及做出别的反应。”
想说“你之前不还说南果、满满进展太快吗,你不是更快?”回他的却是:“相处看看吧,喜欢就好。”这会儿我真没心思给别人做恋爱参谋。
“好吧。其实我就想感受一下恋爱的感觉。反正他喜欢我,我就试一试好了。”他在我面前丝毫没遮掩,“年后我要提前回上海,买电脑,到时候陪我吧。想跟你说说话。”
反正我闲着没事,有个人聊聊天也好。就答应了。我不想同别人讲话,因为觉得别人都不懂我。但斌斌是懂一点我的。
满满也来找我:“九月,这两天上哪儿去了,都不见你上线?”那晚我走得太急,也没跟他们说一声。满满开玩笑,“该不是谈了新男朋友,出去风流快活了吧。”
我告诉他我外婆过世的事,他安慰我:“九月,老人家都有这么一天的,你也没办法,节哀顺变。”
我说我明白。只是心里放不下。
“她一下子就走了,你肯定放不下,这也难怪,人都是有感情的,哪能这么容易就放下?但你外婆这样也好,不拖累家人。”满满的说辞跟舅妈一样,“当年我爷爷病了很久才过世,拖了有两年。我奶奶很早就不在了,爷爷病了后是几个叔伯轮流在照顾。有个叔叔住得远,来回不方便,一开始还好,彼此将就着,谁方便就谁来照顾。可大家都要上班工作,都有忙的时候,三不五时就这个没空那个也没空,就为了今天轮到谁来照顾爷爷吵了许多次,有两回还差点打起来。所谓久病床前无孝子,你外婆已经这样了,就该往好处想。”
我感激他的热忱:“我明白。”
“别总想这些不开心的事了,出来散散心吧。要不要晚上一块来吃烧烤?南果找了家自助烧烤店,看起来挺不错的,一起去吧。”
提到南果,我想起上回吃火锅的事。“你跟南果在交往吧?”忍不住问他。
满满呆了下,问:“你怎么知道的?”
“我看出来的。上回在人广吃火锅,刚好看到南果在桌子底下摸你大腿……”
“我们是在交往。”他打断我。
“干嘛不告诉大家?”
“我们刚交往没多久,感情还不稳定,告诉大家做什么?万一合不来分了呢,岂不是要闹笑话了?稳定了再说。”
“稳定?”我琢磨着,“多久算稳定?”
满满说:“少说半年吧。”
半年?现在二月,半年后是八月。我问:“暑假的时候吗?那时候就算稳定了?”
“差不多吧。半年磨合期。过了就该稳定了。”
磨合期要半年?我跟刀刀只熬到四个月。我说:“期待你们的好消息。还没见过这圈子里的真实情侣。”
“好让自己相信同性之间也有真爱吗?”满满笑。
“可能吧。网上许多人都说这圈子很乱,没有真爱。青春痘也这么跟我讲。”
“那个锉男?九月,我跟你讲,无论是感情、还是事业、还是生活,这世上总有些失败的人,比如那个矬男,他们就喜欢用自己失败的经历以偏概全地给别人灌输一些偏激的观点,比如社会是黑暗的、努力是没用的、命运是天定的、爱情是虚假的、人与人之间都是欺骗和利用、不要追求美好的东西、到头来什么都是一场空……那些人自己无能还要把别人拖下水。他们的话根本就是放屁。你不要被这种屁话影响。有人对你放这种屁,你就捂着鼻子赶紧走开。他们萎靡、堕落是他们自己的事,你不必理会。你也不必跟那种人争辩什么。没那种人的反衬,何来忠贞、奋斗、梦想、爱情这些字眼的美好。九月,这世上的确有许多不堪的地方,但绝不是完完全全的黑暗。你要相信美好东西的存在,哪怕没遇上过。天上的星星,不会因为你触碰不到,就不存在。即便生活在阴沟里,我们也要仰望星空。日子过得再坏,也要相信会有好起来的一天,这不是自欺欺人,而是一种信仰。我们活着,再苦再累,总得有个盼头。要没了盼头,还叫人怎么活。像那个锉男似的醉生梦死吗。我不会,你也不要。一定要相信美好,相信真爱。”
“这个圈子还是有真爱的,对吧?”这问题我自己有答案,但因为阅历有限,仍是心存疑惑,需要一个成熟的人来认可。
满满说:“这么跟你讲吧,男人比女人好色,两个人男人在一起当然更好色。所以从概率上来讲,伴侣之间的忠诚度,的确是男同性恋最不忠,异性恋居中,女同性恋最忠诚。但感情这种事,关键还得看个人的自我约束。如果你的大脑管不住下半身,无论你是同性恋还是异性恋,都是感情上的人渣。但如果你懂得珍惜爱情,那无论你是同性恋还是异性恋,一样知道真爱彼此。那些****的人不过是拿同性恋不能结婚当不负责任的借口罢了。非要深入研究的话,要牵扯到一些社会心理学和性心理学的相关内容,如果你有兴趣的话,我可以推荐你几本书看看。但是,九月,就算这圈子真的很乱,那也是别人的事,你要有自己的选择,要坚定自己的信念,要自律,要洁身自好,要追求真正美好的东西。什么都不是你堕落放纵的理由。一件错事,不会因为许多人在做,就成对的了。你要明白什么是对什么是错,不要光看身边的人,随波逐流。”
满满还是一如既往的喜欢啰嗦,语调激扬,不可一世。可仔细听着,也有道理。总觉得他读过许多书,什么都懂。大概这就是南果喜欢他的原因。
“你很坚持同性恋之路吧?”我问。我太年轻,时常摇摆不定,怕自己走不下去。
满满说:“说实话,如果可以选,谁都不想走这条路。倒不是说同性恋有什么不好,只是谁都不想特立独行,跟别人格格不入,受人白眼。可我们既然走了,就要理直气壮走到底。这不仅是性取向的自我认同,生活里类似这样那样的选择很多,遭遇困顿、被人非议也是在所难免,难道真要为别人几句冷言冷语就抛弃自己想要的人生?大大的不值。干嘛活在别人的眼光里?活着最悲哀的事就是跟木偶似的轻易受他人摆布。不要别人说什么你就听什么、信什么、做什么,哪怕现在我跟你讲的话。你要有自己的世界观和判断能力。要提防锉男那种唯恐天下不乱的人。他们全身散发负面能量,自己一事无成,也要说服别人成不了大器。看到别人不行就好像自己行了似的,有种变态的满足感。你这样涉世之处的大学生世界观还不稳定,最容易被他们影响。记着,就当他们在放屁,无需沟通,直接拉黑。”
满满也这么讲,可见我拉黑青春痘是对的。我感激他的开导,说我最近不想出门,下次再找他们玩。满满也没勉强,只说不要总待在屋子里,把自己闷坏。我答应了,又去玩游戏。连着好几天一直玩游戏,通宵达旦,不舍昼夜,升了好多级,出了许多装备,攒了许多金币。要是这些金币都能换成实打实的钞票那该多好,就能给外婆买个大一点的花圈了。那是我一辈子的遗憾。
大年初一早上,整个上海都在放鞭炮。从除夕下午就开始响,一声接着一声,几乎没停过,特别热闹。游戏里也都在恭贺新禧,相互祝愿早日满级、刷出极品装备,很是喜庆。爸妈一早就打电话过来,关照了几句,又让在电话里给爷爷奶奶拜年。第一次不在老家过年,他们特别不放心,让一定要吃好,不能饿着。姐姐很早就去上班,给我留了字条,她煮了一大锅粥,让我饿了就热一下吃。这是我们家惯常的饮食方式。妈妈整日忙着,来不及做饭,就大清早煮一大锅粥,饿了就吃,方便。所以家里总备着许多咸鸭蛋和榨菜,每每放假回来,一日三顿都是喝粥吃榨菜,也好,清淡。
盛了粥就着前两天买的榨菜吃着。这就是过年了。比昨夜的年夜饭要好。昨晚姐姐加班,在公司吃的外卖,我一个人在家,吃的泡面。大年夜的,家家户户都在大鱼大肉吃团圆饭。或者在酒店定了宴席。从前过年的时候,我都在家里跟爷爷奶奶吃团圆饭,爸妈在上海忙着,给那些酒店送货。过年时候生意特别好,一天的收入顶平时好多天,爸妈舍不得。我不怨他们,他们也是为了赚钱供我上学。过日子总有过日子的无奈,我懂。只是今时今日我心里觉得孤寂。有几个人跟我一样,大年夜吃泡面,大年初一早上喝粥吃榨菜的。想回家。万家灯火都亮着,照着我心里一盏孤独的灯。我想要一个家,温暖的家,我爱的人都在,一起生活,有饭吃饭,有粥吃粥。
手机响了。从昨夜开始手机就响个不停,都是同学朋友发来的祝福短信。这回是个陌生号码。点开一看,落款居然是刀刀的名字,胡亦道。他没删我的号码吗。一定是群发短信时全选了通讯录里所有人,包括我。他很喜欢群发短信,一个月要发上千条,逢年过节都要发,周末没事也要发。我怪他太浪费了,他便撅着嘴同我说,石头,这是我唯一的爱好啦。我便没辙。我受不了他撅着嘴的模样,特别可爱,看了就想亲。他的嘴唇那样软,咬在嘴里像棉花糖,软软的,酥酥的,甜甜的。这感觉好熟悉,仿佛我们亲吻还是昨天的事。但我清醒地告诉自己,昨天,已经是过去的一天。现在是今天。我所要的,是明天。我回他:“你群发短信不小心发给我了,我们说好不再联系的,把我号码删了吧。”过去的事,不要再念想。伤口破了,就别去碰,它自然慢慢结痂,好起来。时间可以治愈一切。
手机很快响起来。是邓健的短信:“哥,祝你新年快乐,全家健康。”我笑,回他:“你也是。”不过两分钟,手机又响了,是陈煦,她说:“沪生哥春节快乐、情人节快乐!新的一年祝沪生哥学业有成、恋爱美满!开学找你,介绍我男人给你认识。”瞧了眼日历,2010年2月14日,大年初一,情人节。前些天还记着的,这会儿倒给忘了。赶紧回她:“好。”
等了很久,收到许多短信,洪思洋的,吴琛琛的,孙志鹏的,王瑞琪的,就是没刀刀的。大概他真把我删掉了。好吧。这样也好。对我们都好。不知怎地,鼻头有点酸。
收到意询短信有些意外,她说:“沪生,新年快乐,初四见。钥匙扣就当新年礼物送你。”我没回,且把她的号码删掉。
去年春节,大年初一在大伯家吃饭,大年初二在外婆家吃饭,大年初三高中同学聚会。意询坐我旁边,跟我讲了许多她在清华的事,又问了我许多交大的事。那时候我们还很亲密。但现在什么都变了。如果我没失恋,那天没跟南果出去唱歌,南果跟满满就未必能遇上。我也不会因为南果而跟意询提到LADY GAGA,被她厌恶。至于斌斌,也未必由于我几番倾诉,萌生对恋爱的向往,去见那个学弟。而外婆,我应该能见她最后一面。不过一个月,大家的生活都变了。
外面的爆竹声接连不断地响着,震耳欲聋。我关上窗户,关了手机,接着玩游戏。天气很冷,取暖器还是开着,热水杯也捧着,脚还是塞在被窝里,贴着热水袋。天气预报说,冬天已经过去,很快就会暖起来。同冬天一道过去的,还有我的十九岁。这一年里,我想要的,我不想要的,统统都过去了,我二十了。新的一年,春天会来,花会开,草木会有新的荣枯,我也会有新的成长与爱情。嗯,一定会有的。我跟自己说。我并不确定往后的日子会不会好起来,可是,我心里有个盼头。满满说得是,我们活着总该有些盼头。有了盼头,才活得像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