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学后,南果喊我们聚过几次,我都拿闵行太远,吃完晚饭不方便回来为理由没去。其实我是舍不得花钱。每次同他们出去唱歌吃饭都要一两百,我心疼。但还会在群里聊天。我们几个已经很熟,彼此知道真实姓名。斌斌真名叫周俊斌。南果真名叫郭楠,全家人都是基督徒,每个礼拜天都会去徐家汇的天主教堂参加弥撒,领圣体,就是一种薄薄的小饼干。满满真名叫李景华,爸妈都是医生,一个中医一个西医。我记得满满说拖鞋门上有红色杆子,我仔细看过,的确是七根。斌斌依然忙碌于学日语、翻译字幕、压缩视频,他给了那学弟机会,继续交往。南果准备考研,天天去图书馆看书,很少上网聊天。满满去嘉定一个工地实习,拍了头戴安全帽的照片,背后好多农民工。我爸常说,你要不用功读书,就算来了上海,也只能当农民工,苦得要命。满满说那些农民工的确很辛苦,每天早上五点多就开始工作,晚上十点了才结束,中间只有半小时午饭时间。住宿条件很差,二三十人挤在一个小屋子里,冬天还好,多盖两条被子就行,夏天要热死人的,电风扇再吹也不管用,屋子里一股子汗臭味。一个月也没几个钱。很多高危施工,万一出了事故,好的话,塞些钱了事,坏的话,连赔钱也没。许多农民工没有基本的法律常识,不晓得签劳动合同,常常闹出包工头不付工资、农民工讨工资的新闻。他们是整个上海市最低层的民生,最需要社会的关心。但这种事显然不是我一个大学生能去干的。去年夏天,学生会曾经试着做一期给学校附近工地的农民工普及劳动法常识的暑期活动,结果对方并不领情,觉得浪费时间,不想听,后来也不了了之。
开学初,我一直忙着学生会的转专业讲座。交大学生在大一下学期有一次转专业机会。如果你不喜欢自己的专业,想学别的专业,可以申请转专业考试,考过了就行。但具体规则和手续各学院都不同,所以我们请了各学院的老师参加这个讲座,给有意向转专业的同学答疑解惑。外联部的任务就是提前联系各学院的老师,请他们过来。小的学院请一位就行,大的学院,比如交大的三大学院,电院、机动学院、船建学院,就多请几位。寒假里我把任务交给陈煦,让她分配给其他干事做。算算时间也该完工,喊了她一道吃晚饭,顺便问问。
陈煦很快就在寝室楼门口等我。她打扮得很漂亮,长发披肩,烫了很小的波浪卷,染了点黄色,穿着粉色的毛线衣外套,浅色的短裙,白色的裤袜和长靴。见了我远远地就喊:“沪生哥。”走过来勾住我的胳膊。那个“哥”字抑扬顿挫的,尾音拉得特别长。孙志鹏跟他室友陈新亮也要去吃晚饭,陈新亮笑眯眯地朝我看着,眼神颇为暧昧地说:“女朋友这么漂亮,不错呀。”
我有些无奈地笑笑,抽出胳膊小声跟陈煦说:“你不要这样,我同学要误会的。”
陈煦把我抓得更紧,说:“姐都不怕,你怕什么。”
明明是我干事,比我小一届,人前都叫我“沪生哥”,可一到私底下两个人的时候,她就自称“姐”了。
“你不怕你男人撞见吗。”
“怕什么。他知道你是我闺蜜。再说他在徐汇校区,天高皇帝远,哪儿管得着我。”陈煦跟我讲了,她男朋友是她同学院的学长,已经大四。交大学生几乎都在闵行校区,但管理学院大四会搬到徐汇校区,医学院大二会搬到卢湾校区。
我想起南果问我的事,问她:“你们管理学院的考研分数高吗?”
“你要考我们学院的研究生?你不是毕业了就直接工作的吗。”我的事,陈煦几乎全知道。
“帮一个朋友问的。”我说。
“我也不清楚,回头帮你问问我男人吧。沪生哥,”又是抑扬顿挫的,“咱们吃什么?”
闵行校区占地五千亩,学院分散,学生住的寝室楼也分散,吃饭的地方很多。撇开清真餐厅、西餐厅和一些小吃店,光是正式食堂就有五个。距离我们西区寝室最近的是一食堂,占地很大,桌椅很多,大多是四人一桌的模式,差不多能坐一千人。鲁菜、川菜、苏菜、粤菜、闽菜、浙菜、湘菜、徽菜,打饭的窗口很多,想吃什么口味都有。这会儿是吃饭高峰期,食堂里很多人排队。陈煦刚说这一句,好几个男生都回头看。陈煦这样长相和打扮的女生,在交大非常受欢迎。我拉拉她衣袖说:“你低调点,不要一下子自称姐,又一下子装小女生,又不是不知道我不吃这套。”
“你不吃有人吃呀。你不知道很多男生都很喜欢小女生吗。”她跟我挑眉毛,走到川菜的窗口,她是武汉人,很喜欢吃辣,简直无辣不欢,说,“难道还要姐来教你如何讨男生欢心吗。”
我说:“你小心点,额头上那几个青春痘刚消掉,不要一吃完辣的,又长出来。”
陈煦在我胳膊上狠狠地拧了下,说:“讨厌!不要乌鸦嘴,好不容易憋了这么多天不吃辣,让我爽一爽嘛。”
跟陈煦在一块,不自觉地就心情很好,想跟她凭嘴。在知道我喜欢男生之前,她在我面前非常端庄,所以我才会把许多联系老师、拉赞助的任务交给她做。因为办事效率很高,我把她当下一届的部长在培养,私下常与她吃饭聊天,关系很好。后来我跟她出柜,她在我面前的形象就彻底变了。在别人面前还是端庄的,在我面前格外妖娆。有一回外联部开会,她当着大家的面就坐在我大腿上。为此邓健还来问我:“哥,你跟陈煦搞上啦?”我哭笑不得,不知该怎么解释。
耍完嘴皮子也该谈正事了。端着餐盘找个角落的位子坐着,问她:“转专业的讲座,老师们联系得怎么样?”
交给她我很放心。当初也是校内的座谈会,我第一次给干事们布置任务,她第一个完成,且超额完成。我让每个人联系三到五个老师,确保一到两个能来就好,陈煦前后一共联系了二十多个,来了十多个。可见她不仅有能力,还有热情。当年我的部长跟我讲过,学生会的事情并不麻烦,谁都能做,关键要有心。那时我就把陈煦当接班人在培养,不时把任务交给她,由她交待其他干事做,锻炼组织能力。
“完工了。”她从包里掏出一个粉红色封面的笔记本。她就喜欢粉红色,穿衣服也经常穿粉红色,她长得漂亮,衬得起这个色调。这粉红色的小本子我很熟悉,每次谈公事她都带着,不时记点东西。她贫嘴归贫嘴,公私分明,干事很尽责。她翻开一页,递给我,说:“这是我统计的每个人联系老师的情况。每个学院都确保至少有一个老师能来。”
我粗略看了下,指着邓健那行说:“邓健联系了这么多老师?”我跟陈煦说过,让每个人联系自己学院的几位老师就好。邓健不仅联系了他们医学院的,还联系了好多微电子的。
陈煦说:“他一早就把微电子学院所有老师的联系方式都要走了。从没见他这么勤快过。”
比起陈煦在外联部的活泼、认真、负责,邓健是可有可无、非常冷清的。他心思都在学习上,学生会的工作只是凑个通识课评分。但私下我们感情很好。原因之一是他长相帅气,打篮球,身材很好,高高瘦瘦。原因之二是他学习用功,时常来问我大二的相关课程,还让我带他旁听一些专业课。
我说:“任务完成了就好。你把名单整理一下,发给吴琛琛和洪思洋吧。”外联部这边搞定,接下来就是组织部和宣传部的事。
“沪生哥,你最近怎么样,还好吧?”聊完公事,小本子收起来,陈煦又成了那个妩媚的小女生。
我知道她是问我失恋一事,咬着筷子说:“刚放寒假有点惨,天天哭丧着脸,最近好多了。”
她安慰我:“乖啦,有姐陪着你呢。会有更好的男人等着你的。”明明是同样的话,陈煦讲出来比斌斌暧昧多了。
“你跟你男朋友也这样一口一个姐吗?”
“当然不,我在我男人面前都装小女生的,特别乖巧。”
能让陈煦这么乖,倒想见见这男生长什么样了。
“你看。这就是他。本来想叫他过来的,他有课。”陈煦把手机递给我。是她跟一个男生的合照。背景的建筑似乎不在上海。两个人很亲密地搂在一起,眉开眼笑。但说实话,那个男生长得很不好看,脸上许多青春痘,体型是胖的,个子也不高,目光猥亵,根本就是矮一点的满满。陈煦站在他旁边,太委屈了。
“寒假带他去武汉玩的时候拍的。对了,给你带了点东西。热干面、牛肉干、鸭脖子,都是我们武汉的特产。”她从包里掏出一大包东西拿给我。
虽然我比陈煦年长一岁,但在生活上,她照顾我远比我照顾她要多。她对我很好,经常给我买礼物,去年冬天还亲手给我织了条围巾,白色的,很漂亮。她起初要织粉红色,我说粉红色的我可不敢戴,她就选了白色。我妈见了,问哪儿买的。我说是一个女生同学织了送我的。我妈立刻问,哪儿的女生,多大年纪,有空喊回来吃吃饭。我骗我妈,说她是上海女生。我妈就没再说话。但隔了好几天,我妈忽然冒出来一句:“上海女孩子也有很不错的,关键是要两个人相处得来,你年纪也不小了,自己考虑吧。”
我看着照片,有些想不通,问陈煦:“你喜欢这种类型?喜欢胖的?”原以为她要求很高,势必要找个帅哥。这男生长得也太磕碜了。
“怎么可能。我当然喜欢邓健那样高高瘦瘦的帅哥了。长得好看,身材又好。谁会喜欢胖子。”她很不屑。
“那你怎么找了个这么不帅的,还这么胖的。不是你的菜呀。他这块头,”看那体型,我稍微估计了下,“起码得有一百七吧。”
“你猜对了,他一百七。一百四算是壮,一百六就是胖了。他挺胖的。但没办法,感觉来了挡不住的,就是喜欢。”她打了个很下流的比喻,“就像大姨妈来了。真的。什么卫生巾都挡不住,一片一片的,血流成河。”
我白了她一眼,她在吃番茄炒蛋,嘴巴里正咬着红色的番茄,有些红色的汁水从她嘴角流出来。我说:“好了好了,吃饭呢。”
“你们男生懂什么,我们女生一辈子要花好几万在卫生巾上的。”她细细算着,不愧是学经济管理的,“一个月一次,一年十二次,一生近四十年,就算扣掉怀孕期少说也要四百次。每次五到七天,算六天平均,就得两千四百天。每天两片算少的,一片三块钱,一辈子起码得一万四千块。还不算通货膨胀!另外,那段时间情绪低落、身体发寒,要吃止痛药,要喝热水,有时候痛得吃不下饭,就只能吃饼干零食垫肚子。唉,我们女人的痛你们男人哪里明白。都是白花花的银子,红彤彤的票子。”
她又开始贫嘴。但我活了二十年第一次知道卫生巾是按“片”算的。一片卫生巾居然够寝室洗衣机洗一次衣服。真贵。我可以手洗衣服省这笔钱,但女生不可能不用卫生巾的。这是刚性需求。不管价格高低你都得买。
“就别说痛经了,那叫一个惨。”她皱着眉头演示给我看,好像这会儿她就在痛经,“这么跟你说吧,女人痛经就好比你们男人的裤裆被人踹了一脚。只不过痛经是持续性的被踹,一脚又一脚,每脚都踹在肚子上。”
“好了好了,你不是喜欢帅哥吗,怎么找了这么个,不是我说,也太不帅了。”我试图拉回话题。陈煦贫嘴起来我是说不过她的。
“女生跟男生不一样。男生看女生第一眼都是长相漂不漂亮,腿长不长,胸大不大,屁股翘不翘。女生看男生更多的是看内涵。我喜欢基努里维斯的长相,但不会想跟他结婚。当然,他也看不上我。男朋友不一定要长得帅,有内涵、合得来最重要。我又不是跟他的脸或者他的身材或者他的裤裆过一辈子。”
“他有内涵吗?”我不是反问,是疑问。换了别人我肯定不会这么八卦,好歹陈煦是我大学里最重要的朋友之一,我关心她。
“很有!”陈煦掩饰不住内心的欢喜,脸上满是笑容,“我们是刚放寒假时在同学的生日聚会上认识的,他是我同学的男朋友的好朋友。因为都是管理学院的,就聊了几句。我们聊两年前的金融危机,他很有自己的见解。”
初次见面就聊金融危机,管理学院的学生真不简单。想想就觉得不公平,我要跟别人初次见面就聊平衡二叉树、宽度搜索、深度搜索,铁定要被当书呆子。人文艺术与数学理工就是隔着一条鸿沟。谁都要看小说、看电影、听音乐、穿衣服,但不是谁都要写代码、搞物理科研。
“该不是你主动追他的吧?”我问。看她这么入迷,感觉是她先陷进去的。
“你当言情小说呢。我们没有谁追谁。那天碰面后互留了手机号,后来约出来吃了几次饭,看了几场电影,两个人都有感觉,就顺其自然在一起了。非要说追求的话,就是有天晚上他送我回家,说,我们处对象吧。我说好。就在一起了。喜欢就喜欢,不喜欢就不喜欢,干嘛要追求。我觉得追求很不靠谱的。如果你被一个人诚心打动了,那换个人是不是也一样能打动你?那根本不是爱情,而是自以为是的感动,习惯了一个人在身边,凑活着过日子。觉得自己有人要了,有归属了,可以在单身朋友面前显摆所谓的幸福美满。这是错觉,不是真正的爱情。真正的爱情第一眼就有心动的感觉,一见不能钟情,再感动也是凑活。”陈煦一副颇有心得的样子。也是,我认识她一学期,她就换了三个男朋友,每个都不过两个月。这次这个也不知能持续多久。
“你喜欢就好。”我说,“我也是随便问问。”
“知道沪生哥关心我。我也关心你。你要有新男朋友了,记得第一时间告诉我。这回我要帮你把关。绝不让他欺负你。”她摆出一副妈妈桑的模样来。
我笑,说:“估计暂时不会有了。”
“姐明白。没事,当年姐失恋也这么过来的,过段日子就好了。”
我说:“从前总见你跟邓健一块去图书馆,以为你们会是一对的。男才女貌,很配。”
“邓健是个挺好的男生,真的。”陈煦有些犹豫,“他什么都好,可我就是不喜欢。也说不上什么原因,就是不来电。每次去图书馆就各自看书,话也很少说,也不尴尬,就跟老朋友一样。跟我男人就不同了,第一次见面就很来电,很心动。”
“一见钟情?”又想到这个老套的词。想到之前斌斌的抱怨,难道心动真是很大的问题吗。
“差不多。聊天的时候就觉得很想跟这个男生交往,很想认识他。当下就觉得,就是他了。虽然他长得不好看,挺磕碜的,脸上好多青春痘,皮肤很差劲,身材也不好,很胖,个子也不高,外表的缺点一大堆,家里也没什么钱,可是我喜欢呀。喜欢就行,对吧。不管别的了,就是他了。”
就是他了,我何时能有这种感觉?不顾一切,就为一句我喜欢。多豪情壮志。食堂里来来往往几百人,学校里几万人,没一个是我那个人。曾经三十公里之外有一个。但都是过去了。
“沪生哥,我跟你讲,”陈煦咬着筷子跟我说悄悄话,“我觉得邓健跟你一样,不喜欢女生。跟他认识这么久,都没见他跟哪个女生聊过天,也没听他提过任何女生。”
我不信,说:“是你没看见吧。”
“我们天天一块去图书馆,要有的话我早看见了。他生活里完全没有任何女生的影子。一点蛛丝马迹也没有。你觉得说得过去吗。”
“也许他忙着学习,没时间谈恋爱。”交大没女朋友的男生多了去了,难道个个都喜欢男的吗。显然不靠谱。
“他这么帅,在交大可是稀罕资源,肯定不少女生追,他一个都不喜欢?我不信。沪生哥,改天你试试他吧,跟他亲一下,反正他长这么帅,你也不吃亏。而且他看你眼神特别暧昧,搞不好他暗恋你!万一他真喜欢男生的话,你就赚大了。相信我,肯定能撮合你们在一起!”
我不明白为什么,陈煦总喜欢幻想我跟另外一个男生在一起的场景,还说认识我是她作为一个腐女此生最大的幸福,所以一定竭尽所能,好好疼惜我。我不懂,我们朋友一场,她干嘛要用“疼惜”这个词。但陈煦这样说,倒让我想起一些隐秘的事来。上学期期末考试前,邓健帮我在自修室占了位子一起复习。那时我与刀刀分手,一直哭,他不停地给我递纸巾,也不问我怎么了。我心情不好,没胃口,不想吃东西。他就给我带包子带馒头,劝我吃一点。还陪我出去散步,讲笑话逗我开心。我总以为他是出于好朋友的立场,或者对别人都很温柔,陈煦这么一说,似乎真有些暧昧不明的意思。
我还记得有几回我们吃过晚饭,坐在思源湖边的长椅上聊天,勾肩搭背,嘻嘻笑笑。他好几次摸我身体的某一处,告诉我这叫什么骨骼或者什么肌。还有几次,他喊我一块洗澡,就在学校公共浴室。他看看我身体,说我这么瘦,很适合做人体标本,还说期末考试可以一边摸我,一边复习人体组织。
可是,怎么会呢,就算他真喜欢男生,也不可能会喜欢我。我有什么值得他喜欢?我一无是处。我并不是妄自菲薄,我只是在爱情面前自卑得厉害。至今想不通当初刀刀为什么会喜欢我。唉。真是的,都不晓得下回见邓健该是什么心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