交大的教学楼就固定的那几个。除了各自学院的实验室,研究生上课都在陈瑞球楼,本科生上课都在东区的东上院、东中院、东下院和西区的上院、中院、下院六栋教学楼。我这学期的课程都在下院,距离寝室很近,走过去就三五分钟。下院附近种了许多石楠树,花季在四五月份,花朵很小,五片花瓣,纯白色,夏天时候,风一吹,就有许多花瓣落下来,像撑开的降落伞。下雨的话,地上就都是星星点点的石楠花,像绣了花的毛毯,很漂亮。这时候才三月,树上还是青色的枝桠,光秃秃一片。
开学初在下院的第一堂课是软件工程概论,这学期最重要的一堂课。讲的是软件开发的方法、维护和管理。任课老师是思政老师庄颖。她在上课前一天给我回复邮件,让我放心,这学期学费减免的两个名额跟去年一样。我立即回她,感谢学院和学校各位老师的援助,学生一定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将来毕业了为社会发展作贡献,努力成为积极的交大形象,不给交大丢脸,不让老师失望。这些话自己写了都觉得矫揉造作。但我还是写了,回给老师。我要给老师留一个好学生形象。不仅老师,还有其他人,所有人,包括楼管阿姨。每次出入寝室我都会跟楼管阿姨打招呼,问她们有没有吃饭。我穷,需要别人帮忙,要是不乖一点,谁愿意帮我。
庄老师很年轻,三十多岁的女工程师,不太会打扮,穿得很素,都是深色衣服,戴着跟满满一样的棕色边框眼镜。博士生毕业没几年,刚开始带研究生,平时负责一些学生工作。我们软件学院一届只有一百五十人,算小学院,学生活动也不多,所以思政老师也会带研究生,给本科生上课。这节课讲的是KISS原则,就是KEEP IT SIMPLE AND STUPID,注重简约。庄老师说,在项目设计过程中,一定要让你的产品足够简单,任何人一看就会用,最好不需要任何入门指导,不用看使用说明。这是用户体验最高的境界。比如鼠标,就一左一右两个按键,中间一个滚轮,用途简单,不用教就能学会,但功能强大。如果没有鼠标,个人电脑也不会这么普及。再比如谷歌,整个页面就一个搜索框,一个按钮,非常简洁,没有冗余。这不仅仅是在软件行业,商业、建筑、媒体、音乐、绘画、影视,所有创作设计都在追求简约。冗余的设计也许会满足更多的细节需求,但也同时附带了许多琐碎问题,增加了系统的复杂度,易用性大打折扣。木桶效应我们都懂。设计不必面面俱到,重在简约,和精致。你设计的产品必须不断删繁就简,直到每一个元素都是不可或缺的。
庄老师给我们展示了许多建筑、绘画、软件的例子,说设计简约的重要性。连蒙娜丽莎的微笑都被她选上去了。不知道的还以为在上哲学课呢。要是我们的生活也能删繁就简该多好。偏偏越简单越不容易。因为生活本就是千头万绪。
老师说着说着,忽然眉头一皱,捂着嘴快步走到教室外面,对着垃圾桶干呕。回到教室时,右手下意识地护住小腹,接着讲课。前两天有同学传言说庄老师怀孕了,看来是真的。只不过天气冷,她穿得很多,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出,才两三个月吧,很不明显。真羡慕。庄老师跟她老公是两年前结婚的,两个人从大学时候开始恋爱,一起读研,一起读博,现在都在交大教书。如今结婚一年多,能有小孩,人生差不多圆满。我也想。要是当初我没察觉自己的性取向,跟意询一道去了清华,会不会将来我们也这样?人生的路,太难说。能跟心爱的人生儿育女,是我所渴望的事。我不是想传宗接代,我只是想跟我的爱人有个小孩,延续情感。但我知道,我不会有。如果我跟爱人在一起,就不会有小孩。如果我选择小孩,在一起的,必然不是爱人。生育,是我唯一羡慕异性恋的事,也是我作为同性恋,唯一羞耻的事。
下课时,庄老师布置了这学期的团队作业,四人一组,完成一个软件项目,下节课前把项目小组成员和内容确定了,发到助教邮箱。下课后我去找洪思洋,问他项目小组的事,他说跟室友有小组了,刚好四个人。很多人都跟室友一组,可我那几个室友整天打游戏看网络小说,完全没心思学习,上课都很少,铁定不能同他们一组。只好去找孙志鹏。孙志鹏是我高中同学,当年一起学奥赛,后来一起被保送交大,如今又同班。我们关系很好。他成绩很好,但只限于编程,别的科目都很差。常常编程的作业我请教他,其他作业我帮他搞定。
他在玩游戏。每次我到他寝室来找他,他都在玩游戏,不同的游戏。但比起旁人沉溺游戏不能自拔,他更喜欢研究游戏。有一回他玩一个躲避子弹的小游戏,一旁的草稿纸上许多算式和尺规作图,他算出子弹的轨迹,兴致勃勃地给我演示如何通关。对他来讲,这才是游戏乐趣。他给国内许多知名网络游戏运营商提交过程序漏洞,自己也做过一些小游戏,经常研究最新的游戏引擎。
这会儿他翘着二郎腿抖个不停,吃着薯片,看着他29寸的特大号显示屏。这是他自己组装的台式机,完全自己写的配置。他是很普通的理工科男生,个子普通,长相普通,穿着普通,脸上许多青春痘,头发油乎乎的,胡子从来不刮,衣服总是不换,领子都黑了。他不换不是因为没钱买新衣服,而是懒得换洗。非常喜欢跷二郎腿,抖腿。
我朝他电脑看,游戏里的角色在自动打怪。问:“你这游戏能自动打怪?”这不合理。如果能自动刷金币,游戏市场就会通货膨胀,物价飞涨,运营不了多久就要关闭。就好像如果现实社会有了不劳而获的工作,大家都会抢着去做,其他行业就会停止运作,经济市场必然崩盘,社会也会动荡不安。职业平衡对社会稳定非常重要。这世上从来没有不辛苦的工作,得到越多,必然有相应的门槛和付出。
孙志鹏摇头,薯片直往嘴巴里塞,还吮指头,咂咂嘴说:“这是我写的脚本。”
“你写游戏外挂?”
“外挂是修改游戏数据,脚本是模拟玩家行为,不一样。”
“这也能模拟?”
“没什么不能用程序模拟的。”
“不犯法吗?”
“外挂修改游戏数据,以盈利为目的。我的脚本私人用的,不改变封包数据,不盈利,就玩玩。”
就玩玩。这太像一个程序员讲的话。很多人一听计算机行业,就问我们会不会修电脑,会不会破密码,会不会盗号,会不会入侵网站。事实上,我们这行有许多单纯追求技术的程序员,黑客,攻击网站、破译密码、入侵银行系统,对他们来讲并不复杂。但他们去做并不为别的,不为商业利益,只为有趣,玩玩。能克服一道难题,对他们来讲是最大的成就与收获。与世人不同,钱,他们看不上,他们追求的是技术。
“怎么说?”我不是很懂他说的封包数据。
“比方说,外挂改你的防御力,让你不掉血,改你的攻击力,让你一碰怪物,怪物就死。我的脚本是判断人物角色血量是不是低于一半了,如果低于的话,就模拟鼠标事件,吃我快捷栏的药剂。我没作弊,我只是解放双手。”
这太符合他的作风。在他的世界里,没什么比研究游戏更重要。他的梦想就是成为游戏开发工程师。你或许会觉得他胸无大志,但这的确是他的追求。他就为这个活。别的什么也不顾,生活习惯很差,总是蓬头垢面,澡也不洗,吃饭都叫外卖,桌上一堆零食袋子,键盘上全是薯片碎屑,一股异味。床铺上夏天的蚊帐还没拆,被单脏得要命。脏衣服就丢在角落里,也不洗。指甲很长了也不剪,指甲缝里黑乎乎的,还吮来吮去。
想起课上的项目,问他有组了没。他点点头,说有了。我问他跟谁一组。他说陈新亮和王学林。他的两个室友。交大本科生寝室都是四人一间,但他另一个室友因为考试作弊被退学了。我说加上我吧。孙志鹏说王学林是组长,你跟他讲。
猜得出。孙志鹏这种的脾气,让他写程序,他很开心,让他站在讲台上跟别人介绍项目内容,他做不到,他一句话也说不出。他只适合跟机器交流。相比之下,陈新亮稍微好些,但也有点死脑筋。有一回物理实验,他连错电路烧坏电表,后来还是抄的我的实验数据,当然,做了些小改动。王学林就不同了,他是个金庸迷,整天看金庸的武侠小说,书架上一整排武侠杂志。他能说会道,很适合当项目发言人。
王学林刚洗完澡回来,只穿着短裤短袖,头发还在滴水。寝室套间的卫生间也有淋浴室,但只有冷水,夏天还行,冬天只能去公共浴室。学校食堂旁边都有公共浴室,刷卡洗澡,一分钟两毛钱。王学林个子很矮,不到一米七,娃娃脸,有点婴儿肥,看起来年纪很小,身材却很壮实,胳膊很粗。我说我想加入他们软概项目小组,他点头说行,语气低沉。
“怎么洗个澡回来这么垂头丧气?”陈新亮一直在玩游戏,看王学林脸色不好就问了句。
“郁闷死了。”王学林哼哼了句,低着头整理脸盆里的洗浴用品和脏衣服,吞吞吐吐了好一会儿才说,“刚刚在浴室洗澡,有个男的一直朝我看。”
“看你洗澡?你洗澡有什么好看的?又不是美人出浴。”
“我哪知道?看就看了,”王学林犹豫着,“那男的居然看得有反应了。郁闷。”
“什么!”陈新亮大笑。孙志鹏也忍不住笑。连我都觉得好笑。
“郁闷。”王学林仍是愁眉苦脸。对于自己的身体能勾起某个男生的欲望,他并不得意。
陈新亮说:“可见你身材真不错。上学期天天俯卧撑、仰卧起坐有效果了。”
“我练肌肉是吸引女生的,不是吸引男生的。”
“没办法,你魅力难挡。”陈新亮分明是寻他开心。
“郁闷。”
从头到尾王学林一直说郁闷,也没讲别的。我以为他会骂两句脏话,说恶心,说变态,但他没有。陈新亮和孙志鹏也没有。他们只觉得好笑。要是意询在学校浴室被一个女生看了身体,有了反应,她一定要破口大骂的。我想起满满和南果说,我们交大很开明,大家都很能接受同性恋。难道是真的?
王学林把衣服拿去开水房洗了,跟我们商量软概的项目内容。他说想做个在线图书馆系统,管理员可以上传书籍,用户可以付费借阅。孙志鹏显然只写程序,没什么主意,我跟陈新亮也无所谓,就说行。反正只是作业,不是真正放到市场上,做什么都无所谓,老师的意图不过是让我们熟悉软件开发的过程。王学林说那他先写文档,写完给我们看,有意见再商量,没意见就发给助教。
王学林写文档时,我看到他桌上摊着一本武侠杂志,内页刊登了一则硕大的广告,看了眼,是武侠小说的征文大赛。征文的几项要点被他用黑色签字笔画了圈。我问他:“你该不是要参加这个征文大赛吧?你要写武侠小说?”
他只顾着写文档,点点头说:“想写着玩玩。”
陈新亮说:“看这么久,手痒了?”
王学林嘿嘿笑笑:“就写着玩。”
学软件的要写武侠小说,真是匪夷所思,但也值得鼓励了,虽然并不看好。这年头,还有几个人看武侠小说。再说有金庸古龙在前头,这么多经典作品,你一个新手写的,谁会看。但我不想打击他,只说:“加油,大作家。”
王学林的文档刚写了两段,陈煦打电话过来。反正有孙志鹏在,没什么好担心的,我就先走了。陈煦在电话里问我,男生穿什么颜色的卫衣好看。她说她在徐家汇和男朋友逛商场,看到一款卫衣不错,不知道要买哪个颜色。我心想,就你男朋友长成那样,穿什么颜色都不会好看的。但我不想打击她的热情,也为她这点小心思感动,就问:“怎么想起给你男朋友买衣服了?”
陈煦说:“每次出去吃饭都是他花钱,他虽然大四实习,但也拿不了几个钱的。我也要时不时体贴一下。主动付钱么,他不肯,他很大男子主义的。我只好偶尔给他买点小礼物,表示一下心意。”
顿时觉得羞愧。与刀刀在一起那么久,无论吃饭、看电影、住宾馆,都是他花钱,我从没花过一分钱。因为我没钱。于是理所当然地觉得他应该照顾我。现在想想,会不会他也曾疑问,我究竟是喜欢他的钱,还是喜欢他这个人?为什么我从未有过任何表示。难道,真是我缺爱太多,喜欢的只是刀刀给我的那种温暖富足的生活状态?那真是爱情吗,还是依赖?是否因为我依赖太多,一路消耗了他对我的情意,终于受不了了,所以离开我?我承认,我对刀刀的依赖是病态的,就像宠物缠着主人。觉得自己不会长大,主人不会离开我。从没想过平等的付出。因为没有钱,我在恋爱中丧失平衡。如果我有钱,肯定不会这么小气。这是原因,但这是理由吗。陈煦说得对,是该表示一下。既然爱他,就该为他付出,让他知道。那天早上,他亲吻我的脚趾,说爱我,我也应该跟他说,我爱他。我不该只把爱放在心里。现在说了,他也听不到。后悔莫及。
“就算他知道我喜欢他,我还是要主动表示一下的。嘿嘿,沪生哥别跟其他人讲,要破会我淑女形象的。”
我笑,女孩子堂堂正正向男朋友表达爱意,有什么不好。女孩子就不能主动了吗。要让王安阳听了,又要唠叨女权主义了。“都有什么颜色的。”我问她。
“红色的。大红、浅红、粉红都有。”
“大红的太老气,浅红的太嫩了,粉红的太女性化。跟你说,你别自己喜欢粉红色,就也给男生买粉红色的东西。告诉你,没哪个男生会喜欢粉红色!”
“那绿色的呢,深绿色。”
“卫衣是有帽子的,你要送你男人一顶绿帽子吗?”我跟她贫嘴。
“白色?”
“容易脏。”
“黑色?”
“黑色不错,显瘦,但也显成熟。他都比你大三岁了,本来就长得那么成熟,”我本想说老的,忍住了,“再成熟就过头了。”
“讨厌!那黄色呢,米黄色。”
脑子里某个人的形象一闪而过。“就米黄色。年轻,干净,阳光,站在你身边很般配。”
“那我就买这件米黄色的。”
想得出陈煦欢欣雀跃找她男朋友的样子。她是幸福的。作为朋友,我替她开心。只是我忽然发觉,不仅她,我身边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幸福或追求。满满在实习,南果在准备考研,斌斌自己赚钱买电脑,邓健在准备转专业考试,孙志鹏一心研究游戏开发,连王学林都打算写武侠小说。就我,不晓得要做什么,迷茫得很。我想赚钱,想谈恋爱,想跟朋友坦白,想爸爸健康,想妈妈不那么辛苦,想姐姐早点嫁人。我想的很多,可都做不到。比起他们干的实际事,我真真切切在荒废青春。不。不行。不能再这么下去。我也要干点实实在在的事,好对得起这大好的青春年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