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校绿化做得很好,植被很多,到处都是郁郁葱葱的一片。拖鞋门前的合欢树,上院的雪松,中院的龙柏,下院的石楠树,思源湖边的垂柳,包玉刚图书馆前的月桂,逸夫楼前的广玉兰,还有路边的大叶黄杨,花坛里的美人蕉。连寝室楼前那块很小的空地都种了几株月季。开出的花朵是大红色。原以为是玫瑰,邓健说不是,他高中选的生物,说月季和玫瑰虽然同属蔷薇科,长得很像,但区分很简单,多刺的是玫瑰,没刺的是月季。在我把它们当玫瑰的时候,我与刀刀还在热恋。有一回刚下雨,我看沾着雨水的月季特别娇艳,就摘了一朵,选了几片完整的花瓣洗干净了夹在书本里,让它自然风干,当书签。后来期末复习,翻到那一页,花瓣已经完全脱水,失了光泽,但花香还在,书页上也染了淡淡的红。那页书的角落写着,石头爱刀刀。
春天了,月季开得正好,一出寝室就看到一片浓郁的红。开花的时节叫人不自觉想谈恋爱。美好的东西总让人有美好的共鸣。陈煦选了好几门徐汇校区的通选课,隔三岔五就往徐汇跑,顺便找她男朋友。斌斌跟他学弟很甜蜜,虽然他心里还是有纠葛,时常找我抱怨一些小事。满满在嘉定实习,南果偶尔去看他。大家都这么幸福,我也想。
想起之前有人说交大有个同志群,耐不住寂寞,搜了群号。网络查找资料的事难不倒我们程序员。无论多隐晦的东西,我都能变着法子找到。加进去没多久就有人找我聊天,那人叫高斯。跟那个十岁时无师自通等差数列求和、十八岁发现质数分布定理、十九岁尺规作图正十七边形的德国数学家同名。张爱玲说出名要趁早,她出名再早不过是国内知名作家,高斯年纪轻轻就是举世闻名的数学家。他这一生可不是白来这世上一趟,即便死去多年,依然为人类所纪念,因为他改变了这个世界,真正永垂不朽。
高斯跟我打招呼:“你好哇,小学弟。”
我不习惯同陌生人讲话,除非很有倾诉欲。上次有倾诉欲,还是寒假与刀刀分手的时候,加群认识了南果他们,一晃都快两个月了。现在想想,还是南果说得对,恋爱不是生活唯一的事,开学以来我忙着学生会的讲座和软件工程概论的团队项目,已经很少去想刀刀。之前要死要活的,不过两个月,就这样了。
高斯问我大几了,几岁,在哪个学院,有没有男朋友。出于对学长的礼貌,我一一回答了。他又问我哪儿的人,有没有谈过恋爱,最近一次恋爱什么时候。我也都说了。他又问我要不要一起吃晚饭,他请客。我想反正在学校,没什么好怕的,还能省一顿饭钱,就去了。与他约好在食堂门口碰面。
我应该想到他叫我小学弟,而不是我的名字九月,是有缘故的。但我太年轻。以为这是友好的表示。
他是很普通的交大男生,跟孙志鹏比起来,就个子稍微高了点,脸上青春痘少了点,但他鼻子右边有个不小的痣。穿着普通,黑色羽绒服,棕色休闲裤,灰色运动鞋。见了我,脸上有笑意,自我介绍说,他是数学系的研究生,也是江苏人,江苏无锡人,还没谈过恋爱。我心想,你是哪儿的人,谈没谈过恋爱,跟我有什么关系,我又没想知道,我就来吃顿饭,然后有些寂寞,随便找个圈里人说说话。
他问我吃什么,我说牛肉炒饭。食堂里明码标价,牛肉炒饭八块钱一份,平时从不舍得吃,今天有人请,干嘛不吃。他要了份扬州炒饭,七块。吃饭时,他说个不停,我低头吃着,不知为何,明明心里空虚得很,但真见了人,又不想说话。我已经不那么想刀刀,可我还是怀念同他在一起的那种感觉。不论什么时候,你知道有个人念着你,很温暖。眼前的人不能给我这种感觉。我对他没一点感觉。甚至没有想要交谈说话的欲望。所以我大口大口地扒饭,吃牛肉,准备吃完就走。他看我吃这么快,以为我有事,问我晚上什么安排。我说回寝室玩会儿游戏,然后去洗澡。
他笑笑说:“这么巧,我也要去洗澡。一起吧,带你去外面泡澡。”
听到泡澡两个字,我来了兴趣:“上海也有澡堂?在哪儿?”来上海一年多,真不知道上海也有泡澡的地方。以为我们乡下农村才有。有个上海同学听我说起老家的澡堂,不禁诧异,问我,那么多人在一个池子里泡着,不脏吗,很容易感染皮肤病吧。我说,是不太卫生,但乡下小农村,没人有什么乱七八糟的病菌,而且泡完了还有淋浴。主要是农村里没热水器,大冬天的,自己烧水洗澡太麻烦,还容易感冒着凉,去澡堂里泡泡,又舒服又方便,也不贵。
高斯说:“就在学校旁边。出了拖鞋门往西再往南,过两个十字路口就到。”
学校旁边饭店宾馆很多,这我知道,居然还有澡堂?立马回寝室收拾衣服。我从来不跟陌生人出去,看他不像坏人,又是交大学长,就没多想。反正就洗个澡。我经常跟室友去学校公共浴室洗澡。
之前跟斌斌他们在群里讨论过,他们当中似乎很多人从不去公共浴室洗澡,包括南果和满满,说是怕尴尬。他们说的尴尬大概就像前两天王学林遇上的那个人。但我从没有这种尴尬的时候。我洗澡就洗澡,脱了衣服,开了热水,涂了沐浴露、洗发露,擦身体,洗头发,上下左右,前前后后,然后冲掉,从没东张西望看过谁。来浴室不就是来洗澡的吗,不好好洗自己,看别人做什么。一分钟两毛钱的,就算不为自己节约用钱,也该为后代子孙节约用水,浪费不是好习惯。再说,他们又不是刀刀,有什么好看的。我不稀罕。
出了拖鞋门,跟在高斯后头走了二十分钟,果真看到一家洗浴中心。门面很小,在一家水果摊和一家杂货店之间,很不起眼。装潢有点破旧,但的确有我们家乡澡堂的模样。门帘子是厚厚的黑色橡胶皮革,保暖用的。走进去地上都湿的,屋子里弥漫着一股雾气。大概是上海人不喜欢泡澡的缘故,或者时候还早,才七点,来往的人不多。开店的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穿得跟我们农村的庄稼汉一样,很朴素,也很亲切。我们付了钱,一人十五块,高斯付的,进了换衣间,脱光了衣服,泡在热水池里。
水有点热,但不烫,泡澡刚好。池子有十多平方,四边都是白色的瓷砖,应该是家老店,因为底部的瓷砖沉积了不少灰黄色的污垢。水是蓝色的,加了胆矾的缘故,就是硫酸铜晶体,用来消毒的。高中化学老师讲过。这会儿泡澡的才五六个,都是大老爷们。人少,身体就能完全舒展开来。老家澡堂无论哪天都人满为患,一个挨着一个,只能用毛巾沾了水洗身体,太不爽。还是这样泡在池子里舒服,身上热乎乎的,脚趾头都觉得舒畅。交大公共浴室都是淋浴,虽然大冷天的冲热水也舒服,但远不及这样泡着。回浦东洗澡更不必说,没有热水器,没有卫生间,就烧几瓶热水,在墙角拉个帘子,放个长盆,洗完冷得要命,很容易着凉。所以不敢让爸爸洗。
泡着泡着,高斯坐过来搭我的肩,手往后背滑过去,说:“学弟,来,我帮你按摩。”我愣了下,忙说:“不用了,谢谢。”我有精神洁癖,不喜欢陌生人碰我。他笑笑说:“没关系,很舒服的。”凑过来给我捏肩膀,问我:“舒服吗?”
说实话,不舒服。按摩是很讲究力道的,力道太轻,挠痒痒似的,没效果,力道太重,疼。我给我妈按摩都很轻,因为她太瘦,身上都是骨头,容易磕着。她每天要杀很多鱼,时常拉伤肩膀,叫我给她揉。她哪儿酸胀,我就揉哪儿,或者轻轻敲打。她都说很舒服。我经常用鼠标,右肩也会酸痛,但高斯偏偏捏我左肩,而且那力道与其说是按摩,不如说在摸。他摸我肩膀,摸我后背,摸我腰。他碰到我腰部时,我猛地弹开。我站在水池里,望着他,眼神尴尬。我想说,我不喜欢陌生人碰我,可我脾气实在软弱,而且旁边还有别人,所以只低声说:“不好意思,我不喜欢这个。”
他不以为然地笑笑,拉我坐过去,说:“那我给你捏捏脚吧。”从水里抓住我的脚,轻轻捏着,“舒服吗。”如果我告诉他,这双脚曾经被蛆虫爬过,沾过粪便,他还会摸吗。会觉得恶心吧。反正我没觉得享受。如果眼前的人是刀刀,我会很喜欢,但这人我并不熟。被一个初次见面的陌生人触碰身体,我很反感。他捏我的脚趾、脚踝、小腿、膝盖,问我舒不舒服。他碰到我大腿时,我又猛地弹开,嘴巴撅了撅,终于讲了实话:“不好意思,我不喜欢别人碰我。”
直到这时我才明白,也许从一开始,他叫我出来吃饭就是有所图的。而我同意出来,便是答应的意思。怪不得刚刚脱衣服时,他总朝我看,还嘿嘿笑着。这么一想,我就是在装纯了,像青春痘讲的那样。但我真不知道。我以为就过来泡个澡而已。天气这样冷,泡澡是很享受的事,我当然想来。这会儿才反应过来远没这么简单。高斯有些尴尬,但很快又热情起来,勾住我脖子,亲昵地说:“好啦好啦,不碰你了,小弟弟。”
初次见面就叫弟弟,这过分的热情叫我不安。生怕他又要动手动脚,匆忙冲洗了下就穿衣服要回去。他以为我洗好了,也跟我一起冲洗了穿衣服回去。我快步走着,想早点摆脱他。但他紧跟着我,搭着我的肩,我走不快。天已经黑了,我们走在路边,他趁四下无人,在我脸上亲了一口。我一时来不及反应,也没说话,绷着脸回了寝室,洗脸,用肥皂。这是我生平第一次被陌生人亲吻。不开心。怎么能这样呢。亲吻是两情相悦的事。我又不喜欢你。你甚至不是我喜欢的类型。怎么能偷亲我。不要脸。
学校群里又有人找我。呵,真是的,我运气这么背吗,又是个饥渴难耐的研究生学长要来找我吃饭洗澡吗。我可没那么蠢。我吃过一次亏,下次晓得提防。原来行走在这社会上,防人之心,真的不可无,连同校学长都不能不防。谁知来找我的那人说:“别跟那个高斯出去。”
留言的人叫顺龙,留言时间是我刚出门的时候。他发来一张对话截图,是高斯在学校群里说,约了新来的学弟去吃饭。截图里有我的名字,九月。
我问他:“为什么?”
顺龙很快回我:“回来了?没被他占便宜吧。”
我有了提防,说:“没有。”
他也没多问,只说:“那个高斯不是什么好人。”
“那你是好人?”这会儿我看谁都不是好人。
“我不是坏人。至少我不会一看到有新人加群就去搭讪。之前就有学弟说高斯喜欢动手动脚。”
“谢谢提醒,我没被动手动脚。”我撒谎。
“那就好。”他也不多话。
我关了聊天窗口,在网上找一些网页设计的资料。现在好了,一盆冷水泼下来,对****暂时没幻想了,还是好好学习吧。软件工程概论的项目商议定了,就王学林拟定的在线图书馆项目。他连分工都想好了,孙志鹏负责数据库接口,我负责前端,他跟陈新亮负责后台。他给我找了几本前端的教程资料,图书馆都有。这会儿一一看着简介说明,准备挑几本简单的去借。
“你叫九月?”那个顺龙又出现了。
这是在搭讪吗?见了新人就搭讪,还好意思说别人。回他:“是,怎么了。”
“我男朋友也叫九月,因为他是九月出生的。”他很快补上,“前男友。”
好烂的搭讪技巧。没睬他。
“你也是九月出生的?”他问。
我说不是。
“那你怎么叫九月?”
心情不好,想说关你屁事,但又一想,他毕竟好心提醒我,干嘛口气那么恶劣,就给他解释,九月是每年开学的日子,买了新文具,发了新课本,换了新老师,一切重新开始。去年我意识到自己喜欢男生,就取了九月这个网名,寓意一扇新的大门,一个新的世界,一段新的旅程。
“这条路可没那么容易,你看高斯就知道了,乱来的人很多,加上社会不接受,很难走下去。你还太年轻,不知艰辛。”
难,这个我自然知道。可是,因为难,就不去做了吗。路很难走,就要裹足不前吗。没这个道理。我不愿做这样软弱的人。再说,除了混吃等死,这世上有什么是容易的。大家都不容易。有些人总抱怨自己生活平淡无趣,稍微有点想法了,又觉得太难实现,怯弱退步。我不要成为那种人。越是难走的路,才越有走下去的意义。不然这漫长人生得多无趣。我不要羡慕别人精彩的生活。我承认我年轻,我幼稚,但我不是无知。
顺龙说:“你还挺有想法的。”
“所以你也要来搭讪我吗?”我开门见山地拒绝。
“不会,你放心,我在冰岛。”
“冰岛?”似乎是北欧一个很小的国家,我地理一直很不好。真的假的,骗我吧。
“我在这边工作。我已经毕业七年了。快三十岁。”
三十岁的同性恋?真没见过。
“九月,上海那边晚上八点多了吧?”
我说是。
“我在午休。”
“真的假的?”第一次跟有时差的人聊天。
“你忙吗,不忙的话,跟你讲讲我和我男朋友的故事。”
我说:“你不用上班吗,过了午休就要上班吧。”
“今天不忙。”
我也是曾有倾诉欲的人,明白想找人倾诉的心理。反正也是闲着,就听了。同是天涯沦落人,干嘛要拒绝一颗孤寂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