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专栏再无蔷薇眷猛虎(千种豆瓣高分原创作品·看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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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不过是喜欢,干嘛夸张成爱

除了去酒吧玩,右右到哪儿都带着我。我也愿意跟着。我很宅,但因为他,我愿意出门。对我来讲,只要喜欢的人在身边,到哪儿都觉得快活,干什么都觉得有意义。礼拜天下午,右右要去逛街买衣服,喊我陪他,也喊了耿维乐和李文超。狄安忙着做项目就没来。

“找个技术男谈恋爱真难为你了。”右右说。

“你不懂技术男的好处。”李文超朝我看看,不怀好意地笑笑,说,“小学弟也来了。”他的笑容并不像他长得那样单纯。

我们坐二号线去静安寺。这几年上海地铁发展很快,有一到九号线,十号线也很快运行。庄老师讲项目设计时提到十号线的整个项目是一个交大工程师设计的,她同学。但那个同学很不靠谱,做项目拖泥带水,设计也不严谨,奉劝我们以后尽量不要坐十号线。当然,我们都当笑话听了。现在上海四通八达,交通方便,去哪儿都容易。大学前我只有每年暑假来上海看爸妈,偶尔跟他们出去都是坐公交车。上大学后头一回坐地铁,不晓得怎么买票,怎么换乘,还是问的上海同学。因为爸妈住浦东,学校在闵行,一直以来只坐五号线、一号线、四号线。去找刀刀时坐过三号线。二号线还是头一回。

二号线的车子是浅绿色的,车身很长,七八节车厢,跟一号线差不多。每节车厢之间都是连通的,可以一直走过去。车上不少乞讨者,十分钟就遇上两个。有个拿着话筒唱歌的五十岁男人,头发都白了,穿得破破烂烂,带着个小音响,唱着赵传的《我是一只小小鸟》,有两个中年男人给他掏钱。还有个衣衫褴褛的三十岁女人,带着小孩,小孩扯着你衣服说,行行好。五号线上从来没有这样的乞讨行为,因为五号线的车厢之间是不连通的,他们没办法一下子从头走到尾。那个带着孩子的女人走过来。右右只当没看见,玩手机。李文超本是跟耿维乐说话的,从兜里掏出几个硬币递给那女人。女人说了谢谢,继续乞讨。

我不屑。听说上海地铁里这些乞讨者每月收入上万。利用人们的同情心赚钱,太可耻。我缺钱到这个地步也没想到要出卖尊严。我始终觉得做人要有底线,有些事不能做,再缺钱也不行。再说,如果一个社会真出现这么多乞讨者,该反思的应该是政府,提高社会福利和就业率,而不是依靠我们老百姓的怜悯之心。李文超说:“算了,就当做好事了。”

做好事?是自我安慰吧。真要做好事,为什么不把钱财或者不用了的衣服鞋子捐给贫困地区的小孩。或者捐钱给教育基金,建立学校。那些遭遇天灾人祸的人,比如琛琛,还有她那些绵阳的同学朋友,更需要这些钱。

到静安寺出站走了会儿,来到恒隆广场。恒隆广场是全上海最富贵的商场之一,里面每家店都是国际名牌,英文商标,没几个我能认识。我并不知道右右要来这儿。他只说到静安寺买衣服,我以为是到静安寺附近某个商场,没料到是这里。很早就听说过恒隆,但从没来过。来了做什么,我买不起。初来上海时,我只逛过外滩和城隍庙,那种地方适合我的阶级。这里的奢侈品我不敢想。我是连新鞋子都买不起的人。鞋底破了,妈妈就拿去修鞋店花三块钱贴块黑色的橡胶硬皮补了接着穿,反正别人看不出来。

一进恒隆,热浪扑面而来。里面好热。空调温度特别高。但我还穿着羽绒服。妈妈说,这羽绒服不洗的,洗了今年就不穿了,收起来,冬天再穿。这会儿热得都出汗了。他们三个却只穿了薄薄的卫衣外套,路上我还担忧他们会不会着凉,是我多虑。

商场很大,很亮,开了很多灯,真浪费。逛的人却不多,卖东西的店铺比买东西的人还多,店里都没什么客人,远不如城隍庙那样人山人海。右右和耿维乐一家店一家店地逛着,看看这件衣服,瞧瞧那个包,听柜员说两句,摇摇头,又放回去,或者讨论起来,说这个牌子的皮不好,那个牌子比这个好。我瞧了眼,那个包打了三折,但依然卖五千块。五千块!够我爸一次血浆置换手术费用了。够我一年生活费。

之前我跟陈煦说我一年五千块就够了。她说怎么可能,不买衣服鞋子吗,吃饭也不够。我说我从不买新衣服新鞋子,反正这几年我没长个子也没长胖,高中的衣服鞋子照样穿。吃饭的话,早上一块多,午饭晚饭四五块,偶尔奢侈下吃个肉,绝对够。再说了,周末时候我可以一早多买几个馒头,饿了就啃,喝水,馒头到了肚子里会膨胀,饿不着。反正我都宅在寝室,很少出门,不怎么运动,热量消耗少,偶尔少吃一顿也没什么。

我不明白,这么一个白色的长方形的包,也没怎么好看,还这么小,能放几本书?为什么这么贵。我的书包就卖二十块钱,妈妈在街边地摊买的,能放许多书,也结实,用了两年都没坏。而且这包是白色的,容易脏,我的书包是黑色的,不显脏。我不懂右右的心思。

因为贫穷,我不由自主会想着温饱。这卑微的心态让我觉得站在右右身旁,就像西餐厅烤牛排盘子上的那块西兰花,拉低了档次。前两天右右要吃牛排,喊了耿维乐,拉上我。那顿饭是耿维乐刷卡付的,花掉七百多。那账单看得我心惊肉跳。别的不说,那盘水果沙拉,不就把苹果、香蕉、梨、番茄、火龙果、猕猴桃切碎了拌些酱吗,也要五十块?盘子并不大。还有那个披萨,的确很好吃,但是,不就是块很大的饼吗,为什么要一百多块钱。那块大饼并不很大,右右一个人就吃掉一大半。我不懂他们。我还是觉得没必要花这么多钱买这些东西,太不实惠。实惠,是我跟妈妈学到的一样非常重要的事。是我的生活本能。

李文超走在后面,问我:“你叫九月?”

我点头,有些尴尬地擦掉额头的汗。好热。我里面还穿了件毛衣。是我妈打的。把我爸的旧毛衣拆了,打小了点给我穿。爸爸因为激素药发胖的缘故,许多衣服都不能穿,就改小了给我穿。

“真名叫什么?”李文超走过来搭我的肩膀。他只穿了件蓝色的卫衣,里头就一件黑色短袖,低领,身上有股淡淡的香水味,很好闻。我想他跟右右这么熟,肯定不是坏人,且我都知道他名字了,便告诉他,我叫徐沪生,双人旁的徐,三点水的沪,出生的生。他问我是不是上海人。我说不是,是江苏人。

“那怎么叫沪生?”

“我在上海出生的。我是二胎。当年计划生育,爸妈跑到上海生了我,回去后被罚了许多钱。”爸妈是农民,思想封建,虽然对姐姐很好,但还是想生个男孩,为的就是传宗接代,给咱们徐家留后。

“你也是二胎?狄安也是。有个姐姐?”

我点头,擦了擦汗,太热了。

“你跟狄安很像,他也有个姐姐。改天介绍你们认识。”

右右和耿维乐进了家鞋子店。我不自觉地往角落里靠,生怕被人瞧见鞋底突兀的黑色橡胶垫子。我忽然觉得不该来这里。我只是想陪着右右。可这会儿发现我陪不了他,我们阶级相差太远。来在这种地方我很不自在。万一给同学撞见了怎么解释。助学金和学费减免还怎么申请。

“穿这么多,你不热吗。都流汗了。”李文超笑着问我。

有些窘迫。我很少出门,几乎不逛商场,不晓得里面空调温度会开这么高,太热。我的羞愧就好像第一次坐地铁,不知道怎么用自动售票机买票,不知道怎么换乘别的路线。第一次去吃肯德基,不晓得卫生间的水龙头开关在哪儿。看别人把手放在下面就有水了,跟着学。高中物理课上学过光感系统,但在小城镇里从没亲眼见过。我太无知。

“出去走走吧。擦擦汗。”李文超递给我一包纸巾,拽着我胳膊往外走。

“右右呢。”我回头看右右,他看上一双名牌运动鞋。那个标志我在电视上看到过,多少钱不记得了,反正我买不起。

“我跟马佑说了,他有耿维乐陪着就好。走吧。我也觉得里面太闷了。出去透透气。”

我实在不想待在这边,就跟李文超出去了。走到外面,冷风扑面而来,整个人都清爽了。我回头看恒隆广场,打心眼里觉得自己太掉价,十足配不上右右。耿维乐比我配。他不仅对右右好,而且跟右右有共同话题,门当户对。之前在宾馆,右右吻过我之后,我问他有没有跟耿维乐亲吻过。他说有过一回,但只是碰了下嘴唇。我问他会不会同耿维乐在一起。他看出我的心思,直截了当地说:“九,就算我不和他在一起,也不会和你在一起的。”我立马就伤心了。他劝我:“九,乖,别作了。”

我没来过静安寺,附近也不熟,跟着李文超四处走。他带我到一家甜品店里,问我要吃什么。他行事作风跟右右很像,或者他们有钱人的行事作风都是这样,也不问我是不是饿了,就问我要吃什么。因为物质生活的匮乏,我非常自然地跟着他们的想法走。我看了眼菜单,立马后悔进这家店。随便一个豆沙圆子就要三四十块,够我两天生活费了,才不要吃。我合上菜单,说不饿。

李文超看了菜单,点了几样。甜品上来时,他摆到我跟前,说是这边最好吃的几样,让我尝尝。“我请你。”他说。

我请你。这是我听过的最好听的话。有的吃,尊严什么的可以先放在一边。与温饱有关的,不必假惺惺太在意。能省一点是一点,先要把日子过下去。

“怎么样,好吃吗。”李文超很期待地看着我。

他很体贴,见我热得很,点的几样都是冷饮,我也不知叫什么。有一样是芒果切成块,和了些碎冰泡在牛奶里,还有两个黑色的糯米团,应该掺杂了豆沙。另一个是香蕉切了片泡在牛奶里,盘子里还有些葡萄干、芒果粒。还有一碗红豆冰沙,中间摆了个草莓冰淇淋球。还有一样是龟苓膏上浇了牛奶。我都尝了,很甜,很冰,很好吃。

他朝我张嘴巴,说:“我也要吃。”

有个长相可爱的男生对你讲这话,你很难拒绝。但我不明白,怎么他们一个个都喜欢叫别人喂。我说:“你不是有勺子吗。”

“那天晚上唱歌,马佑不也让你喂他吃东西吗。”

我与右右的关系怎么能同其他人比。但这会儿毕竟吃了人家东西,吃人家口软,就喂了。

“小九,”他叫我小九,“你喜欢马佑?”

这样开门见山,我不好回应,低着头喝牛奶,当是默认。学校寝室的楼管阿姨那边可以订鲜牛奶,八十块一个月。有人订了忘记喝,过了期只能倒掉。我住一楼,常常看到阿姨把过期的牛奶倒在洗手池里。这么好喝的牛奶居然倒掉,太浪费。我们家是种水稻的,爷爷奶奶常跟我说,一粒米要七斤四两水的灌溉,不能糟蹋粮食,不然观音菩萨会响雷打头。有一粒米饭掉在桌上都要拾了吃掉。

“马佑很花心的,很多男生追他,他每天都跟不同男生出去玩。”

我说我知道。右右什么都跟我讲。

“知道还喜欢。傻子。”李文超吃着芒果粒,问我,“小九,你什么星座的。”

之前我瞧不起谈论星座的人,觉得没智商。但前两天顺龙问我什么星座,我把对青春痘的那套说辞搬出来,顺龙狠狠地批评了我一顿。他说,九月,你可以不信星座,也可以说星座是无稽之谈是迷信,但你不能说信星座的人就都是傻子。你口口声声说要别人尊重你的不同,你尊重别人的不同了吗。怎么嘴上说一套,手上做一套,还双重标准了。人家信星座碍着你了吗,伤到别人了吗。跟自己意见不同的,就把别人说得一无是处,还怎么求同存异,怎么让别人接受我们。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活方式,只要没伤害到社会安全,我们都该认可。那时我羞愧得满脸通红。因为顺龙说得太对。我怎么就没想到。我不去尊重别人,别人怎么会尊重我。

“我是金牛座的,五月份的生日。”

“金牛?怪不得这么死脑筋。”

我也不接话,对于星座,我尊重别人喜欢,但我自己还是不能喜欢。我说:“他花心又怎样呢,他对我好,我自然喜欢他。”

“马佑就这样,对小学弟都很好。”李文超说,“小九,马佑要和耿维乐出国的。他们很早就申请了去日本的交换生项目。”

我说我知道。学校有很多去国内外其他高校的交换生的项目,谁都可以申请。短的有一学期,长的有两年,在那边接受同专业的教育,只要通过考核,学位证书照拿。但申请能不能批准有些难度,对学积分有一定要求。

“你知道?那还这么冷静。不是真心喜欢他呀。他要走了,你不难过吗。”

难过有什么用。难过就能改变现实吗。如果能,我早就难过许多次。他总要走的,我改变不了。倒不如趁他还在,多陪陪他。

“没几天了,他下个礼拜就去日本,你不知道吗。他和耿维乐那个交换生项目,去日本一年,刚批下来。等不到你生日了。”

“下个礼拜?”心里揪起来,怎么会。他怎么没告诉我。才认识他一个月,他就要去日本?

“右右没告诉你吗。他昨天刚收到通知,跟我讲的。今天就来买点衣服鞋子,准备下个礼拜去日本。我们外语学院到了大三基本上都在外面做交换生。我过两天也要回台湾了。”

脑子里一片空白。李文超提到回台湾,我才想起问候一句:“右右说你外婆过世了,节哀顺变。”

他看得很开,耸耸肩说:“人老了都会死。”

可惜我没这么豁达。他再说什么我都无心听了。好不容易有个人对我这么好,怎么会这样。他既然要出国,干嘛来招惹我。现在我喜欢他了,他要走,算什么事。

吃完甜品,右右和耿维乐也过来了。耿维乐拎着好几个包,右右坐过来搂着我,问我吃什么了,他也要吃。我脸有些僵,问他是不是下个礼拜就要去日本。他撇了撇嘴,看了李文超眼,说是。

是,然后没了下文。是,不许再要有下文。李文超问右右买了什么。右右一一拿给他看。我听不懂那些牌子,低着头不说话。回学校的一路上,我闷闷不乐,右右怎么哄我都没用。终于,他没了耐心,说:“好了,九,别作了,我肯定要走的。”我说我知道。他有些生气,说:“我最讨厌别人作了。偶尔作一下还挺可爱的,总是作就不可爱了。”我还是低着头,说:“知道了。”

现在我在他面前,就像从前我在刀刀面前,没了那份孤僻,有的只是谦卑。一个人,对我越好,我在他面前就越谦卑。但对我好的人都要离开我。我是做了什么孽。右右没再理我。四个人站在车厢里不讲话,有些尴尬。路过南站时,望着车窗来人来人往,也不知哪儿来的勇气,我给右右发短信,说:“我爱你。”

他握着手机,朝我看了眼,低头编辑回复。很快,我的手机响起来,是他的话:“不过是喜欢,干嘛夸张成爱。你懂爱吗。你真爱我吗。你爱过谁吗。你才几岁就谈爱。我们都没在一起过,你哪来的爱。我们才认识一个月,有这么廉价的爱吗。你的爱也太容易了。当是言情小说吗。”

我也没细想他的话,回他:“我想跟你在一起。”

他回我:“九,别想了,我不会跟你在一起的。我就算不去日本,也不会跟你在一起的。我不会跟任何人在一起的。”

我望着他,他望着车窗,刻意回避我的目光。到学校后,我们各自回寝室。我心里难受,给陈煦打电话。陈煦说她在徐家汇跟男朋友吃晚饭,两个人烛光晚餐。我问她晚上回不回闵行。她问我怎么了。我说我想和她说说话。她听出我口气不好,安慰我,说吃完晚饭就回来找我。

因为有陈煦,我不至于无人倾诉。这世上最悲哀的事莫过于任你有再多话想说,可就是没人要听你,没人能懂你。可扪心自问,我懂自己吗。怎会说出我爱你那样的话来。我真爱右右吗,我不过是喜欢他。那干嘛夸张成爱。因为他对我好,所以我舍不得他,我眷恋他,我依赖他,就像从前我依赖刀刀。在我贫瘠困乏的生活里,他们给予我物质上的富足,填补了我精神的空虚。他们身上的温暖蛊惑了我,让我上了瘾,误以为那就是爱情。我的心太年轻,太柔弱,太敏感,太拘谨,太孤单,碰到一点星星之火的温暖,明知不那么真切不那么真心,也要不顾一切去抓住,终于明明白白一场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