右右还买了点关东煮。他喜欢吃鱼丸,要了很多,喂我吃,问我好不好吃。吃完东西已经十二点,店里除了几个刚下班的农民工已经没别人。学校附近常有店铺整修,农民工很多,这种炒饭小店也应运而生。门面小没关系,装潢差没关系,食材不干净也没关系,吃饱就行,便宜就好。这会儿正式营业的饭店都关门了,要填饱肚子也只能来这儿。
学校寝室楼十一点多就关门,回不去。右右说要去开房睡。三个人开房吗。我还没反应过来,耿维乐已经往附近一家宾馆走。他把自己当成部队的士兵,右右是他的长官,所有命令无需置疑,直接服从。
学校附近宾馆很多,每晚都有许多情侣出去开房亲热。年轻人血气方刚,这种事在所难免。大家都成年了,喜欢一个人,与那人有性行为,是很正常的事,并不可耻。这一点很大程度上带动了东川路宾馆业的发展。不止宾馆业,吃饭、娱乐、休闲,因为交大校区的出现,整个东川路都繁华起来。同学们都传闻说,当年交大要建新校区,闵行政府免费送给交大五千亩地。现在想想闵行政府真是聪明。一个交大建在这里,附近小区的房租都涨价了,因为总有研究生要在附近租房。饭店非常多,人要吃饭呀,总吃食堂怎么行,三不五时改善下伙食。再有,交大每届本科生一万人,算上研究生、博士生、导师、教授、其他教职工,全校五万人总是有的,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平均每天都一百多人过生日,过生日总得去饭店请客吃饭吧。更不用说还有老乡聚会、社团聚会、班级聚会。五千亩地换来东川路的繁荣,太值,太有远见。
耿维乐随便找了家宾馆,刷卡登记。他开的双人房,两张床。当年去南京考奥赛也是这配置,但是两个人一间。那是我生平第一次在大城市住宾馆。后来就都是跟刀刀,睡一张床。这会儿三个人,两张床怎么睡。右右说:“当然我跟你睡了。难道你要和耿维乐睡吗。”我摇头:“我跟你睡。”
其实我们楼管阿姨人很好,同学们在外面看书晚了,寝室楼关门了,敲门的话,阿姨都会起床给我们开门。但我还是跟右右过来了。因为一路上右右都紧紧握着我的手。我恋爱过,懂分辨,这么握着一个人的手,一定很喜欢那个人。
上海房价贵,宾馆也不便宜,双人房都要两百块一晚上,地方却不大,两张单人床并排放着,还有个小卫生间。右右脱了衣服先洗澡。我不好意思看他,开了电视,刚好在播《动物世界》。赵忠祥的声音特别有磁性,讲草原上老虎追逐一群羚羊的场景。我觉得很好笑,这么多羚羊干嘛要怕一只老虎呢,被吓得四处逃窜的,真笨,大家一起反抗不就行了。
耿维乐躺在另一张床上玩手机,他看了眼电视,说:“没那么容易的。羚羊是草食类动物,老虎是肉食类动物,羚羊见了老虎天生就要跑,因为它们一对一打不过老虎。不会跑的,都被老虎吃掉了。所以‘见了老虎就跑’已经成为一种类似基因一样的惯性思维遗传给每一个羚羊的后代。”
“但它们有一群。干嘛还怕一只老虎?”
“这个就复杂了。我们假设某些羚羊也曾有过这种反抗的想法,所以当老虎出现时,也会有某只羚羊觉得:我们何必跑呢,我们人多势众,怕它做什么?就没跑。可惜其它羚羊并没有这样超前的意识,它们仍然留存着古老的生存意识,见了老虎立马就跑起来。于是就出现一只老虎追逐一群羚羊,忽然有只羚羊停下来的局面。如果这只羚羊反应速度够快,发现大家都跑了,一群羚羊只剩下它一只,不足以跟老虎抗衡,也会立马跑起来。如果它没逃掉,被老虎吃掉,其它羚羊必然会拿它作反例教育后代,这就是见了老虎不跑的下场,那种幸存者偏差的概念就会被再次强化。如果那只羚羊侥幸逃掉了,它有两个选择:一,经由这次失败,放弃这种理念,以后还是见了老虎就跑;二,说服其它羚羊相信它的理念。但试想一下,让你站在那边,冒着死亡的危险去吓唬你的天敌,你真有这个魄力?大部分人都没有。它们宁愿逃跑,搏一搏,反正这些年来它们都习惯了这种条件反射,甚至进化出长跑运动员一样发达的腿部肌肉,干嘛不跑。只要不是最后一个,就不会被吃,逃掉的可能性很大。但站着不跑就太危险了。所以这种理念没几个敢接受,就算极少数接受了,只怕到时候见了老虎也要腿软,下意识就跑了起来。而这个理念是基于一群羚羊而不是一只羚羊的,自然不能实现。”
我仔细听着,觉得很有意思,就跟当初听满满说话似的。问他:“你从哪儿看来的?”
耿维乐说:“我猜的。人类社会也是一样的道理。有些奴性改不掉。”
右右洗了澡,只穿了件红色内裤走出来,身上湿哒哒的,还在滴水。他走过来看着我,身上散发出沐浴露的香味,我闻着,不自觉就脸红了。
“看什么呢,快去洗澡,洗干净点。”
他朝我笑,伸手过来要扒我衣服。我有点害羞,没敢当着他的面脱衣服,到卫生间里才开始脱。时候已经不早,我也很累,稍微冲了下就出来,换耿维乐洗。右右在被子里玩手机,见我洗完,一把抱住我:“来,给我闻闻香不香。”
我推开他:“香个屁。”
他嘿嘿笑着,关了灯,就当耿维乐不存在似的,把我抱在怀里,摸摸我肩膀,又摸摸我屁股,说:“九,你好瘦,身上都没什么肉,皮包骨头了。多少斤?”
我说:“没一百,九十四。好几年了一直这样。”
“你要多吃点,九十四太瘦了。”
“吃不胖的,我们全家人都这样。”
“是吗。遗传?不过抱着还是挺舒服的。像个小孩子。”
我不说话,蜷缩在他怀里。他个子高,体格大,能把我整个抱在怀里。不比刀刀,身材跟我差不多,只能与我面对面拥抱。我很久不曾与人这么亲近,有些紧张。两个人只穿着内裤,胳膊与大腿紧贴着,身体再坦诚不过。
“九。”右右叫我。
“嗯?”我抬头看他。
浴室的灯亮着,有淅淅沥沥的水声传过来。借着那点昏暗的光,我看到右右微微笑着看着我,然后低下头来,亲吻了我。这是2010年我第一次与人亲吻。我心中许多疑惑忽然寻到答案,明朗起来。但他只轻轻吻了我一下。我想接着亲他,他却躲开了,抱着我说:“乖,睡吧。”
我迷糊了。他喜欢我吗。他对我好,抱着我,亲吻我,应该是喜欢我的。那干嘛不接着吻。不喜欢我?那就不该对我好,处处体贴我,给我错觉。因为有耿维乐在?怕叫耿维乐见了伤心?是这样吗。我不明白。还想问什么,右右却已经睡了。他睡得真快。把我抱得紧紧的,动不了。平时在学校十一点多就睡,这会儿困得厉害,也睡了。一早醒来,耿维乐已经走了,留了字条说他早上有课,提醒右右退房的时候记得拿押金。
“他周末也有课?”我问右右,“你怎么没?你们不是同班同学吗。”
右右还没睡醒,揉了揉眼睛,朝窗外看了看,又翻了翻手机,说:“他二专是金融管理,每周六上午的课。”
“你们都选二专了?真用功。我一个专业就忙不过来了。”交大学生大二时候可以在自己本科专业之外另选一门专业,毕业时能拿相应的学位证书。但一般人都不会学二专,太辛苦。
“你们软件学院怎么好跟我们外院比。听狄安说,你们从大二开始,每学期暑假都有大作业项目要做。我们外院课程很少,以后都要出国的,技多不压身,当然要多学点东西。”
虽然早知道他要出国,但这不到一个月的时间,我对他已经有了依赖,舍不得。
右右打了个哈欠,捏捏我的脸说:“再睡会儿吧,反正今天没课,十二点才退房。”
我没睡。我想起高斯,他叫我出去就为了要摸我、亲我、占我便宜。但这时候,我就穿个内裤睡在右右身边,他却只是抱着我,亲了一下,没做别的。难道他开房就只想亲我一下吗。不懂。右右见我睁着眼睛发呆,问我想什么。我直言问他:“右右,你喜欢我吗?”
“如带嘛比安。当然喜欢你了。小呆瓜。”
我跟他讲了高斯的事,他很不屑:“那种猥琐男也就骗骗小学弟了,长得丑,心也不正,真是极品。”
前几天我在学校食堂碰见高斯,他跟一个女生很亲密,那亲密一眼就看出来他们是情侣关系。这种欺骗女生的行为让我很厌恶,十足确定他不是什么好东西。我问右右:“你要是喜欢我的话,应该想跟我上床吧。”
“你想这个呢。”他把我抱得更紧些,“喜欢不一定非要上床的,两个人之间的感情不是只有肉体关系。抱抱就很好了。许多人上床都只图发泄欲望,未必是喜欢。”
我低着头,蜷缩在他怀里,觉得智商又不够用了。
“说真的,跟前男友分手后,我就没遇上过心动的人。”
“你之前的男朋友?什么时候的事?”这是右右第一次在我面前提到他过去的感情。
“有两年了。”他翻过身,仰着头望着天花板,“狄安跟李文超还没在一起的时候我们就分了。说好陪我过生日的。妈的。欺骗感情。”
“这两年没再谈过吗?”我很惊讶,以他受欢迎的程度,不缺男朋友的。
“这么多人追我,我干嘛要谈?都吊着胃口多好。”
“这样好吗?”还是觉得这对别人是种伤害。
“管他呢。”右右什么都无所谓。
我躺在他胸口,也望着天花板发呆,白色的墙壁像极了爸爸住院时医院病房的样子。我问他:“你跟之前那个是怎么分手的?”
“吵架。一开始挺开心的,后来总吵架,就分了。”
“吵什么?”
“什么都吵。三观不合,天天吵。小事都要吵。吵得烦死了。”
“会不会有什么误会?”
“误会个屁。你当时言情小说呢,两个人交往总有什么误会。就纯粹合不来。不是他不好,也不是我不好,就是两个人不合。没办法。你经历多了就明白了。那些言情小说都喜欢写两个人怎么排除万难在一起的,各种猜忌误会,可现实生活里真正难的是,两个人在一起了,怎么维持长久。唉。”认识这么久,右右总是笑嘻嘻地闹腾着,第一次见他叹气,“他是我第一个男朋友,也是唯一一个。九,你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我说你很像我一个朋友。就是他。我见你第一眼就觉得你挺像他的。我跟他也是唱歌认识的。”
“我像他?你前男友?”我就说他干嘛会对我这么好,原来有这么个缘故。
“不是长相,是感觉。相处久了,觉得你比他可爱。不比我们这些在圈子里混久了的老油条,什么都无所谓,你很单纯。说好听点叫赤子之心,说直接点就是傻。”他摸摸我的头,“但你比他乖。”
“他长什么模样?”
“很可爱的小男生,跟李文超一个类型,比李文超个子高点,没李文超这么浪。”
“也是交大的?”
“不是,隔壁华师大的,法语系。”
原来是华师大的。怪不得前两天右右要带我去华师大玩。他说去华师大时,我还愣了下,以为他说的是普陀华师大。我总记着我从前的爱人在那里。反应过来才晓得是隔了一条莲花南路的闵行华师大。原来是他从前的爱人在那里。
“他现在还在华师大吗,大几了?”
“他跟我一届的,去年去欧洲留学了,在法国。”
“跟他分了后,就再没遇上过喜欢的人了?”
“九,我不骗你,要说上床的话,有过许多次。但喜欢一个人,对一个人心动,太难了,没再遇上过。我心里一直记着他。从他出现,我心里就一直住着他这个人,他跟我分手,也没能从我心里搬走。我每回遇上一个人,都习惯性地拿别人跟他比,发现谁都比不上他,根本没可能喜欢上别人。他住在我心里,别人搬不进来。”
我低着头没讲话。
“乖,九,”他抱着我,“我还是挺喜欢你的。但也只是喜欢了。我跟你说实话,我跟别人都是玩玩的,每个人都是。我就喜欢玩,我就是个不负责任的人,不会跟任何人在一起。我根本就不想谈恋爱。他是例外,也是唯一,不可能有第二个。我不想伤害你,也不想玩弄你的感情,所以我老实告诉你。九,我喜欢你,但也只是喜欢了。你懂吗。”
我点点头,说我知道了。但说实话,我并不能理解这种怪异的爱情观。但我知道,右右不是我那个人。
他跟我讲两年前,他大一的时候,他们在一次通选课上认识。交大和华师大相互之间都有不少通选课。他去华师大找他,他们恋爱,在校外租了房子同居。情感越来越好,但矛盾也越来越多,这个喜欢早睡,那个习惯晚睡,这个不吃早餐,那个一早就要喝牛奶,这个整天都没什么课,总想出去玩,那个课多得要死,晚上还得看书写作业,这个经常喊上一大堆朋友出去玩,那个几乎没什么朋友,也不喜欢跟陌生人走太近,这个学日语的,要去日本,那个学法语的,要去欧洲。总之就是不合,吵架,越吵越厉害。吵完了和好,和好了又吵架,最后终于分手。
听右右讲着,想着朝夕相处的一对情人慢慢疏远彼此,又想起刀刀来。我们也是这样,好好的一对,慢慢就分手了。电视上的情侣分手时多半有个导火索,忽然爆发,情感决裂。现实生活里两个人选择分开,多半是无数生活琐屑累积到一个程度,终于磨掉彼此的激情。今天这点不如意,扣一分,明天那点不如意,扣一分,终于有一天原本满分的情人不及格了,要分手。
“九,你爸身体怎么样?”右右忽然问。我问他怎么知道我爸身体不好的。我并没有跟他提过这个。他说:“我一同学在铁生馆助学部,管助学贷款申请的。有天我找他有事,他在整理助学贷款的申请材料,最上面一张就是你的,有你照片。”
有些羞愧。为了申请到助学贷款、助学金、学费减免,我的申请材料写得极其煽情,用了许多很严重的词。其实我爸现在情况稳定很多,不发作就没事。
“好好照顾你爸。你妈一个人撑着这个家不容易。”右右摸摸我的头发,像在自言自语,“他家情况也不好,单亲家庭,这些年就他妈妈照顾他,他妈妈又……唉,我心疼他。”
房间的空调温度开得很高,光着身子也不觉得冷。太阳从窗外照进来,照右右脸上,他对我笑笑,亲吻了我。这回他不只亲了一下。
“九,你的嘴唇好软。”
我闭上眼睛感受他的吻,热烈回应。我的生活节奏一直很慢,跟着他才稍微快了些,但有时仍来不及反应,期待却仍然惊慌失措,只匆忙跟着他后头。他走我也走,他停我也停。他亲吻我,我就热烈回吻他。都说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爱也是。他如果真心爱我,我必不会叫他失望。
右右爱我吗。他连喜欢我都做不到。我代替不了那个男生的位置,挤不进他的心。但这些天,他已经住在我心里。我没想到刀刀之后还有人能走进我的心。那些孤单的日子,那些寂寥的夜晚,那些握着手机没人说话的时候,从未想过还有这一天。
亲我,亲我,亲我。我也亲你。我们拥抱,我们亲吻。世上还有比这更美好的事吗。因为你,我感受到春天的暖意,我看到桃花开。
再过几天就是愚人节,右右不会骗我吧。我认了。他的嘴唇这样软。他的怀抱这样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