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校的成绩考核都有统一标准。通选课一类,比如西方文明史、媒体传播学这种,平时考勤三十分,期末论文七十分,一般平时都来上课了,最后交了论文,铁定不会挂科。如果是理工科类的通选课,就把期末论文改成期末小项目,无非是些数理统计之类,也不难。专业课的考核稍微麻烦些,考勤十五分,平时作业十五分,期中考试三十分,期末考试四十分。这学期的专业课除了软件工程概论有团队项目要中期答辩外,别的几门课程,包括大学物理、线性代数、离散数学等都要期中考试。
右右他们走后,我一直忙着准备期中考试。这期间斌斌来交大找过我一次,他跟那个学弟分手了。他实在不喜欢那个学弟,不能动心,就只想试试恋爱的感觉,体验下情侣之间的亲密,现在感受过了,不再好奇,也不想耽误彼此时间,就分了。他问我,九月,这样会不会太坏。我没告诉他右右和李文超的事,我不好意思讲,只跟他说,谁都有寂寞的时候,寂寞的时候就容易做错事,这是人之常情,没什么。我是安慰他,也是安慰自己。顺龙跟我说,要耐得住寂寞,一个人也能过日子。但我还是会偶尔想起右右。短短一个月,他深入我心。每每吃完饭,他就拉着我在学校里四处闲逛,聊天。我们走过学校里每一处地方。现在再走那些地方,不自觉要想到他。比如图书馆他坐过的位子,比如一食堂门口的桃花树,比如拖鞋门前的小吃摊。前两天右右从日本给我寄明信片,背景是富士山。山顶有浮云,山腰之上都是厚厚的积雪,山腰之下是一片纯净的蓝色。天空也是蓝色。美极了。右右在明信片上写着,九,好好照顾自己。署名,想你的右右。他真想我了吗。不管是真是假,他能这么写,我已经很感动。我把明信片夹在高数笔记本里,我随便翻了一页夹进去,看到那页的角落里写了句石头爱刀刀。我想起刀刀,电脑里那个存了刀刀照片的隐藏文件夹,我偶尔会看,但尽量不许自己看。我只是觉得难过,喜欢我的人,对我好的人,都离开我了。右右在网上发了许多樱花树的照片。他刚好赶上樱花的花季,满树都是粉红色的花朵,跟桃花有点像,但远比桃花要密集。照片里右右站在樱花树下,笑嘻嘻的,很阳光。帮他拍照的自然是耿维乐。好羡慕耿维乐,羡慕他有这个经济实力陪右右去日本。斌斌说南果也去日本了,去看LADY GAGA的演唱会。起初我没放在心上,可当他说南果要先去香港玩两天再去日本,又告诉我他去日本的日期时,我才发现南果和右右是同一天飞机。会不会刚好是同一班?真要这么巧的话,他们遇上了吗,相互搭讪了吗。我不知道。右右已经远离我的生活。南果更是许久不见。
期中考试的第一场是大学物理。我不明白为什么大学物理居然是必修课。我们计算机专业的学大学物理就算了,那些人文学院、法学院、经济学院、医学院的也要学,学了做什么。琛琛总跟我抱怨,工业设计居然要研究薛定谔方程,根本就是浪费时间。她说,祖冲之不见得地理很好,徐霞客不见得历史很好,司马迁不见得数学很好,每个人都有自己擅长做的事,扬长避短就好,干嘛样样都要学?活生生把一些偏科的天才逼成了应试教育的书呆子。
但我是无所谓的。反正我理科成绩一直很好,不管物理数学,100分的卷子考个85分从来不是难事。可是,就在考完大学物理的这天下午,我的室友周鹏程被责令退学。他作弊了。把物理公式抄在小纸条上,放在口袋里,考试时候偷偷拿出来看,被监考老师当场抓住。当下我还迟疑,学校的规章制度上明明说作弊两次才被责令退学,作弊一次只是记大过并警告。但我很快明白过来,他不是第一次作弊。不,应该说,他不是第一次被捉到作弊。
我并不是第一时间知道他被责令退学的。因为我们不在同一个考场,他考完试回到寝室就跟往常一样,开了电脑看小说打游戏,一言不发。第二天他妈妈过来,我才晓得出了事。
复习看书时,我总把电脑开着,登录游戏,开了脚本刷金币。是我跟孙志鹏学着写的自动刷游戏副本的脚本,功能包括自动寻怪、自动打怪、自动补血、自动捡金币等。那脚本程序我写了好几天又调试了好几天才成功。去上课了,人不在电脑桌前,就挂着脚本刷金币,下课回来游戏里就多了许多金币。三不五时卖掉些,赚个一两百当生活费。我要想着法子过日子。既然我擅长写程序,干嘛不利用起来。
周鹏程妈妈过来时,我在看离散数学。我是见过他妈妈的,每年开学时她都会过来,帮周鹏程收拾打扫。是很本分的农村妇女,总穿一身灰色的男式皮夹克,口袋都破了,露出里面的棉绒,下身是粗布裤子,棕色的女式皮鞋,款式很旧,但看得出每次过来前都细细擦过鞋油。大概跟我妈想法一样,出门见人总要打扮得体面些。她额头上皱纹一道一道的,头上白发很多,明明才四十多岁,却很显老。她对我们很客气,每次过来都给我们带大枣。周鹏程说这大枣是他们河南郑州的特产,家门口自己种的,新鲜得很。那枣子很大一颗,有的通体棕红色,有的一半棕红一半青绿,嚼起来很香脆,水润润的,口感很好。但这回他妈妈吓到我了。
我在寝室坐靠门的位子,忽然有人踢门,是的,踢门,不是敲门,接二连三的,门都要被踢坏了。我在看书,吓了一跳,赶紧开门。他妈妈仍是穿着那件灰色的男式皮夹克,劈头盖脸跑进来,走到周鹏程面前就是一耳光。啪的一声,我跟另外两个室友都呆住了。我们住一楼,寝室房门就在开水房对面,好几个楼上下来打热水的同学都惊住了,围过来看热闹。
“看看看,看什么鬼东西,没看过当妈的教育儿子吗?小狗日的。”周鹏程妈妈朝外面的同学喊了几句。她讲的方言,我听着大概是这个意思,“你什么意思,你什么意思,你什么意思?”她一把揪住周鹏程的耳朵拎起来,连着说了好几句你什么意思,“你个没出息的小狗日的,你妈妈我赚两个钱送你上大学容易吗?你妈妈我这么多年的希望就寄托在你身上了,你说说你来上海都干什么东西了?你对得起妈妈我吗?你到交大这么好的学校来,这么好的学习条件,你不好好学习,就整天看小说玩游戏,考试还作弊。你跟谁学的?妈妈花钱帮你交学费是叫你来干这个的?哪个小狗日的教你作弊的?妈妈什么时候教你这个了?你倒是说说看你跟谁学的?你怎么就好意思考试作弊的?你还要不要脸?你哪有这个厚脸皮的?你老师一个电话打回去,现在全村人都晓得你考试作弊要被退学,要被交大的老师赶回来,你让我这个老脸以后往哪儿搁?我以后还怎么过日子?你不要脸我还要脸!”
她指着周鹏程的脑袋戳个不停,周鹏程低着头看地板,脸涨得通红,我们三个也不敢讲话。但我听着她的话,可以想象如果我被退学,我妈肯定也会讲出类似的话来。我们都是农村人,肩上背着的不仅是自己的命运,还有家庭甚至家族的希望。
周鹏程妈妈忽然走到我跟前,一把揪住我的耳朵,她的手是干了许多农活的手,很粗糙,像长了一层磨砂,刺得我耳朵痛,而且很有力气。她拎着我耳朵说:“徐沪生,我看你也在玩游戏,我们家鹏程大学前从来不玩游戏的,是不是你这个小狗日的把他教坏了?是不是?你说啊。是不是你。是不是你。是不是你。”
我被她揪得痛,也被她凶神恶煞的神态吓到,不敢还手,只抓着耳朵说:“阿姨,我没有,我真没有。”
她放开我又去揪另一个室友的耳朵:“王勇,你说说我们家鹏程玩游戏是不是跟徐沪生学的?你说说。还有你,我看你整天都在这儿看小说玩电脑,我们家鹏程是不是跟你学的?你这个小狗日的,自己不学好,还要带坏我们家鹏程,你是不是人啊你。你个小畜生。你爸妈怎么就生出了你这个没出息的东西。”
第三个室友也没能幸免,也被她揪了耳朵:“张一翔,鹏程跟我说你大一的时候就考试作弊,鹏程肯定是跟你学坏的。为什么学校老师不开除你,要开除我们家鹏程。那个庄老师什么意思?她什么意思?是不是你给她塞了钱?是不是,是不是。你个小狗日的。有钱人瞧不起我们农村人。学校老师看不起我们!”
我们四个人同寝室一年多,平时各忙各的,打游戏的打游戏,看小说的看小说,都是不怎么讲话的人,很少交流,连彼此姓名也叫不上几回,但整体气氛还是很平和的。我以为我们会这样平和到大四毕业。这种颠三倒四的动荡真是头一次。隔壁寝室的同学都来看热闹了。周鹏程终于按耐不住,拉拉他妈妈的皮夹克衣角说:“好了好了,我收拾东西跟你回家。”
“回你个鬼家,你还有脸回家?我都没脸陪你回家。你说你上个大学来好的不学,就跟这些小狗日的学坏的。”他妈妈又是一顿数落,“我既然来了,就没打算带你回家。叫你们庄老师过来,你不能退学,绝对不能。要多少钱,我去偷去抢也把钱送过来。你这个四年大学一定要读下去。不管读得好读得不好,就是不能退学。我的脸还要。”
楼管阿姨也过来了,今天有两个阿姨在,都来劝,说:“好了好了,不要吵了。”
“我教育我儿子,关你屁事。”周鹏程妈妈一把推开两个阿姨。她四十出头,个子又高,一米七五左右,两个阿姨都是五十多岁的人,个子也矮,不过一米六,根本推不过周鹏程妈妈。我记得从前她过来时,都跟我妈妈一样,对两个阿姨非常客气。
事情越闹越大,来看热闹的同学也越来越多。我们几个站在寝室里被周鹏程妈妈轮番数落,揪耳朵。这么多年来我第一次被人揪耳朵,还揪来揪去的揪了好几次,疼死了,耳根子都红了。她动作很快,忽然就伸过手来,我根本躲不掉。就这么吵了很久,学院里几个老师也赶过来,连庄颖老师也来了。我立马把游戏关掉。
因为怀孕害喜的缘故,庄老师这些日子脸色很不好,小腹已经明显突出来。她穿着背带的连身牛仔孕妇装走到我们寝室,护着小腹试图叫周鹏程妈妈冷静下来。但没用,周鹏程妈妈冲过来就是一个耳光,还揪住庄老师的头发:“你个狗日的老臭逼,就是你叫我们家鹏程退学的。你的逼这么臭,哪个男的要日你的逼。你个狗日的,挺个大肚子就了不起了,我咒你生个儿子没屁眼!你个狗日的,不得好死。我们家鹏程好不容易从小农村考到大上海来,你们上海人就是见不得我们农村人上大学,见不得我们农村人好,要叫我们家鹏程退学!就是你这个狗日的打电话喊我过来的,你喊我把鹏程带回家?我偏偏不带!你们大城市人看不起我们农村人!这什么世道!鹏程啊,你爸爸走得早,我们孤儿寡母的,家里没个男人,出门就要挨人欺负!周江哇,你在天上睁睁眼睛看看,这些狗日的欺负我们孤儿寡母没人照应!你要真显灵了,一道闪电劈死这些狗日的。你就这么一个儿子,好不容易争口气上了大学,这些城市人见不得我们农村人翻身,这群狗日的欺负我们孤儿寡母!我要带鹏程回家,不被人笑死!”周鹏程妈妈瘫坐在地上呜呜地哭了起来。
她是被几个老师和阿姨拽开的。我们三个年轻男孩子被她揪耳朵也就算了,庄老师挺着大肚子被她打了一耳光,还揪头发,大家都吓着了,几个男老师赶紧把她拉开,她还张牙舞爪的要踢人。庄老师披头散发的,自己也吓得不轻。
老师们没办法,打电话喊了保安过来,才稳住周鹏程妈妈。老师把我们几个学生都叫出去,单独跟周鹏程妈妈聊。他们聊了很久,也不知说了些什么,周鹏程妈妈终于同意带周鹏程回去。他们娘儿俩一把鼻涕一把眼泪,收拾了东西才一走,老师们就把我们三个还有隔壁寝室的几个同学都喊到学院办公室,明确表示,这件事不要外传,不要跟任何人讲,就当没发生过。
庄老师特意把我单独留下说话,她情绪已经稳定,头发扎起来,衣服也整理好了,但脸上还有点红肿。她说:“徐沪生,这学期的学费减免还是之前的两个名额,有你的,你放心。”这个庄老师之前就在邮件里说了,我当然知道,只说谢谢老师。庄老师点点头,又说:“今天周鹏程妈妈的事不要说出去,对学院形象不好。”我点头说知道了。她让我叫王勇过来一下。王勇去了,回来又把张一翔喊了去。我不知道庄老师跟他们说了什么,想必同我差不多。我想起之前琛琛说她隔壁室友姚绣雯被绑回去看心理医生的事,也被他们媒设学院封锁消息,别人都不知道。大概琛琛她们也被老师叫过去一一指示过了。琛琛估计也被提到她学费减免、助学金的问题。王勇、张一翔虽然没申请这些东西,但都挂过科。大概就是这个了。我们都是有短处的人,老师一捏一个准。
我把周鹏程被退学、他妈妈大闹我们寝室的事私下跟孙志鹏讲了,绘声绘色,添油加醋。陈新亮听了笑得要死,惋惜没能亲眼瞧见。孙志鹏却一点反应也没,埋头继续改程序。软概的项目说是我们四个人分工做,实际上几乎全是孙志鹏一个人在干,我们三个打下手,他有吩咐,我们就照做。他对别的事总是提不起兴趣,头也不抬地跟我说:“关我屁事。”
我觉得周鹏程是自作自受,谁让他作弊的。作弊抓到被退学的又不是一个两个了,现成孙志鹏寝室里就有一个,真是一点也不上脑子。他妈妈也是,什么都往我们身上推,也不从自己孩子身上找原因。周鹏程打游戏可比我早!整天打游戏看小说,不去上课,沦落到考试作弊被退学的地步,全是他自找的。
想起前几日满满跟我说青春痘得性病的事。起先是青春痘找满满,问他爸爸的医院可不可以预约门诊,他身体有点不舒服。满满爸爸是市医院肛肠科的门诊医生。满满虽然不喜欢青春痘,但同在一个圈子,能帮上忙的都会帮,就介绍了下,让他一早去挂号。结果查出来是性病。我当时就觉得他自作自受。整天在外面胡搞乱搞,不得性病才怪,自找的。满满也说,虽然不是很严重的性病,但够他好长一段日子难受的了。
我们成年人,什么事都可以做,但做什么事都要先考虑后果,要为自己的行为负责。比如说,你杀人,是可以的,但要偿命。你抢劫,是可以的,但要坐牢。你滥交,是可以的,可能被传染性病。你考试作弊,是可以的,可能被捉到责令退学。你嫖娼睡女人,是可以的,可能被人瞧见传出去,臭了你的名声,再没有女生愿意同你交往。这世上没有什么不可以,关键是你有没有想到后果,你敢不敢对可能遭致的后果负责。不要什么都没想清楚,就头脑发热要去做。太冲动。也不要觉得自己运气好,抱侥幸心理。太幼稚。
我这么说当然是对周鹏程和青春痘讲的。但很快我自己也摊上了。考完离散数学,吃过晚饭回寝室,周鹏程已经搬走,床位和书桌都空了。虽然我们平时不怎么讲话但好歹是生活在身边的一个人,猛然走了,不谈想念,总是不习惯。我照例登录游戏,准备挂着脚本刷金币,同时复习线性代数。结果游戏登录失败,且弹出提示说,因为检测到我有违反游戏协议的行为,账号已被永久性停封。我惊了下,重新登录,还是显示这个。违反游戏协议?我怎么违反游戏协议了?我违反什么游戏协议了?到官网查问,看到游戏协议里有这么一条:禁止在游戏中使用外挂、脚本辅助程序等行为,否则将给予永久停封的处罚。
我跟孙志鹏抱怨,他哈哈大笑,一边吃薯片一边看程序,抖着二郎腿说:“活该,谁让你用脚本刷金币了。你这已经算谋利行为了,是犯法的。”
“他怎么就知道我是用脚本,不是人工呢。我都按照你说的写的,模拟玩家的操作,触发鼠标和键盘事件。”
“脚本虽然是模拟人的行为,但明显有规律性,循环操作,稍微写个检测程序就能测出来是不是脚本了。”
是吗。我没话讲。完了,游戏被封号,再重玩一个账号得花费多少心力,我哪有这个时间。以后无聊了寂寞了不开心了,没游戏玩怎么办。收入来源也要少一样。
孙志鹏吮着手指头说:“这种勾当还是少干的好。早晚要被抓。我之前不跟你说过了吗,让你不要瞎搞。”
我不服气,说:“你也不用脚本了吗。”其实我心里想的是,肯定很多程序员玩游戏都用脚本,哪有这么巧就抓到我了。
“我那脚本也就用了三五天,做测试用的。我早不玩那游戏了。你用了多久?都用来卖金币了,刷不少天了吧。你也不是刚用两三天就被立马查出来。人家也是放了你一段日子。现在抓了你的底,都有检测记录的,你抵赖不掉。”
是吗。看不出程序员们一个个也都是有心思的。
孙志鹏说:“好好准备中期答辩吧。等考完线性代数,下个礼拜软概项目就要中期答辩了。周末咱们去图书馆一块赶工。王学林也不知道在干嘛,整天不干正事,就在那边捣腾他那篇武侠小说。真是气死我了。你别跟他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