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中旬,软概的团队项目要中期答辩。几个人连着好几天在图书馆赶工,天天写代码。孙志鹏对我们的代码颇为不满,他说,你们怎么能这样呢,你看看,登录的录字都写错了,是登录不是登陆。登录怎么能用GET方法呢,密码都暴露了!搜索才用GET方法,方便把搜索结果复制给别人,登录一定要用POST,这么简单的东西都不懂吗。密码怎么能明文传给我呢,直接MD5加密也不行,太简单了,不安全。这样,用户注册的时候分配一个随机串,把密码跟这个随机串组合后再加密再取中间一段字符存起来,登录的时候也这么验证。……有一天,他跟王学林说:“你怎么能这样呢,你污染了我的参数变量。”我头一回听到“污染”一词可以这么用。
有这么个军师,我并不发愁中期答辩。但真到这天,还是吓了一跳。庄老师的肚子渐渐大起来,行动不便,呕吐很厉害,三不五时就涨红了脸,跑出去吐。我们私下都讨论,这么吐会不会对小孩不好,会不会流产。我还去问我妈。我妈说,这正常得很,哪个女人怀孕不吐的?我怀你的时候黄疸都要吐出来了。你以为怀个孩子这么容易吗。女人个个都要受这趟苦。答辩这天庄老师身体不舒服,没来上课。不知道跟前两天周鹏程妈妈来闹有没有关系。总之她没来,只让她带的三个研究生来给我们评分。那三个研究生里有一个我认识,下巴那么明显的胡茬,连到鬓角,眉毛很粗,长得跟我们汉族人不同,是狄安。这么巧。我记得他大四,被保研,却没想到是跟着庄老师的。但愿他看在认识一场的份上,分数给高点。
蓦地想起王学林每次交软概作业,助教的邮箱名之一就是狄安的拼音和出生年份,DIAN1988,之前也没注意。交大学生大一注册入学后,每个人都有一个后缀SJTU.EDU.CN的交大邮箱,用于校内联络,毕业离校后会自动注销。用户名就是学生的姓名拼音加出生年份,重名的再加上出生月份和日期。比如我就是[email protected]。密码默认为身份证后八位。孙志鹏曾抱怨说,这样系统性按规则分配邮箱用户名和密码很不安全,别人随便写个脚本就能给交大学生群发广告邮件了,应该让大家各自注册用户名才是。而且很多人都没有网络安全意识,初始密码从来不改,很容易被人盗用诈骗。
项目评审过程是每个小组的组长轮流到讲台上讲解项目内容,然后演示功能,回答助教的提问,每个小组十分钟。轮到我们小组时,王学林在讲台上一句接着一句,把许多我们预想了但还没实现的功能都说了。孙志鹏敲着二郎腿抖得特别厉害。他跟我嘀咕:“我们什么时候做随机兑换码了?我们什么时候做线下图书馆认证了?他在瞎说什么。”我跟陈新亮也干着急,生怕待会儿演示要露馅。谁知王学林说,由于时间关系,只演示我们系统的几样主要功能。我们立即都松了口气。他还真机灵。孙志鹏抖腿的频率也慢了些。
狄安看到小组成员时,回头朝我看了眼,三个助教坐在最前排。很快我收到一条短信:下课后先别走,我找你。署名是狄安。应该是右右给他的号码。想想就觉得尴尬,我曾与李文超接吻,也曾撞见他与李文超接吻,算什么呢。不管我有心无心,我就是那么做了,没什么好说。现在他还是我助教,手上握着我这门课程的成绩单,真尴尬。
我们交大学生在学习方面向来勾心斗角很厉害,但不是对别人落井下石、横加阻拦那种低级手段,而是每个人都使尽浑身解数要拿高分,你追我赶,稍不留神就被人甩到老后头。项目演示时,其他组里许多同学都用了些我听都没听过的新技术,老师从来没讲过,也不知他们从哪儿学来的,讲的头头是道。明明是同班同学,有些人做出来的东西,别说我,就连孙志鹏都不会。他也很感慨,说:“下半学期咱们也要好好干。徐沪生,你前端的样式多改改,弄好看点,你看人家的页面多好看,你多学学。”可我总觉得他们都找专业设计师设计过了,页面非常精致。我一个程序员,又不是美工设计师,只能把别人设计出来的东西表现出来,我哪会设计?不给我样稿,光凭我空想吗。巧媳妇难为无米之炊,这不是难为我吗。
下课后狄安来找我,叫我跟他去图书馆。他问:“你们小组那个在线图书馆项目,前端样式是你写的?”我点头,成员分工上写了。他说:“我给你找几本比较好的前端教材吧。你那么写没前途的。”被人否定是很低落的事,但我自知是初学者,右右又说狄安是写网站的高手,也无话可说。或许他能帮我。他带我到图书馆三楼,说网页设计的参考书都在这边。我翻了翻他挑给我的几本书,的确比王学林找的专业许多,打算都借了回去看。学校图书馆的藏书很有规矩,每本书都有三份,其中必有一份贴了白条子,只可以在图书馆内阅读,不可外借,另外两份可以,但要刷校园卡登记,每人上限十本,每本借阅时间上限一个月,逾期不还就要扣钱,从校园卡里扣,每天一毛钱。还书日期快到时,图书馆会给你发邮件提醒你,你如果没看完可以再续借一个月,但绝不能什么都不说就放在手上好几个月,这不合规矩。无论在图书馆,在学校,出入社会,都要讲规矩,不能你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不然就等着被罚吧。有时候被罚的可不是钱就能应付的。
上学期的西方文明史课上老师讲过自由。他说自由不等于混乱,自由也是有序的。作为社会群体的一份子,我们的一切行为都要受到法律和道德的约束,任性妄为必然要危害到社会安全。为他人,也是为自己,我们要遵纪守法。
“你跟超超接吻了?”狄安忽然问我,语气平静得就像在问我有没有吃饭。他站在我身旁,手上翻着一本技术参考书,也没正眼看我。
我不知他打什么注意,点头承认。心想完了,他会不会报复我,给我们组打低分?应该不会,都主动帮我借书了。右右还说他是个好人。耿维乐也说他是个好人。他们都说我要有什么事可以来找他。可再好的人也容不下男朋友在外面偷腥。
“你别在意,他就这样。”安慰我的口气。我别在意?不是该我劝他别在意吗?狄安把书放回书架,又拿了另一本翻看着,说,“超超就喜欢跟学弟们打闹亲热。”
“你不吃醋吗。”我问。换了我,肯定要吃醋,跟他吵架。这种不忠贞的行为,我不能接受。
他笑:“干嘛吃醋,他就这样,花心得很,就喜欢跟学弟们玩。”口气没有抱怨,没有无奈,甚至没有生气,只是陈述。
“不怕他跟别人玩真的?”我不信他心胸这么大度。或者无所谓?
“又不是没玩过真的。”狄安撇了撇嘴,似乎想起了什么。
我瞬间呆住。他神色尴尬地笑了笑,很快掩饰过去。我们从书架间走过,走过我与右右走过的路,走过我与李文超走过的路。我忽然想,这栋图书馆,这些书,见证了多少年轻男孩女孩的情爱离合?相爱,甜蜜,出轨,分手,争执。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真正走到最后不离不弃的,有多少?大部分情侣都因为各式各样的缘故分掉了。去年陈煦就跟她某任男朋友在图书馆大闹了一场,分手告终,还撕毁了一本证券投资学的书,赔了图书馆三十多块。
我们到一楼大厅登记。借书的人很多,登记排了好几个队。负责登记的是勤工助学做兼职的同学。邓健也做过。我怕同学们看见,没敢做。在外面做家教我可以,在学校里做兼职我不行。我有我的底线,我不想被同学们瞧见我落魄的模样。我什么都没有,就只想留点尊严,不希望一眼就被看出家境贫困。
我看狄安也借了本书,随口问他:“你借的什么。”
“开发即时聊天工具的一本书。”
即时聊天工具?大家不都用QQ吗,还要开发别的?腾讯QQ已经一家独大,这点互联网常识谁都知道,你再开发别的聊天工具,真有人用吗?白费力气吧。
“我只管技术,只管把东西做出来,做出老板想要的样子,保证没有技术故障,不管市场,不管这东西怎么运营推广。有没有人用,那不是我的事。没人用也不是我的错。我不用承担风险。”狄安说,“我们做技术还是很赚钱的,不愁没工作。无论市面上出什么新产品,总有很多老板都想分一杯羹,也要学着做一套。”
我窃笑,看来我选这行选对了。
“就像明星出唱片。有的明星很赚,有的明星很亏,但制作唱片的技术人员永远工资很高。做技术的不需要承担后期风险。有时甚至做了些明显没用的东西,但老板死脑筋,就是要跟风,我们就干好了,别多说废话,反正付钱的、承担风险的是他们,你别多管。干我们这行,就得克服这种多管闲事的心理。老板要什么,我们就只管做什么,别多问,也不用考虑产品的未来发展。”
我不懂,那些大老板都是傻子吗,别人已经有的东西还要再照着抄一遍?有意思吗?QQ的用户量那么大,别人再跟着做这种同类型的即时聊天有什么用?
“不仅仅是即时聊天工具,这两年社交网络和电子商务很流行,许多门户网站都分支出社交和电子商务两块。很多人看起来就像在抄袭。但技术这种东西,抄袭很难区分,我做了跟你看起来一样的东西,极有可能用的完全不同的技术。他们跟着做同样的东西本意并不是要来瓜分市场,当然,能瓜分掉一部分最好,但他们更重要的目的是为了留住已有的用户。现在互联网发展太快,你不想落后于人就要紧跟潮流。最新科技有什么,你也要跟着做什么,不然某个用户看到别的地方有这个新功能,你没有,不管这东西是好是坏,用户就跑到别处尝新鲜了。万一那东西够好,别的网站押对宝了,用户一去不回头,你就完了。所以老板们这么做也可以理解。自己不能创造出新东西,好歹要跟着别人已有的新东西赶上脚步,不然别人都有的你没有,就没人要来用你的产品了。我们这个行业,不断学习,不断扩充,不断壮大,不断填补,就为了不落人后。哪怕没有主动进步,好歹被动地跟上别人,站在同一起跑线。”
狄安这样说,我又想起光头老师讲的传媒金字塔来。不能创造出新东西的人,就只能站着塔底跟着别人的脚步走,跟着潮流走。原来我们IT行业也是这样。
“我们这行更新换代很快,对学习能力要求很高,一定要多学点新东西。将来工作了,加班加点都是常事,动不动就要通宵干活,体质一定要好,不然就要累趴下。我们程序员就是吃青春饭的,跟妓女一样,年轻的时候思维活跃,学得快,哪家公司都要你。你年纪大了,学得慢,还得顾家庭,不比年轻人可以随便加班,因为有点资历,工资要价还比年轻人贵,公司干嘛要留你?除非你项目经验很足,转行去做产品经理。”
狄安对我们软件工程这行很懂,讲了许多我不知道的行业内幕。可是,大概是受王安阳的影响,现在我每每听到妓女这类词,总不自觉地在想这话有没有歧视女性、物化女性。物化女性是王安阳曾跟我说起的一个词。这段时间学生会要准备考研的讲座交流,我都交给陈煦去做了,也没管。前两天洪思洋叫我出去吃夜宵,聊了些讲座的事,王安阳和吴琛琛也在,王安阳说着说着就提到了物化女性。说有些男生总把女生当一样东西,附属品,下意识就说出了歧视女性的话来。那种泰然自若的歧视态度叫人觉得可怕。可见女人不如男人的这种概念已经深入人心,讲话都是顺其自然,觉得没什么不对。“觉得没什么不对,才是最可怕的。”王安阳说。
登记校园卡时,狄安看到我的卡套,问:“这是你自己做的?”他指着上面的“SJTU”、“SE”、“F0803702”说,“居然还绣了班级号,真细心。”
我说:“怎么可能。是我姐给我绣的。”
“我姐也给我绣了个。”他递给我他的校园卡,绣了一棵枝叶很长的柳树,就像思源湖边长的那些垂柳,迎风飘扬。我记得李文超跟我讲过狄安也有个姐姐。
顺便看了下他的学生卡。照片上是个大胖子,肥圆的脸,全是肉,油光满面,似乎要冒出油来。眉毛还是浓的,但眼睛眯成一条线。下巴叠了好几层。完全看不到脖子,只有一圈肉。我问他:“这是你吗。”没办法把照片里的胖子跟眼前健壮的男生联系在一块。
“是高三时候的我。我减肥了,高三一个暑假瘦了六十斤。之前两百多,大学开学差不多一百四。”
我说我不信。一直以来我身边总有人嚷着要减肥,就没一个真成功的。减肥这种事,我虽不曾做过,也无需去做,但看得太多,知道很难。谁都抵不住食物的诱惑。而且这前后差距也太大了,除了五官相似,根本不像一个人。
“不骗你,一个暑假都在跑步、跳绳、仰卧起坐、俯卧撑、蛙跳,因为不懂健身技巧,韧带拉伤,膝盖也受伤了,但的确减了六十斤。同学看到我都认不出。要不要给你看我身份证?高考前拍的,跟这个一样。”
我说你太有毅力了。我就没见过减肥成功的。
“那是他们减不减都不要紧,我是受了打击,不减不行。那年高考结束,我跟班上一个女生同学表白,那时我还不知道自己喜欢男生,被那女生拒绝。她说,你先减个五十斤再说吧。你没闻到你身上的汗臭吗,你一走过来我就想吐,你流汗也太多了,就这么几步远的路,也要流这么多汗?你是有多胖?算了,我看你减不掉的,还是去整容医院直接割肉抽脂肪吧。她说这话时,身边好几个女生同学都在笑,觉得很幽默。但我却很受打击,心里郁闷,回家后一直狂吃东西。我开心想吃东西,不开心也想吃东西,一天到晚都在吃东西,从小到大一直这样。我妈知道后跟我说,没出息的东西,多大的人了,被人家女孩子拒绝了回来就知道吃。吃吃吃,越吃越胖,越胖越没女孩子喜欢你。别给我找理由,胖就是胖,自己要承认。你现在被人拒绝了一次,以后还打算被拒绝多少次?一辈子胖着?找不到女朋友?自己想清楚,不想遭人嫌的话,明天一早就给我跑步去。”
我说:“你妈真能说。”其实我是觉得那些女生真刻薄。但仔细一想也不是,要是我看见一个大胖子从远处走过来,满身是汗,也会觉得好笑,说些“幽默”的话跟朋友打趣,觉得并不刻薄,也没什么不对。但就像王安阳讲的,没什么不对才是最可怕的。因为潜意识里我们觉得物化女性、跟胖子开刻薄的玩笑都是很自然的事。歧视、压迫、欺辱弱小这种行为早就深入我们每个人的内心,无论你我,不分年幼。这是社会与人性的意识问题。
“我妈说得很有道理。一直以来我总给自己找理由,因为我胖,所以大家都不喜欢我,因为我胖,所以没有好朋友,因为我胖,所以不敢去上体育课,因为我胖,所以很难买衣服。可是,难道长得胖就是理由吗?我不想一辈子这样,不想一辈子一个人,没人跟我做朋友。我后来在书上看到一句话觉得很对:灾祸与病痛永远是软弱的好借口。我不想软弱。”
灾祸与病痛永远是软弱的好借口。我不就是最好的例子吗。又羞愧起来。“那你妈之前怎么没跟你讲?”我问。
“不知道,大概以前她觉得我胖也没什么,那次我是被伤到了,总记着那个女生不屑的眼神。那眼神告诉我,我根本没资格喜欢她。不,应该是,我这么胖,根本没资格喜欢任何一个女孩。也没资格跟大家做朋友。理所当然要被大家开刻薄的玩笑话,当大家的笑点。从小到大我一直胖,一直被人攻击,说肥猪,死胖子。我也从来不生气。不是真的不生气,而是觉得自己没资格生气。反正都这么胖了,能给大家带来一些笑点也是一大用处。本来就没人喜欢,要是我连给大家笑话都吝啬起来,就更没人想同我在一块。你不是胖子,没胖过,不晓得我们胖子的可怜。一天到晚被人开玩笑,还要很心甘情愿的样子。一个朋友也没,被孤立,被歧视,被欺负,被大家玩弄。班上好几个同学整天都喜欢叫我去擦黑板,明明是他们值日,却叫我去,然后看着我踮着脚擦黑板最上面一行字的样子,觉得很滑稽,哈哈大笑。但减肥之后就没人再笑过我。暑假的那两个月,不,是高考后的那三个月,我每天就只吃一个苹果,还切开了分两次吃,上午一半下午一半,饿了就喝水,胃也坏掉了,饿得胃出血。前两年一直胃痛,最近一年才好些。节食的方法虽然很不健康,但加上高强度的运动,真的很有成效。”
怪不得能减下来,真有毅力。我不能想象不吃饭的生活,我虽然饭量小,但我饿了就想吃饭,不能忍,我从前有过胃病,知道那有多难受,我得好好调理。
狄安说:“没办法,不想遭人嫌。被人嫌弃过,笑话过,知道那日子太不容易。”
我说:“现在肯定没人嫌你了。”本来五官就长得不错,瘦下来又常锻炼,身材这么好,必然许多人喜欢。可是,我小声嘀咕着:“你妈要知道你喜欢男生的话。”面对父母,永远是我们心中最大的困厄与苦痛。
“我妈知道。”狄安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