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专栏再无蔷薇眷猛虎(千种豆瓣高分原创作品·看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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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我不想对身边每个人都弯腰

下午给王瑞琪做完家教回来,在狄安家吃过晚饭,还吃的饺子,上午他包了很多放在冰箱里,晚上直接下锅就好吃。但我已经完全尝不出味道。醋倒了很多,拌了些蒜泥,还和了麻油,很开胃。馅肉很嫩,芹菜很脆,香菇很香,娃娃菜很鲜,但就是没胃口,舌头干涩,忽然冒出好多黄色厚重的舌苔来,应该是上火。狄安叫我多吃点,我就是吃不下。九点多时,狄安喊我去学校跑步。他觉得我太瘦,体质不好,要多跑跑步增强体质。前不久他还拉我去打篮球。跟洪思洋刚认识时,洪思洋也叫我打篮球,我说我不会,他就没勉强。狄安不一样,他说,不会没关系,我来教你。

他还真教我,拉我到篮球场,教我运球投球。我嫌在那么多人面前捡球太丢脸,常常拍着拍着,球就从手里飞走,要跑到角落里捡,觉得这时总有人在背后笑话我。这么瘦,火柴棍似的,还打篮球,不自量力。狄安就大晚上带我去学校篮球场。可我真不是这块料,站在篮球框底下投了三十次,就投进去两次。是的,就站在篮球框底下,正下方附近一点点距离,反正不出那个等腰梯形的范围。我总觉得那个框太小,明明瞄准了中心,使了劲,就是投不进。我惯用右手,十有八九球被我扔出去,都往左边飞,撞到篮球框左边又掉下来。刻意少用些力气,连篮球框都没碰到。狄安哼哼了两声没讲话,但我在他眼神里看到当初我鄙夷别人“这么简单的附加题,随随便便就做出来了,你们怎么就不会呢”的不屑目光。

我说我不明白为什么一群成年男人,大老爷儿们的,要打球不每人自己买个球单独玩去,非要十来个人挤在一块围着一个球抢来抢去,还往这么一个小框框里扔,有意思吗。狄安提醒我,不是十来个,就是十个,一队五个主力球员,别的都是替补。我仔细一想,似乎不对,踢足球的不是很多人满场跑吗。每次我看电视上播足球赛,都感觉是精神病院有病人逃出来了,一群医生追着赶着要把病人抓回来。球就是病人,球员就是医生。

“足球跟篮球不一样,”狄安说,“足球一队11人,一共22人,也有替补球员。”

我又不懂了,怎么会是11人?一般不都整数吗。

“10人进攻,还有个守门员防守。”狄安解释。

“呵!10人在外面跑来跑去,累得跟死狗似的,那个守门员站在门框旁边吹风乘凉吗,未免太惬意。”真是不公平。

“你不能这么说,守门员没那么简单的,……”狄安给我解释守门员如何如何不简单。

我不很懂,反问他:“那为什么打篮球不需要守门员?”

他哑然:“篮球框这么小,要守门员做什么?”

我还是不懂,为什么不能每个人自己买个球,自娱自乐,非要一群人来争来抢,何必如此争强好胜?抢到球了又如何,有意思吗。我搬出道家老子庄子清静无为的思想来,试图说服狄安,没必要跟别人争执这些虚妄的东西,别人要抢就给他抢好了,你买个球单独玩,自由自在,想怎么玩就怎么玩,不是更舒心吗。

狄安很无奈,说:“你不要这么死脑筋,太没体育精神。”

教我打篮球失败后,狄安又教我跑步。我对跑步没意见,觉得是种强身健体的运动,就跟着他每隔天晚上来南区体育场跑。学校里有好几个体育场,各区都有,方便举办运动会,也方便学生平时活动。距离我们西区最近的是南区体育场。他每回跑步前都要换上他那双名牌跑步鞋,很贵,八百多块,差不多一个月房租了,是我在他家见过的除了那件紫色格子衬衫外最贵的一样东西。他很宝贝,每回跑完回去都要擦擦,也不放鞋架,另外搁在衣柜底下一层,下面垫了报纸。他跑步还戴护膝,说之前受过伤,要保护。

南区体育场一圈四百米,两圈不到我就气喘吁吁,接不过气。狄安说这不行,这太弱了,拉着我接着跑,跑不动就慢走,不能停。每天晚上体育场都好多人来跑步,角落里各处都有路灯,不用怕摔着。有同学单独来跑,有情侣一块跑,还有学校社团跑虫俱乐部的几十人集体来跑。跑道中间是足球场,铺的橡胶草坪,防滑的,晚上天黑了没人踢球,但有三五个一伙儿坐着聊天的。之前我和琛琛、洪思洋有时就在这儿谈心事。足球场两头有沙坑和双杠,体育课用的,晚上也会有人在那边吊双杠。还有跳绳的,穿着宽松的短裤和汗衫在角落的路灯下一边跳一边数数,嘴巴一撅一撅的。还有转呼啦圈的,好几个女生,大概是要减肥,虽然有的并不胖,转得满头大汗,衣服都湿了,贴在身上看出线条。跑步的男生路过时总要瞟上两眼。

狄安给我定的要求是每回跑四圈,跑完再慢走一圈。他会先跑六圈,然后拉上我一起跑。我跑完第三圈,肚子里上下翻腾着,嘴里漾出了芹菜和香菇的味道,有点想吐。死撑着跑完第四圈,小腿酸胀得不行,全身上下都觉得不舒服,想吐的感觉更浓烈了,饺子的味道已经到了喉咙里,但只干呕了两下,吐了点唾沫。再走完一圈已经完全没力气,大口喘气,肺都快喘出来,同时胃里面有东西想涌出去。狄安扶着我,问我还好吧。我摇头说不太好,有点想吐。他说没关系,刚开始跑都这样。我说有关系,我感觉我快要吐了。然后哇的一声真吐了。

幸好我们是靠外圈走。一开始跑是围着内圈,因为我想偷懒,觉得内圈路程短,跑到第三圈我就开始往外跑,我感觉我要吐了。我怕吐在跑道上,后面的人会踩到我吐的脏东西,或者见了恶心。走在外圈,真要吐了,就吐在树丛里,跑道旁种了一圈树。

我钻到树丛里哇啦哇啦吐了好几口。晚上就吃了几个饺子,全吐了,吐到我胃里空荡荡的还在吐,干呕,吐完嘴里乱七八糟的,甚至感觉到芹菜和香菇的丁。狄安到附近学生超市买了瓶矿泉水来,给我漱口,问我怎么样。每回跑完我都说要吐了要吐了,从没真吐过,他也习惯性以为我又夸大其词,没想到我会真吐。

我吐干净嘴里的脏东西,漱了漱口,感觉好多了。狄安问我还走不走得动,要不要背我。我吐得没力气,小腿抽筋似的酸胀着,还有点头晕,舌头上瑟瑟的,就跟吃了苦瓜似的,苦得要命,就让他背了。

趴在狄安背上,贴着他那洗得近乎透明的白色背心,感触到他厚实宽大的背,好有安全感。他身上都湿了,背后湿了,胸前也湿了,紧贴着衣服。因为天天做俯卧撑,举哑铃,他胸肌很突出,从侧面看比某些女生胸围还大。每每我说他胸大时,他就鼓起胸部叫我摸,还说,看,是不是有C罩杯了。我说没有,他就猛吸气,鼓得更厉害,说,这回呢,快摸快摸。

我身上也是汗,两个人都汗涔涔的,汗衫黏在身上。幸好有点风,吹过来凉凉的。从南区体育场到拖鞋门最近的路就是绕着我们西区寝室楼走。西区寝室楼种了一圈梧桐树,长得高大,走在下面很阴凉。梧桐的树干很粗,花白色,叶子很大一片,都是深色的绿。这条路在寝室楼北边,常年照不到太阳,很潮湿,树根附近长了许多青绿色的苔藓,一脚踩上去就是一串绿色的脚印。去年冬天跟刀刀在一起时,每天晚上都要给他打电话,寝室信号不好,就跑到外面站在路灯下给他打。那时天冷,梧桐叶子都掉光了,树枝光秃秃的,特别荒凉,但我心里很暖。时过境迁,我趴在狄安背上,望着近处的梧桐树,远处的路灯,天边的月亮,农历三月末,月亮只有很弯很弯的一点点,心里有点悲凉。之前有天晚上刀刀在电话里说,石头,你看月亮,今晚的月亮好有思念的感觉。那晚的月亮很圆。第二天他就把头像换成一轮明月。现在过去半年,头像应该早换了。日子过得真快。也不知他现在有没有新欢。恍惚间,以为背着我的人是刀刀,轻轻咬了下他耳朵。与其说是咬,不如说是亲。我常常咬他耳朵。我咬他了,他也会同样回应我。

“出汗了,脏。”狄安侧过脸去,又凑过来,也亲了下我耳朵,说,“不学好。跟谁学的这么不老实。”

我回过神来,尴尬地笑了笑,看到狄安脖子后面浓密的体毛,真跟野人似的,问:“你们蒙古族男人体毛都这么旺盛吗?”

他摇头说不是,他家就他一个人这样,他爸爸体毛很正常。提到他爸爸,我想起我爸。刚刚跑步累得不行,一时半会儿倒给忘了,这会儿又想起来。小时候我爸开摩托车载我出门,妈妈怕我从后面摔下去,就用条长围巾把我绑在爸爸身后。路上我就贴着我爸的后背,就像现在这会儿。我爸的后背很壮实,很温暖,很有安全感。我和姐姐的瘦弱遗传于妈妈,爸爸的身子骨一直很健壮。但现在也坏掉了。连摩托车和牌照都在当年发病时贱价卖掉,没办法,缺钱。现在又复发,唉。一想到白天他躺在病床上那副病歪歪的样子就难受。他再也不是那个能给我安全感,照顾我,保护我的爸爸了。他老了。他病了。他要死了。于是,要换做儿子的我来给他安全感,照顾他,保护他。

“你说我该怎么办。”我问狄安,“总不能看着我爸去死吧。”

他毕竟是我爸。哪怕这些年他没在我身边照顾我的起居,没有无微不至低关心我的生活,但他还是我爸,会偶尔在电话里与我嘘寒问暖,让我好好学习,不要骄傲,要上进。他对我严厉苛刻,甚至一味地鞭策我,从未有过鼓励,但他终究是我爸,我们身上流着一样的血。我希望他能好好活着,在家里,在我身边,在我未来的生活里。我怀念他在我身边的日子,怀念他开摩托车载我出门的童年时光,怀念他后背的坚实与温暖。虽然只那么寥寥可数的几次,但足够我怀念一生。

狄安沉默了会儿,说:“要不我借钱给你。我有两万块留着备用的钱。”

“你哪来这些钱的?”我很惊讶。两万块不算小数目。

“你说哪儿来的,还能哪儿来的。”他口气不好。

我低着头,猜到了。“干嘛不用来还学费,还助学贷款?”

“助学贷款可以慢慢还。这些钱是留着以防万一的。不比其他人缺钱了可以问爸妈要。一个人过日子,总要给未来做打算,防着万一。本来准备暑假拿这钱去台湾找超超玩的。先借你用吧。”

一个人过日子,我何尝不是。多希望能有一天,不用考虑今天花了多少钱,不用记账每条支出,就能安安心心过日子。我知道对于大多数同龄人来讲,他们买什么都由爸妈支付承担,早已习惯这种生活,但我没有过。不,其实有过一次。有一回刀刀带我去住酒店,就是我们第一次在外面过夜的时候。酒店的钱,吃饭的钱,都是他付的,是他平时存的零花钱。他甚至叫了饭菜到房间里,我们光着身子一边亲吻一边吃。我打心眼里觉得他太奢侈了。但说真的,那是我这些年来唯一一次奢侈的生活。我怀念那种不必担心今天花了多少钱的感觉,太轻松了。我平时活得很累。我有个小本子,每顿饭吃了多少钱都一条条记在上面。

我感激狄安的心意,可是,“借了我,你怎么办?房租呢,给你妈寄钱呢。而且就两万块,够什么用,四次血浆置换手术?”想起一个成语,杯水车薪。一车子的干柴着火了,那一杯水去浇,有什么用。

“多少是一点,我明天取了钱给你吧,先用着。实在不行,”狄安想着,说,“你找庄老师问问看,能不能让学院的同学们帮忙募捐。”

“你让我接受别人捐款?”从狄安背上跳下来。我们走在下院旁边的石楠树下,棕红色的砖块上掉满了零碎的石楠花,我踩在石楠花上,听到花朵被碾碎的声音,冷冷地看着狄安,说,“难道你要我站在讲台上,庄老师站在一旁跟整个软件学院的同学们说,徐沪生家里遭遇不幸,爸爸重病住院,没钱看病,需要大家帮忙捐款,五块钱不嫌少,五十块不嫌多。然后看着大家一个个走过来,情愿或不情愿地把钱塞到我跟前的红箱子里?你叫我以后还怎么过日子?以后我见了他们,我的同学们,一个个都是我爸的救命恩人,我要给他们磕头吗。他们有什么事来找我,我是不是都要一口答应,稍微迟疑了,是不是就要被人说,早知道当初就不给你捐钱了,让你爸死了才好。你让我大学剩下两年怎么过,要在他们面前以一种谦卑的态度活着?我受不了。我不能受这种恩惠。我不想欠他们的人情。拿了他们的钱,就永远在他们面前抬不起头来。我什么都没了,就给我留点尊严吧。我不想对身边每个人都弯腰。我不想被大家用异样的眼光看待。”

每回学院公布助学金名单时,我都异常敏感,觉得有人侧目看我,眼神里满是不屑。我以为是自己多想,但上回王瑞琪送我电影票,被一同学看见,他说,哟,前两天刚拿了助学金,这就要去看电影呀。他口吻像在开玩笑,但他眼神不像。学校里有传言说,有人家境不错还拿助学金,不知廉耻,被举报了,退回助学金。所以我平日生活总是尽力朴素,丝毫不敢乱花钱,一件新衣服一双新鞋子都不敢买,生怕被人抓了把柄,跟老师打小报告,让我再拿不到助学金。我也曾有过邓健那样染黄头发的想法,并不是叛逆情绪,只是好奇,想试试,但我从来不敢,人言可畏。交大好人多,坏心思的也不少。反正我一辈子都忘不掉那同学说我拿助学金看电影的眼神,特别鄙夷,就好像在说:你怎么好意思的,脸皮这么厚?我穷,所以干什么都是卑微的。如果可以,我不想任何人知道我穷。

狄安安慰我,让我别激动,他也是随便说说。“那你准备怎么办?”他问。

怎么办?走投无路,还能怎么办。“你当年怎么办的。你那两万块钱怎么存的?”我问。实在不行,总有最垫底的法子,无论如何,我不能眼睁睁看着我爸死。为人子女,我做不到。以己度人,我不信任何人能这样铁石心肠。

狄安瞪着我:“你要干那个?那个很恶心的。你不要。”

“那你当年怎么就干了?”所谓走投无路,只是有些路不想去走。但我实在没办法,总要硬撑着把日子过下去。今年年初家里已经有一桩白事了,难不成半年内一个家要做两桩白事?哪有这样的话。不行。

走到拖鞋门口,狄安饿了,我肚子里全吐光了,这会儿小腿好了些,脑子清醒了些,也饿了,要了两份炒河粉吃。还是那家炒河粉的店,还是那个大汗淋漓的黝黑男人颠着锅子翻炒河粉,他的女人在一旁给他擦汗,切肉丝、葱花,倒酱油,问别人要吃什么。这时候店里没几个人,这种店都是晚上十二点以后人才多起来。我跟狄安坐在角落里,他给我讲他一个高中女同学的事。

“那女生姓金,就叫小金吧。那时候才十六岁,高一,未成年。她爸妈很早就离婚了,不对,不是离婚,是她妈妈跟别的男人跑了,家里就她跟她爸爸。她爸爸也是旷工,我们那边很多人做旷工,干了好多年,在小金高一那年得了肺癌,化疗做得倾家荡产。认识了学校里几个小混混,被介绍到夜总会,出台。十一国庆节,她出台七天,每天都跟很多男人睡,碰上市里扫黄打非,被抓了,还上了市里的电视台新闻。虽然脸上打了马赛克,但同学们都认出她来。她爸爸躺在医院里听说女儿出台的事,活活气死。小金被拘留了一个礼拜,罚了两三千块钱,出来后就休学了,学校里大家都对她指指点点,她待不下去。然后就一直在夜总会出台,到现在都是。”

狄安说:“我爸那时候肺癌住院,我就想到她,去找她。之前我也觉得这种女孩子真是有够下贱的,为了钱干那种事,太没廉耻心。直到那时我才明白她也是没办法。我不是同情,也不是支持,而是理解。大家都是走投无路的人。你没有碰上这样的祸事,没有站在那个位置上,没有被逼上绝路,自然可以站着说风凉话,瞧不起我们。但我们真走到那一步了才知道,给了钱,什么都愿意做。你要钱。你没钱,医院就不给你做手术。后来小金就给我介绍了张哥,带我入这行。”

我低着头说:“我现在也是,不给钱,医院就不给我爸做手术。做了手术就还有希望,不做手术就要回家等死了。”

我并没有埋怨医院,我理解,医院不是慈善机构,看病付钱是他们的规章制度,不能因为一个人违反。要是这个人没钱给他做手术,那个人没钱也给他做手术,医院还怎么运作下去?三五天就要倒闭了。

“真要干了就回不了头,洗不干净的。”狄安说。

我懂。但我要钱。我要谋生,我要活,不仅自己活,还有家人活。给我钱,我什么都可以。从前我没法想象青春痘那样****的生活,现在我能接受了。不,我并不觉得那样很好,相反,我还是觉得跟陌生人上床非常恶心,但我就要这么干。不是为了爱,而是为了钱。我终于沦落到这个地步。从前与刀刀那样单纯美好的时候,回不去了,回不去了。

店铺的老板娘给我们端来两盘炒河粉。橙色的塑料盘子,盛得满满的。来这吃的人就图一实惠,量多,能吃饱。老板的酱油倒得很多,河粉炒成了棕色,拌着青椒丝、豆芽、胡萝卜丝、鸡蛋、肉片。老板娘让我们慢慢吃,还要什么只管叫。她走的时候对我们弯了下腰,把手往脏兮兮的围裙上擦了擦,把耳根后面滑下来的头发捋回去。她大概四十出头的年纪,头发白了不少,脸色因为过度操劳,有些憔悴,牛仔裤的裤管磨破了,露出很多线头来,球鞋黑漆漆的,很久没洗过。我大概能猜到,她老家有个孩子读书,爷爷奶奶照顾,她跟丈夫日夜在上海卖炒河粉,逢年过节才回去看孩子。这个年纪的女人,不是谁都像王瑞琪妈妈运气那么好的。

“你还记得我那件紫色的格子衬衫吗,很贵的那件。”狄安拌着炒河粉吃着,说,“就那个总缠着我的老头子给我买的,后来还被我姐看到聊天记录的那个。他是个退休干部,六十出头,老伴死了,儿子媳妇都在国外,家里常年就他一个人,冷清得很,说要包养我,认我当干儿子。他之前真包养过我一段日子,大概一个月吧,随叫随到,一个电话打过来,我立马坐地铁到他家。他家在虹口足球场那边,我到上海南站换三号线过去。后来他嫌我路上太磨蹭,让我打车过去,他给车费钱。到他家了立马就脱衣服,他想干嘛我就干嘛,给他摸,给他玩,陪他喝酒,陪他吃饭,陪他洗澡,陪他睡觉,陪他上厕所,什么都陪。只被一个人玩比被一群人玩干净点,反正钱也照拿,还有礼物。那老头子家里挺有钱的,给我买过很多东西,衣服鞋子皮带包都买过,还买过领带。我都在水源论坛的二手版卖掉了。”学校论坛叫饮水思源,大家都叫水源,上面有个二手交易版块,“就那件格子衬衫没卖,觉得挺好看的,穿着也舒服,没舍得卖,刚好去见他的时候穿穿做做样子。我跟你说,钱没那么容易拿的,要干很多恶心事。做了那些事,你一辈子要做噩梦。”

我大口嚼着炒河粉,咬着豆芽和青椒丝,豆芽很脆,青椒一点也不辣,很嫩。我试着想象狄安脱光衣服的模样,他身材这么好,脱光了一定很好看。我住他家这么久,都没见他光身子的模样,就算最近天气热了,我们睡一起,也是穿着内裤短袖睡觉的。但我觉得在一个陌生老头子面前赤身裸体的好恶心,我做不到。可我仍是装作很不在意的口吻说:“恶心?能有什么恶心事?”

我不是真不在意,而是在意了也没用。我已经决定了,就不会给自己退路。再说了,这世上有什么是容易的。沧源小区门口推车子卖水果的,拖鞋门对面马路上彻夜卖炒河粉的,满满在嘉定实习的工地上高危施工的农民工,狄安老家包头市那些在矿地挖矿每天吸入颗粒到肺部一个接一个得了肺癌的矿工,水产市场里每天把手泡在苏打水里连觉都没睡不安稳的生意人,谁容易?就算王瑞琪爸爸开公司赚那么多钱也不容易,天天东奔西走的,一会儿上海一会儿北京一会儿深圳,一年到头没几天在家里,所以才会王瑞琪要什么,他就给什么,用这种方式补偿儿子,让王瑞琪妈妈辞掉工作,想干嘛就干嘛,卡里的钱随便刷。

“你在网上看到的那些脏东西,街头巷尾流传过的恶心事,他们都会干,怎么变态怎么玩,怎么刺激怎么玩,舔脚趾头都算入门的。你不要。”

很久之前,我去金沙江路找刀刀。那天我们住宾馆,第二天一早醒来,他亲吻我的脚趾,说爱我。那时我非常幸福。但我不能想象一个陌生人亲吻我的脚趾,或者叫我去亲吻一个陌生人的脚趾,太恶心,我不能接受。这种亲密举动不是只有爱人之间才能做吗。

“这种事太多了,真的劝你不要。你要想清楚,万一出什么事的话,……”狄安没再说下去,只是反复提醒我,要想清楚。

想清楚?我还有的想吗。能出什么事?感染性病?被抓去坐牢?上新闻?脸上打马赛克?被人指指点点?那又如何。我爸眼下就在病床上躺着呢。我妈说水产市场的管理同意收回下半年的摊位,退钱给我妈,明天就去交钱给我爸预约排队做第一回手术。我还有时间想吗。都火烧眉毛了。再拖下去,我爸就要死了。家里就我一个男人,婆婆妈妈的,像什么样子。我二十岁了,不小了,总得为这个家做点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