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做了个噩梦。梦到一堆鼻涕虫爬在我身上。手上腿上脸上,全都是,黏糊糊的,甩都甩不掉。那些通体灰色身形短小的软体动物,在我身上各处分泌出黏湿腥臭的液体,结了一层乳色的膜。有的爬到我脸上,爬到我嘴里,在我喉咙里蠕动。我从梦中惊醒,一股恶心的东西从胃里涌上来,趴到床边,哇的一声吐了。吐了好多东西,晚上吃的面条,咬得细细碎碎的咽下去,全吐了出来,像一条条被砍断的蚯蚓,也像鼻涕虫。幸好没吐在床上。
高中时候我住校,有一回半夜三更发烧,是大冬天,也是做了个噩梦,不记得梦见什么,惊醒了,吐了,全吐在枕头上。那些脏东西顺着棉毛衣的领口流到衣服里。身上湿透了,全是噩梦惊醒的汗。爸妈不在身边,室友都睡了,就自己爬起来,脱了衣服,拿毛巾擦干身上的汗和脖子里的脏东西,把脏了的被套、枕头套拆下来,还有弄脏的衣服,扔到洗脸盆里,撒了洗衣粉用水泡着,到柜子里另找件衣服换上,也没换被套,就这么胡乱盖着棉被睡了,第二天早上请假去看医生。
这会儿也是全身湿透,额头和后背都是汗。幸好在狄安家里。狄安匆忙起床,把我吐的脏东西打扫掉,给我倒水漱口,摸摸我额头,拿体温计给我量体温,很小心地塞到我左边胳膊腋窝下。
刚刚趴在床边吐,压到右边肩膀,疼得厉害。我撩开领口看,前两天被人咬破的地方已经结痂消肿,两排深红色的牙齿印,旁边还有黑色的淤血,被香烟头烫伤的地方,五个小黑圈,三个小的已经结了疤,两个大的脓包破了,看到里面嫩红的皮肉,黄色的脓水黏在衣服上,结成斑块,旁边染的红颜色是狄安给我涂的消肿止痛的红花油。
我不想回忆这两个礼拜的日子,如果可以,我想忘掉。但我记性太好,什么都记得清楚。那天晚上我回来的路上,肩膀特别痛,热热的刺刺的。回到狄安家里,我不敢回寝室,这些天除了上课,我刻意逃避每一个人,包括同学院的孙志鹏和洪思洋。我脱了衣服对着镜子看,看到右边肩膀上被咬破的血肉,两排血淋淋的牙齿印,肿了一大块,不能碰,一碰就疼,狄安给我涂红花油时疼得我都要哭了。还有被香烟头烫伤的五个圈,本来皮肤被烫焦了,黑色,皱皱的,地铁上人太多了被磨破,皮开肉绽。
我清楚地记得那天下午,那个三十多岁的清瘦男人,趴在我身上,一边做,一边咬我肩膀,右肩,狠狠地咬。他的牙齿碰到我肩胛骨,皮肉被咬破,他还不尽兴,一口又一口地咬。但我没叫出声。张哥说,这种变态,你越叫他越开心,他越咬你,你越要闷着声没反应,把自己当死人,当木头桩子,当充气娃娃,他就没兴趣接着玩了。
事后他躺在床上抽烟,同我聊天。他说我还年轻,少干这行,好好读书,将来才有前途。我点头说是。但我心里说,拉倒吧你,两面三刀的人,刚刚怎么没见你这么好心?装什么装。这屋里就我们两个人,要装给谁看。他说他是医生,谁知道真假。他儿子刚上幼儿园小班。现在幼儿园的学费真贵,比上大学都贵。有这钱给孩子上学,还不如自个儿在外头快活。他不喜欢他儿子,更不喜欢他老婆。结婚就为了生个孩子跟爹妈有个交代。生完孩子就跟老婆分房睡,老婆睡卧室,他睡书房。
“都分房睡两年了,还不跟我离婚,妈的。”他一边抽烟一边骂脏话,什么臭娘儿们,什么****,内容难听至极,完全没个医生的样子,他说,“离了婚,儿子跟她,我就没拖累了。好带人回家玩。”他看看我,朝我挑挑眉头,“是不是烫一下两百块?”
我刚想说我不干这个,他就把烟头摁在我右边肩膀上。虽然张哥说了不要叫,叫了他更开心,但我还是下意识叫了,且从床上滚下来,疼得眼泪掉出来。他从床上跳下来,骑在我身上,拿着香烟头连着烫了我好几下,还摁在上面左右转,仿佛很享受。我痛得麻木,全身毛发都竖起来,只听到兹兹兹的皮肉烧焦的声音。
后来他给了我四千块。就算不是医生,确定是个有体面工作的人,工资很高,居然带这么多现金在身上。从钱包里掏出一叠钱来,数了数,放到桌上。我们说好八百,他把咬我和烫我的钱也算上。这样也好,张哥不晓得这部分,不必给提成。他搁了钱就要走,临走前跟我说了浦西一家大医院的名字,叫我如果肩膀发炎了,就去这个医院挂外科,找曹医生。通常完事后都是我走,客人留。大概他要回家。他开的宾馆环境很好,不比前几回去的都是便宜的旅社,钟点房,瞎搞搞就走人。
他走之后,我到卫生间冲澡洗漱。我挤了许多牙膏,很用力地刷牙。在身上涂了许多沐浴露,尤其是屁股和大腿。热水流到右肩时,痛得厉害。对着镜子看,肿了一大块,出血了。匆忙洗完,拿纸巾擦掉肩膀上的血渍,又垫了几张纸巾在衣服下面才回去,怕路上血印在衣服上,黏住了再干掉脱下来会痛。纸巾黏在伤口上不要紧,倒点温水,软化了就行。这是张哥教我的法子。我没回学校,我去的狄安家。我曾以为刀刀很爱我,曾以为右右让我觉得温暖,但到头来,真正给我归属感的,是狄安。我想到相濡以沫和感同身受两个词。我很庆幸身边还有他。
第二天,我把那四千块钱凑上之前的一千块用报纸包好带去医院给我妈。我每凑够五千块就给我妈一次,说是学院老师帮忙搞的捐款。我妈连字都不识几个,哪懂这些,说等爸爸病好了,一定要给老师送个锦旗,不能让老师以为我们乡下人没读过什么书、不识几个字,就是忘本的人。那天爸爸刚做完第三次手术,躺在床上睡了,脸上还是苍白,没一点起色,手臂上的针孔一个接一个,全是紫红色的斑点。床头的心电图一起一伏,床尾的点滴单子还是长长一串,护士每隔半小时来查房一次,帮忙换点滴,床底下的尿壶刚冲洗过,床上的纸尿布刚换过。我打了点热水来,给爸爸擦洗了手脚,给他按摩腿上萎缩的肌肉,跟妈妈说,不用了,学院捐款也就这些,没有了。但我很快想好,下次拿钱给她就说:这是我几个交大的好朋友借我的。他们都是上海人,家里有钱,不急着要我还。
十分钟后,狄安把体温计拿出来。我看了看手机时间,凌晨两点多,头很痛,支支吾吾问狄安,声音就跟蚊子似的:“怎么样?”他对着温度计看着,皱皱眉头,说:“39度6。”
“你明天还要去答辩吗。”
他点点头,倒了杯热水,喂我吃了两片感冒药,拿毛巾包着冰块敷在我额头上,说要是天亮了还没退烧,就去医院。他睡在我旁边,叫我不舒服了就喊他,可我没喊。不是怕打扰他,不,我们之间不需要这么见外,而是我烧得迷迷糊糊,根本没意识没力气叫喊。只觉得口干舌燥,喝下去的水下一秒就干掉了,喉咙里像架了个火炉在烤,话也说不出。整个人像被绑在树上,在烈日下暴晒,虚脱了,动弹不得,汗流不止,非常不舒服,但只能哼哼两声。狄安用手机定了闹铃,每半个小时醒一下,摸摸我额头,把毛巾挤干,换上新的冰块。他在冰箱里放了制冰块的塑料小盒子,用完了就再倒水进去。
我躺在床上,想睡却睡不着。全身上下都好痛,骨架子像散掉了似的,一点力气也没。眼睛没办法聚焦,花了,看什么都是模糊的,耳朵里有嗡嗡嗡的鸣声,脑子里满是混沌的画面。破落的钟点房里,生了锈的莲蓬头冲下的水半冷不热,墙上的瓷砖是暗黄色的,很多水渍斑块,很脏,有的还裂了缝,看到里面有蚂蚁在爬。两百块钱一晚上的宾馆里,明亮的卫生间,透明的淋浴间,花洒淋下的水很热,冲在我肩膀上很痛。我拼命刷牙,太用力了,牙龈被我刷破,流血。我常常刷牙时牙龈出血,邓健说是缺乏维生素C,多吃点水果就好。我吃不起。苹果一个得两三块,我怎么舍得。我拿花洒冲洗屁股和****。冲洗身上每一处被陌生人摸过的地方。前两天洗衣服时,发现内裤上有血斑。涂了好多洗衣粉拼命搓洗。有点想哭,只有一点,但挤不出眼泪,所以很快就不想哭了。
迷迷糊糊睡着,期间感觉到狄安给我换毛巾,给我擦汗。我睁不开眼,只觉得生病了被人照顾好温馨。从小到大出什么事我都自己来,很想有个人给我依靠。第二天早上,我出了好多汗,烧退了些,38度8了。狄安问我要不要去医院,我说不用,再用点冰块降降温,多喝点热水,吃点感冒药,肯定没问题。去医院多贵,上海的医院随便看个病都要好几百,这也检查那也检查,拍片子,照B超,开那么多药,吊三五天点滴,钱花得就跟流水似的,我舍不得。
狄安的毕业设计项目这几天就要答辩,他必须得去学院。学院答辩是随机抽号,谁都有可能是下一个,你一天没答辩完,就一天不能结束。他照顾我一夜,没睡好,前两天又忙着写项目文档,眼珠子里都是血丝。我稍微有了点力气,说你去吧,我有事就给你打电话。他叫我多睡会儿,他尽早回来。他出门时,我从没这么渴望过他要是我男朋友该多好。我躺在床上望着蓝色的窗帘发呆,脑子里还有点迷糊,但没那么晕了。外面天气不好,阴天,似乎要下雨,一点风也没,空气很闷。中学时候语文老师讲阅读理解,说天气描写跟作者的心情相关,阴雨天气就表示作者情绪低落。那时我不服气,天气不好就天气不好,干嘛要硬扯上作者的心情?可这会儿我望着窗外灰蒙蒙的天,觉得真是应景。也大概明白,如果作者心情好,但天气不好,就不会故意去提天气这么扫兴的话题。只有情绪低落的人,看到点什么不那么美好的,都要伤风悲秋。
我吃了感冒药,睡了醒,醒了睡,中午时候狄安回来看我,给我量了体温,又退了点,38度2,给我换了毛巾,喂我吃了个馒头。他一点一点撕碎了喂我吃。我嘴里没味道,吃不下别的,怕吃了还会吐。吃了馒头,他喂我吃药照顾我休息,又去学校。我睡到下午,精神好多了,摸摸额头,感觉已经退烧。夹了体温计量,刚好手机响了。我以为是妈妈的电话,或者张哥的电话,谁知居然是南果。我们很久没联系,他怎么忽然想起我?跟南果讲话时,我看了下体温计,37度8,差不多退烧。
南果问我最近怎么样,我敷衍说还好,下个月初软概项目的团队作业要答辩,六月中要准备期末考试。他问我下午有没有课,方不方便说话。我说没有。其实有,但我跟孙志鹏说我有事出去了,点名的话,帮我报道。
“我骨折啦。腿上打了石膏,躺在家里没事干,找你聊天。”
“骨折?”我们真是很久没联系,这么严重的事故也没人告诉我。爸爸复发后我就没心情跟他们聊天,斌斌最近加入了一个电影字幕翻译小组,整天忙着,也没找我,我都不知道他们现在怎么样。“你怎么会骨折的?”我问。其实这会儿我也没太大力气讲很多话。就只听他讲着,偶尔插两句。
南果的故事叫我大吃一惊。他居然跟爸妈出柜了。普通人的爸妈都不能接受,何况他爸妈是基督徒?他们大吵一架,南果摔门出去,他爸爸追出来跟他吵,在楼梯口推推搡搡,南果脚一滑,从楼梯摔了下去,左腿小腿骨折。额头手臂都刮伤了,但都是皮外伤,小事,骨折得很厉害,打了石膏,两个月都不能下床。“别的还好,有时候小腿痒了抓不到,要人命,还得用痒痒挠伸进去抓。回头期末考试还得打车去学校。单拐都买了。”
“你怎么敢跟爸妈说的。胆子真大。”真心佩服南果的勇气,我无论如何都不敢。
“满满爸妈都知道了,我也想跟爸妈说。想把满满带回家介绍给我爸妈,以男朋友的身份。”他叹气,“九月,你才谈过一次,不懂。满满这么好的男生,很难遇上的。”
是吗。满满很好吗。没觉得。他那么胖,还那么啰嗦,总是趾高气扬的,反正我不喜欢。最近几次经验叫我越来越厌恶成年男子,尤其是中年男子。闻到他们身上那股怪味道就很想吐。
“我不是跟你说过,我之前割过腕吗。就为了一个上外的德语老师,是中国人。他结婚了,有孩子。”南果告诉我那段过去的事。那时候他才高一,十六岁,在同城交友群里认识那个上外的德语老师,在网上叫FABIAN,31岁,差不多是他年纪的两倍。FABIAN约他出来玩,吃饭,看电影,去欢乐谷、恐龙园。FABIAN个子高,有点胖,戴眼镜,脾气很好。那时候南果年纪小,没谈过恋爱,有人对他好,他一下就沦陷了。他早就知道FABIAN结了婚,有小孩,但他不在乎。FABIAN跟他老婆并不相爱,两个人都是年纪大了,被父母安排相亲,双方都觉得彼此人还不错,就凑合着领了证过日子。南果觉得他们才是真爱。后来FABIAN老婆发现了他们的关系,威胁他们分手,不然就去学校闹。学校领导不可能让一个同性恋教书。如果闹离婚,孩子的抚养权也归女方。FABIAN没办法,跟南果提出分手。南果不同意,寻死觅活地要挽留。FABIAN也很难过,但他要考虑工作和家庭。南果说,那一块死了算了。就割腕了。FABIAN怎么可能陪他割腕。那种殉情的想法,也就没成年的小孩才会有。“那时候真他妈年轻。”南果说他到现在都还记得FABIAN喜欢吃火锅,喜欢听麦当娜的歌,喜欢看科幻片,……,他抽烟也是跟FABIAN学的,“也不怨他,这世道,像他这样的不是一个两个。他老婆都不追究了,我还有什么好说。这世道,找个能跟你一块出柜过日子的,不容易。”南果说他另外还有两段感情跟这段出奇相似,对方都是有孩子的已婚男人。跟FABIAN在一块差不多两年,割腕是高考前半年。高考完了又跟一个做审计的在一块一年多,27岁,女儿两岁,后来也是被老婆发现,威胁分手,不然闹出去看谁丢脸。分手后又跟一个律师在一块将近一年,28岁,认识的时候,他老婆挺着大肚子。老婆生孩子那天,他们两个在外面喝酒。后来也是被老婆发现,要闹离婚,律师好说歹说,说服老婆再给一次机会。“你看我运气多背,就喜欢结了婚的。”
心下想着,怪不得他会喜欢满满。满满的脸就是已婚男人的脸,那么老成。但我想不明白,为什么这些同性恋会跟女人结婚?欺骗她们?这太不道德。
“那歧视同性恋就道德了?”南果点了根烟抽着,他吐了烟,说,“你也不想想,要是没人歧视同性恋,大家都能接受同性恋,同性恋能结婚,他们会逼到这份上?哪有人不想遇上真爱,跟真爱结婚的?要能开开心心结婚,谁想在外头浪?”
这倒也是。顺龙说过,同性恋婚姻合法化,是根本解决方法。社会给我们的压迫,最终都以一幕幕单独的悲剧收场。你也许只看到一出悲剧,甚至解决了它,但你不可能一个个去拯救那么多人。还是要抓住根本矛盾。
“还有那些没脑子的爹妈,逼最多的就是他们。总说什么传宗接代,传香火。搞得人一生下来,就只为了再生下一代。脑子有毛病。才二十出头就被逼着早点结婚,年纪稍微大几岁,爹妈就整天愁眉苦脸。愁个屁。结婚也要遇上对的人,胡乱结婚怎么成,当儿戏吗,真为了传宗接代?那跟母猪配种有什么区别。这都什么年代了。不结婚怎么了?不生孩子怎么了?就不能太太平平过日子了?哪天上海办个独身主义丁克主义的游行我才高兴呢。气死那些封建古板的老头子老太太。”南果说,六七年前他表姐因为年纪大了,被姨妈逼婚,介绍了个同事的儿子,闪电结婚,结婚一年生了小孩,立马离婚。两个人脾气完全合不来。表姐跟她老公都不想要孩子,就两家家长轮流带,两个月一换。他们年纪大了,不怎么管,熊孩子无法无天的。上个月他姨妈有事要去无锡,把那孩子带到南果家,让南果爸妈帮忙照看一个礼拜。结果第一天就把南果从杭州买回来的一个画了西湖的茶杯给打碎了,“那杯子我跟满满一人一个。气死我了。差点当场就骂他小瘪三。死熊孩子,要不是姨妈在,真想揍他一顿。在我家爬上爬下的,什么都要玩,我爸早上刚买的报纸还没看呢,被他撕了折纸飞机,扔得满屋子都是。你说这种死小孩生下来爹妈就不管了,这种逼婚不是害人吗。那天姨妈一走,我就把房门反锁了。熊孩子,别来我房间闹腾。那个礼拜真是气得我,天天火大。把我家都折腾成什么样了,沙发弹簧都被他蹦蹦跳跳搞坏了。姨妈接他走的那天就跟送瘟神似的。”
其实我能理解,像洪思洋爸爸,上一代人的思想能开放到哪儿去,当然什么都听父母的。但我奇怪,为什么这一代人的思想还这么保守,连人生大事都交给爸妈,完全没一点自主意识,就不知道追求个人幸福吗。比如南果表姐,干嘛爸妈逼婚,就真要结婚?气自己这么大年纪了还没找到对的人?还是故意结个坏婚,好摆出样子指责爸妈,这就是你们逼婚的下场,要叫父母心生愧疚?这种家庭关系太畸形。我也不懂那些被同性恋骗婚的女人,为什么要忍气吞声?既然发现了,干嘛不离婚另找幸福?反正上海离婚率这么高。从前我是很不齿离婚的,觉得很丢脸。现在想想,两个人不能彼此相爱,硬凑在一块勉强过日子,倒不如离了各自找寻幸福。就算找不到,干干净净一个人也比糟糕的两人关系好。
“你不懂。感情不合离婚很正常,要被人知道你嫁了个同性恋,都生孩子了才发现,要离婚,以后还有脸吗。孩子以后怎么见人。要被人笑死。要面子!外人看起来和和美美就成,屋子里和谐不和谐,别人也看不出来。”
面子?脸面的事,就这么重要?比终生幸福还重要?
南果咯咯笑:“中国人最在乎面子。丢什么都可以,就是不能丢人。宁可一个人忍气吞声,也不能被一堆人看笑话。”
无言以对,但想想也是。我这几天干的事,不就是这个缘故吗。我没资格笑别人。但我忽然想,要是将来有一天,我身边某个女生朋友被同性恋骗婚了,我看出来了,要告诉她吗。告诉她了,她会不会为了所谓的家和面子,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当不知道?那这一辈子得多苦?
“你爸妈对你出柜什么态度?”口干舌燥,喝了点水,忽然想起问。
“他们都不跟我讲话了。就我奶奶还跟我说话。以为我奶奶能接受的。”南果叹气,说他爷爷是意大利传教士,当年来中国传教,后来跟奶奶结婚。那时很多亲戚朋友反对他们结婚,那年头哪有人跟老外结婚的,还是个红毛意大利人,还是个传教士。但我奶奶坚持了。
红毛意大利人?“你爷爷是意大利人?红头发?”想起南果染红烫卷的头发,“那你的红头发是遗传的?”
“屁!我的红头发是染的!红头发是隐性基因,我爷爷红头发,肯定是AA,我奶奶家世世代代都没红头发,肯定是AA,除非基因突变,我们家不可能再有红头发。我爸爸我姑姑都是AA,虽然有红头发基因,但不能表现出来。我姑父家族和我妈妈家族从来没有红头发的,也是AA,我表弟跟我可能是AA可能是AA,反正不可能是AA,当然是黑色发色了。你们江苏不学生物吗。”
我说我选的物理化学,生物只懂常识,记得老师讲过隐性基因和显性基因,但不知道红头发也是隐性基因。“那你卷发也是烫的?”
“我是遗传的自然卷。卷发也是隐性基因,我爸是直发,但他是AA。我妈家族里有人卷发,应该也是AA,生了我AA,卷发。”
我想了想,大概明白了,问:“既然你爷爷是传教士,为什么还能结婚?”
“帮帮忙哟,传教士又不是和尚道士!”南果像念书一样说,“要避免****的事,男子当有各自的妻子,女子也当有各自的丈夫。夫妻之间,不可彼此亏负,除非两厢情愿,暂时分房,以后仍要同房,免得撒旦趁你们情不自禁,引诱你们。”
听得出是《圣经》里的话。“你奶奶能在那个年代跟老外传教士结婚,思想应该挺开放的,怎么就没接受你?她怎么说。”我好奇。
“她说我已经错过一次,不能再错第二次。”
“错过一次?”
“就割腕那次。我们的命是主给我们的,也要偿还给主。自杀的人,会下地狱。她说等我腿好了,会多带我去教堂祷告,忏悔,多行善事。这样死的时候,主才会原谅我的罪。主爱世人,无论你犯了什么过错,只要你诚心忏悔,主都会原谅你。”
我不懂这些基督教的看法,但多行善事总是没错的。“那你爸妈呢,还是没态度?”
“骨折后整天见不到他们人。我不能下床,吃饭都是奶奶端到我房里。他们在客厅说什么我也不知道。”南果说,他这些天也没见满满。满满虽然不放心,但正忙着毕业设计,只偶尔打个电话。忙完毕业设计还要签三方,就嘉定那个建筑公司。
日子过得还真快,刚放寒假时满满说他下学期要找实习,这都要签三方了。狄安跟我讲过,他们保研的和出国的不谈,找工作的同学必须要在毕业前先签三方协议。三方就是:学校、毕业生、用人单位。具体协议内容就是明确毕业生就业工作的权利和义务,解决应届生毕业后的户籍、档案、保险、公积金等一系列问题。协议在毕业生到单位报到、单位正式接受后自行终止。你找到工作,签了三方,学校才给你毕业证书。
满满都要毕业了,狄安也快了,狄安说他忙完毕业的事,就去台湾找李文超。到时候又只剩下我一个人。为什么对我好的人都要走呢。为什么从头到尾,我总是一个人?南果都为满满出柜了,什么时候我身边能出现一个人,让我敢为他做这么大的付出?肩膀又痛了。从奢望中清醒过来。从偶像剧回到现实。我怎么能跟南果比。南果无牵无挂的,我肩上还扛着一个家。如今这情形,我还有指望遇见那个人?
瞧,外面天多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