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东台后,没条件给爸爸做手术,只能药物治疗。医生坦白说,这病最好的治疗方式就是去上海做血浆置换手术,药物抑制也可以,每日口服加点滴注射,但疗效没那么明显。而且就算将来治好了,复发的可能性非常大。假设手术有80%的可能治愈,治愈后一年复发,那药物只有20%不到的可能治愈,治愈后半年就要复发。我略微吃惊,20%?原以为回东台就是等死,想不到市医院还有点水平。实在意料之外,已经知足。但我很快想起另一件事:钱。药物治疗也不便宜,医生开的药都是进口药,没法到别处买,便宜不了。家里的钱能治多久?算了,都回东台了,还指望太多干什么,过一天算一天,就这么熬吧。
亲戚朋友们都来医院看爸爸。回了东台不比从前远在上海,方便多了。情分好的隔天就来看一回,舅舅身子那么不好都来过了,那个做钢材的表叔还是没来,一次也没。好歹是表兄弟,竟这点情分也没,当真叫人寒心。奶奶驼背,不好出远门,爷爷带着奶奶熬的玉米糊来看爸爸。他提到那个表叔就来气:“他妈妈是我的个亲妹子,一个老娘养的,他还要喊我一声三娘舅。眼睛珠子瞎到屁眼里了,你这个表兄弟生这么大的毛病,他们家人一次都不过来看,还有个屁的良心?挨狗吃掉了!****的小畜生,怎么不挨雷给劈死的。”
妈妈在电话里复述这话时,语气分外气恼,恨得牙痒痒。可又能怎么样,人家不帮咱们,咱们不能强迫他帮。不相往来就是,还提他做什么,白白的生气。如今这世道,人心难测,保不准你身边哪个人将来有一日会背叛你离弃你不再搭理你。朋友两个字,说起来容易,真担得起这份情谊的,屈指可数。但正因为少,才难能可贵。廉价的从来不是朋友,而是只谈吃喝的酒肉朋友。
在狄安家吃过晚饭,回学校找王安阳拍片子。是她的课程作业。跟琛琛画画设计不同,王安阳的作业都是拍短片,配音乐,剪带子。前些天她来找我,说想拍个同性短片。之前就想跟我提这事,一直没好意思。问我能不能再找个男生,可能要有亲密行为。实在没人就找洪思洋。我说拍可以,但不能跟洪思洋。别说他做不到,我都觉得尴尬。你也真是,把男朋友往火坑里推。
王安阳说,哪里是火坑,又不用很亲密,就接个吻。我会错位拍摄,不用真亲下去,脸部贴近了就行。
我说那也不行,我跟洪思洋太熟了,脸贴那么近,肯定会笑场。再说他那么壮,根本不是我的菜,酝酿不了情绪。我另外找人吧。
我知她拍同性题材是出于好意,让别人看到这类作品,当是正面宣传,不,应该是正面表达。换个词表意大不相同。她给我看电脑里的短片作品,给我讲光影剪辑和配乐,说拍出来就这效果。我也不懂,胡乱点头,意外看到一个名叫“自杀身亡摄影集”的文件夹,里面有两个子文件夹,一个全是图片一个全是视频,点开图片的文件夹,吓了一跳,全是自杀现场的照片。有上吊死了舌头伸出来眼睛凸出来的,有喝农药口吐白沫的,有跳楼砸在汽车上的,有割腕满地板血的,有跳河浮在水上的,……,还有姚绣雯。
猛地一惊。我记得她的长相,眉清目秀的女孩子,长发披肩,挺好看的。照片里脸上纵横交错的都是血,眼睛凸出来,瞳孔里全是棕红色,看不到眼白,牙齿缝里也是血,鼻孔里也流出血来,趴在寝室楼前的地上,身子底下一滩暗红色的血迹。寝室楼前那块种月季花的地也被拍了进去,过了花季,只有光秃秃的灰色枝桠。但我是见熟了这些枝桠的,一眼就看出是我们交大西区寝室楼。
惊吓之余,心里一股释然,好歹这张照片能证明姚绣雯的确是跳楼死的,死在我们上海交通大学的西区本科生寝室楼前。不是被学校封锁消息,无人所知地死掉。我问王安阳这照片哪儿来的,她说前些天找琛琛同寝室楼的女生一个一个问,终于问到有个女生拍了现场照片,要了份拷贝。那女生也是媒设学院学新闻的,本想把照片发到社交网站上,没敢,想寄给报社,又怕报社的编辑直接来找学校领导,私下解决。那女生问她要这照片做什么。她说在做一个关于大学生自杀的研究报告,希望社会和学校能重视大学生的心理问题。那女生就把照片给她了,同时把原件删掉,怕别人看见。
王安阳把电脑里的文件夹一一打开给我看,说:“我还有抑郁症患者的采访视频、受家庭暴力的妇女和小孩的采访视频、单亲家庭小孩的采访视频、农民工的采访视频、……,你要看吗?都是原版的,没打马赛克,不能拷贝给别人。”她点开一个农民工采访,拍摄场地就在农民工宿舍,工地附近临时搭建的塑料棚子,碰上大风大雨肯定要塌掉。十来个大老爷儿们挤在一个小屋里,睡的上下铺,一间房里摆了六张床,床单被子枕头都脏兮兮的,一股汗臭味。被采访的是个四十多岁的精瘦男人,身上皮肤黝黑,额头都是汗,拿了块脏抹布擦汗,嘿嘿笑着说:“六张床,六六大顺,好口头。”墙角一顺溜地摆着热水瓶洗脸盆洗脚盆,还有几个泥瓦罐子。“老家带来的腌咸菜和腌肉,下饭。上海买不到。”被采访的男人说。但王安阳撇着嘴摇摇头,指着视频里的罐子说:“凑近了就闻到一股霉味,非常重。说真的,味道很恶心,别说下饭,我都想吐了。他们的生存环境真的很辛苦。”
她打开另外几个文件夹:“还有肥胖患者的录音采访、校园霸凌的口述采访笔记,这个‘自杀身亡摄影集’因为素材太少,还不够整合素材,做不了节目。”王安阳挠挠头发,抓着发尾打圈说,“不管能不能播,都先做起来,将来能播了也说不准。不过要找到愿意被采访的人真不容易。你那个建筑公司的同学,我还等着去采访呢。”她很坦诚说,我之前跟她讲的那些东西也被她整理成文档,放在“国内同性恋现状研究”文件夹里。她保证将来当作素材的话,一定匿名处理。我打开那篇文档,前后翻了翻,章节分明,好几千字,问她:“那天我跟你讲了那么多东西,你都记得?”
她把头发往耳后根撩,露出一对月亮形的银色耳钉,说:“那天一回来我就赶紧写,写到半夜两点多,怕睡一觉就给忘了。但还是写得不全。”她耸耸肩,“没办法,什么都没准备就听你讲了。”
我说:“你回头把这篇文档发给我,我帮你改改。我身上发生的事,以及我知道的有关同性恋的事,都可以给你讲。”
“可以吗?你不用帮我改,太麻烦,过两天等我忙完手上的东西,想想具体要问些什么,列好提纲了再找你,也有个重点。我带录音笔。”
因为她的这份热忱,不仅对我,也不仅是对同性恋群体的关怀,而是对整个社会的关怀,我想也不想就答应她拍短片。认识的同性恋,在交大的就狄安一个。狄安听了一口答应。他刚忙完毕业答辩,身心舒畅,躺在床上看王小波的《沉默的大多数》。我也是最近才晓得,他毕业答辩的主题是云计算。很复杂,我也不很懂,估计答辩分数不会低。天气热了,他把床上的毛毯拿掉,换了凉席,怕我睡上头会着凉,盖了层床单。他穿着藏青色牛仔裤和那件紫色格子衬衫,问我要不要换衣服。我说不用,王安阳叫我们随便穿就行,不必刻意。
狄安说他之前拍过片子,就虹口的那个老男人拍的,全是那种内容。我说要是泄漏出去怎么办。狄安说没事,老头子拿手机拍的,像素很低,非常模糊,他自己都认不出里面的人是他。
狄安同我认识久了,什么都讲,但一见王安阳就没话了。倒是王安阳朝我使眼色,连珠炮似的问:“他也是同性恋?这么帅!刚认识的?在交往?你男朋友?你不是说洪思洋太壮了不是你的菜吗,怎么找了个更壮的?还以为你喜欢可爱型的呢。不过也是,洪思洋哪有他这么好看。看着有点混血的样子?”
我解释说他是软件学院的学长,我们只是好朋友。“这么帅的男生,也不可能看得上我呀。”不自觉把王安阳当成陈煦,耍起嘴皮子来。大概是前些日子太压抑了,陈煦整天往徐汇跑,我一肚子话憋在心里没人倾诉,现在遇上个能说话的,无拘无束,什么都放开来。
时值五月末,学校的石楠花渐渐谢掉,路上小朵小朵的都是石楠花花瓣,被人踩烂。花坛的美人蕉依然红黄亮眼。美人蕉除了冬天,一年三季都开花。这学期,三月前有月季,三四月有桃花,四五月有石楠,六七月有荷花,八月又有月季。学校管绿化的心思还真精明,这花开了那花谢,花期轮流换,没断过。但唯一从头开到尾的,只有美人蕉。想想觉得好笑,去年刀刀在我身边时,学校里开着月季,右右在我身边时,有桃花,狄安在我身边,是石楠花。怎么,狄安要离开我了?到时候思源湖上的荷花开了,又是谁来陪我?
王安阳穿着细腿牛仔裤,浅红色短袖,右肩挎着个淡黄色的皮包,左手拿着个数码摄像机。我没见过摄像机,好奇,问她多少钱。她说这个不是专业摄像机,是家庭用来拍短片的,不贵,六千八。我猛吸一口气,还想拿过来看看的,不敢碰了,问她拍出来效果怎么样,清楚吗,像素高不高。她说当然,拍短片这个足够了。
她带我们到逸夫楼旁的涵泽湖边。之前跟李文超在这儿接过吻,现在又跟狄安在这儿拍亲密短片,不太好吧。幸好今天礼拜六,好几个情侣坐在湖边长椅上打情骂俏,王安阳说拍起来有干扰,又带我们往别处去。周末时候,学校闲散的人特别多,很多住附近的大人带了小孩来交大玩,跟逛公园似的,哪儿都有人,尤其草坪上,走不多远就看到一家人嘻嘻笑笑。为了找个安静的地方,我们越走越偏,最后竟走到农业与生物学院的试验种植田来。
农生院的地位在大家心里普遍不高,这年头学农业生物的,毕业出来能干什么?做农业研究?杂交水稻?当第二个袁隆平?爹妈送你来上大学,可不是要你去研究水稻的。爹妈指望你将来有一份体面的、高薪的、不辛苦的工作,当个有头有脸的都市白领。所以每学年都有很多学生从农生院转出去,学生会认识的就好几个,但从没听说有谁转进去。
这年头,也就我爷爷奶奶那样的老农民,年纪大了,不想背井离乡,才会守着那亩四四方方的田地。他们安土重迁,一辈子循规蹈矩,就差拿把尺子在一旁,沿着直线走,把人生划定在这条边界内,丝毫不敢逾越。不,那不是我想要的生活,我不想回到那片隶属于我们徐家祖祖辈辈的土地。村里许多正值壮年的年轻人有所觉悟,出去打工赚钱,顺道去外面走一走看一看,苏州、无锡、南京、上海、杭州、宁波,他们遍布在江浙沪的几个大城市,逢年过节才回去。所以农村里有许多像我这样的留守儿童,跟着爷爷奶奶长大,缺失父母关爱,留下一辈子的童年阴影,或深或浅。
人都要吃五谷杂粮才能活,所以农业是社会经济的最基层,但现在农民越来越少,农村人口老龄化严重。大概是出于这些顾虑,四年前国家就取消了农业税,减轻农民负担,加大农民收入,鼓励农产品种植。爷爷对此很开心,每每看新闻联播都要夸奖:“******好哇,******不要我们交农业税嘞,还是******好!******是我们农民的大好人哇。”今年年初,爷爷在门前菜地种了些荷兰豆,是豌豆的一种。本是留着自己吃,谁知今年荷兰豆涨价,那一小块地竟卖了四百多块钱。他在电话里高兴得不行,说明年还要种荷兰豆。算算日子,这些天该收小麦了,收完小麦就要种玉米。家里农忙,还要去看爸爸,爷爷也辛苦。话说回来,哪个农民不辛苦。我曾听些四肢不勤五谷不分的同学说,现在国内已经普及现代化机器种田,直升机喷洒农药,……,但我看得清清楚楚,我们村所有农民都是面朝黄土背朝天,很辛苦。
农生院种植园在学校的地理位置比机动学院的实验室还要偏,要再往北走老长一路段,几乎到了学校的最东北角。距离本科生寝室楼非常远,走过来要半小时,骑自行车也要一刻钟。除了农生院学生上课,还有大一必修的生物实验课,平时很少有人来这儿,周末更是幽僻寂静。种植园占地很大,过了农生院大楼,整块空地都算种植园。除了几条水泥过道,就跟我们乡下农田一样,一亩一亩分开。最南边一块地是刚出芽的小苗,往北边一块地的野菜已经长得很高,再北边是个温室大棚,里面种了许多农产品,一排一排很整齐。有的还没露芽,上面盖了层塑料薄膜,有的刚刚冒出土来。最里面种了排西瓜,也不知是研究用的还是自己吃,大概两个意思都有。青绿色的底子深绿色的纹路,还很小,苹果差不多大,圆圆的。
现在还不到吃西瓜的时候。住狄安家,三不五时能吃到些应季水果,苹果桃子香蕉都吃过。西瓜还要再过一个月。他跟着庄老师做项目,上回的即时聊天系统、后来的电子商务后台管理系统、数据统计后台处理软件,庄老师都给了提成当工资。狄安拿了钱就买些好吃的回来,改善伙食。
王安阳四处看看,觉得风景不错,说就这边吧,挺安静的。她从包里拿出个便签本翻了翻,摸着下巴说:“第一个场景是两个人牵手散步,”她朝远处看看,指着前面花坛里那排黄色的美人蕉说,“就从那边开始,慢慢走过来,沿着花坛走,走慢点。一开始两个人手平放,然后慢慢勾住。多走几遍,走到头了就再往回走,我要从前面后面侧面好几个角度拍。走的时候不要看我,看路。走得不好没关系,我可以剪掉,别紧张,自然点。我先不拍,等你们走得自然了再拍,要有那种小情侣幽会散步的感觉。”
她说了一堆氛围描述,我瞥了眼狄安,心想我们这么熟,怎么可能有小情侣的感觉?要是我刚认识狄安,兴许见了这样的帅哥还要紧张心跳。同床共枕这么久,几乎是相濡以沫的一家人,是兄弟。兄弟间怎会有那种情感,岂不是乱伦?但王安阳这么说,只好照做。中途险些笑场,觉得这行为很诡异,有谁没事跑到这么偏的地方来散步?狄安拉住我的手,小声嘀咕说:“别笑,给人家拍片子呢。”
他拉住我手时,我才意识到已经是“手慢慢勾住”的戏码。动作那么快,算慢慢勾住吗,得多拍几回了。不容我多想,狄安紧紧握着我的手,掌心传来一阵久违的温暖。从前右右牵过我的手,但他表情很无所谓,嘻嘻笑着,我连心动的氛围也没。李文超也在图书馆牵过我的手,有恍惚间的温存,但立马想到他有男朋友。再往前就是刀刀。右手臂忽然臂酥麻了下。狄安个子高,手臂长,牵着我的手,把我往下拽,抽筋了。王安阳在后面拍着,我小声跟狄安说:“你手臂太长,往那边过去点,稍微斜过来牵我的手。笔直的不舒服。”他笑笑说好,走过去一点。他笑的时候,我没敢正面看他,生怕表情露馅。
“对看,对看。”王安阳跟在我们后头,捧着摄像机说,“他牵你手的时候,你朝他看,他也朝你看,不用看很久,两三秒就行,最好笑一下。我想抓那个情绪。”
狄安听她的指示,对我笑着。这笑不是挤出来的,是真在笑,抿着嘴咬着下嘴唇,似乎在笑我的窘迫。我低着头摸鼻子,脸红了。风迎面吹过来,吹在脸上很凉快,我摸摸脸,有点烫。是牵着手的缘故吗,可能。他不仅牵着我的手,大拇指还在我手背上抚过来抚过去。也有王安阳在场的缘故,当着第三个人的面牵手,太不好意思,我脸皮薄。还有四目相对的缘故,太近了,有些东西藏不住。
我承认,我对狄安有****的渴求。在从前的我来看,他不过是个英俊高大的男生,站在右右身旁,第一眼就吸引了我。但这只是色相,是外在,至多不过使人有生理欲望,并不知晓他的心性,他的内里底子。认识久了,交往多了,住在一起,他的形象才具体起来,爱吃面条饺子,每天早中晚各一组俯卧撑仰卧起坐深蹲,精通PHP、PYTHON、JAVA、C++、CSS、JAVASCRIPT,是个善良的好人,待我如亲兄弟。无论学习还是生活,都使我受益匪浅,觉得温暖。这温暖是心理层面的,是花费了时间一日一日累积的,一时的外貌好感给不了。只是这份感情因为李文超的存在,加上狄安视我如弟弟,被压了下去。这么对视着看,要被看穿的。近乡情更怯,我不敢。
“挺好的挺好的,就这样。”王安阳很兴奋,“这个镜头好,就要这种带点害羞的情绪。拍第二个场景吧,两个人拥抱亲吻,错位就好。”她指着转角刚刚亮起的路灯说,“都七点了,天也暗了,拍完这场今天就算了,改天接着拍。你们就站在那个路灯下,光线好点。面对面站着,四目相对,最好带点刚刚那个害羞的情绪,然后接吻。不用真亲,做个样子就好。我多拍几个角度,选光线好的剪。”
走到拐角的路灯下,狄安隔着矮冬青在花坛里摘了朵鲜红的美人蕉,闻了闻,递给我。因为前些日子下大雨,这些花都是新开的,漂亮得很,一片颜色暗淡的花瓣都没。学校里的美人蕉有两种颜色,一种花朵明黄色,叶子深绿色;一种花朵艳红色,叶子里层深绿外层棕红偏暗。美人蕉开久了就容易枯,枯完了就开新一轮,花期很短,碰上这样颜色明艳的实在难得。
“这个情节好。还会自己加戏呢。”王安阳一路拍过来,“哟,还挑了朵颜色最鲜嫩的。好了好了,差不多可以抱了。”
狄安笑笑没回话。他从头到尾都没跟王安阳讲话。路灯下,光有些耀眼,狄安伸过手来,把我拉近了。我下意识闭上眼睛。可在他快贴近我时,鼻翼四周感触到他急促的呼吸,他在笑。我们只是借位,从背面看很像在接吻,并不是真要吻。我细细打量他,嘴唇红润,很厚。眉毛很长,我们汉族人的眉毛都比眼睛窄,他眉毛比眼睛宽,从鼻根处就开始长,一直延伸到眼角后面。
“我再从侧面拍一段,能再近些吗?”王安阳在一旁偷笑,习惯性地把头发往耳根捋,露出一对黑色耳钉。她出去采访不戴耳钉的,淡妆,衣服也都选淡色,为的是平易近人,好说话。只在学校才会穿红着绿,戴耳钉,扎小辫子。
王安阳的眉毛很细,颜色很重,是描上去的,从里到外渐渐淡掉,循序渐进,就像CSS里的程序语句,根本不可能是天生。像狄安这样,偶尔有杂毛长出来,但总体颜色相差无几,才是原生态的五官。原生态的必然有不足,或多或少,十全十美的一看就是人造产品。眼睫毛也是。王安阳浓妆后的眼睫毛不管是长度还是粗细都是不可思议,眼影也重,看上去非常艳丽、惊为天人。狄安是天生的眼眶深邃,眉毛顶端距离眼睛内角很近。睫毛固然长,只是相对我们汉人长一点,没到夸张的地步。
狄安的睫毛微微颤了下,低过头,咬住我上唇。余光看到一旁的王安阳愣了下,又接着拍。我身子僵了下,只觉得被人紧紧抱住,热烈吻着,下巴被胡茬刺到。脑子里有瞬间的空白,继而热烈地回应了他。一手握着美人蕉,一手环着他的腰。他天天做仰卧起坐,前面都是腹肌,侧面有些肉,软软的,摸着很舒服。
还没从这情境里缓出来,狄安捏捏我的脸,笑着说:“你嘴唇怎么这么软。”
从前右右也同我说过这话。“很软吗。”拉着他就亲过去,“软的话,就再亲一口。”
王安阳不知当中的复杂关系,以为我们是暧昧中关系未定的情侣,假戏真做,冲我笑笑,一副撮合了我们的媒人模样。我也没解释,只抱着狄安亲着。衣服穿得薄,隔着短袖察觉到他宽大的胸膛,他坚实的胳膊,他炽热的体温,如此真切而踏实。
那天在机动学院实验室前的草坪上,王安阳说她有段时间觉得自己喜欢女生,说男生都太色了,不能老老实实享受拥抱,动不动就把手伸到她衣服里,摸她胸口,把亲吻和上床混作一回事。王安阳说,女生跟男生亲吻,不一定就想和男生上床。我说不上床干嘛还接吻,不是给人错觉吗。王安阳说,你不能这么讲,也许是我对你有点感觉,想鼓励你一下,继续追我,或者是我一时兴起,纯粹想接吻了。就不许女生主动有****吗。两个人靠太近的话,想亲吻只是出于生理上的****,泛性的,换个性感的人也一样有这欲望,而不是心理上的爱恋,特性的,只对某一个人。
我觉得这是男女有别。我们男生想接吻,就是想上床的意思,生理反应没办法遮掩。比如这会儿。不用猜就知道狄安的心思。至于李文超,算了,暂时不想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