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我是理科生,但高中也要学历史地理,参加学业水平测试,这是我们江苏特有的等级考试,及格就行。历史老师给我们讲过先秦诸子百家的道义,讲到墨家时提到一个词:兼爱。儒家讲究礼制,讲究君臣父子,讲究爱有等差,“礼不下庶人,刑不上大夫”。墨家主张爱无差别等级,不分薄厚亲疏,爱护别人如同爱护自己,不受等级地位、家族门楣的限制。相比之下,儒家的确更适合封建君主统治,因此被董仲舒推举主张“罢黜百家,独尊儒术”,被汉武帝采纳为治国方略。这是老师给我们整理的必背要点。
王安阳的心思让我觉得她很博爱,很墨家。之前王学林推荐我看金庸的《神雕侠侣》,说郭靖侠之大者,为国为民。但郭靖在那个年代,始终站在民族大义的立场上,对外抗争,称呼蒙古人是蒙古狗。而王安阳关注整个社会,无论民族,无论性别,无论性取向,只讲人道主义。她甚至关心国外的弱势群体,做过儿童基金、肥胖症患者心理辅导、关爱艾滋病等公益活动。她问我看不看美剧,我说很少。她建议我多看看。
“多看看美剧就会发现,几乎每部美剧里都有同性恋、黑人的角色,哪怕是配角,但一定要有。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美国有同性恋、黑人的公益协会,有反歧视联盟,也有禁止歧视的相关法律。如果编剧没在一部剧里安排同性恋、黑人的角色,或者安排了排挤同性恋的剧情,就会被当做社会歧视,被告上法庭。就算没被告,也会被那些反歧视联盟抵制观看。美国同性恋、黑人的权势很庞大,不会有哪个导演傻到那个程度,到时候收视率低了,赔本的是自己。”王安阳说,“所以国外人都觉得同性恋、黑人是正常的,因为电视剧里随处可见。但国内呢,你见过任何一个电视剧、一篇新闻报道,不谈正面评价了,连辩证评价同性恋的都没有,全是恶劣的负面新闻,就像在谈论一个发脓的疮口。连些名人出柜都被当做负面丑闻,生怕被封杀。你应该不知道,国内,不,大陆的出版法律条款里,同性题材是非常敏感的。台湾有白先勇的《孽子》、朱天文的《荒人手记》这些同性恋文学作品,大陆呢?除了一些地下同志文学,正统的与同性恋相关的文学作品你见过?并不是没人创作,而是创作了不能出版,所以大家看不到。去年年末李银河,就是王小波的妻子,几经辛苦出版了一本《同性恋亚文化》。但那本书是社学会研究,不能算文学作品,除了社会学研究人士,很少有人会看。以同性恋群体为例,这些社会上的弱势群体,新闻业出版业都没有途径被看到,由此带来的影响,自然是外界人都不知道这些群体的真实情况,只当做是不存在,或者见不得人。除了网络上那些恶搞娱乐之外,同性恋群体没有别的可见途径,这对于他们在社会的生存非常不利,所以才遭致那么多家庭伦理悲剧。要改变这种观念,还得从传媒和出版领域开始,由上往下。”
这话让我想起顺龙在冰岛的同性公益,我很久没联系他,他也没主动联系我,大概工作比较忙。之前他叫我写的东西,我很久没动,总忙着爸爸的病,哪有心思干别的。现在看看,就算我写出来了,只怕在国内,至少大陆,也不能出版。那我写了有什么用?不是白费力气了?
王安阳说起我之前在做的事,劝我不要再干。“尽人事听天命,你爸的病能治就治,不能治,你也不能把自己的前途贴进去,你才二十岁,路还远,不要糟蹋自己的大好前途。”这话要是别人说的,我听都不想听,只觉得站着说话不腰疼,但她是过来人,明白我的心情。我说我再想想。其实我已经想通,爸爸在与不在,我的生活都不会差多少,早惯了。我也不会那么偏执,觉得老天爷亏待了我,现在我知晓世上有许多单亲家庭,受这份磨难与挫折的不是我一个。我只是没办法亲口了断爸爸的命。为人儿女,我狠不下心,总想能救就救。
没想到,我爸主动了断。
晚上妈妈打来电话,说她回市场宿舍了,把医院的脸盆、热水瓶、脏衣服都带回来清理,家里打扫打扫,该收拾的收拾一下,明天一早带我爸回东台。上海看病太贵,钱都快用光了。还有点钱留着回东台看,能看多久就看多久,没钱了就回家。
妈妈没说我也明白,回家的意思就是等死。东台不过盐城底下的一个县级市,物质水平摆在那儿,就算市医院也是个小医院,能跟上海的仁济医院比?医生医术、医疗器材,什么都比不上,回去就是等死。可不回去,哪来的钱继续看病?
前两天我去看爸爸,他刚做完手术,躺在床上眯着眼休息。妈妈跟我谈到回家的事,他撑着一口气,赌气似的狠狠地撂下一句:“人家说叶落归根,我就算死,也要回东台,死在家里,不能死在上海,死在医院。”在医院死掉的人,遗体都会送到太平间,留给医院处理。这不合我们老家的规矩。在我们那边,人死了一定要先火化再土葬,埋在自家农田里,逢年过节要烧纸磕头,屋里柜台上要摆个照片摆个碗,天天供饭,把饭菜放在照片前,点冥纸念叨死去先人的名字,叫先人吃饭。一日三餐都不能少,直到三年孝期满。
妈妈说,你爸爸真要死掉,好歹回去给你爷爷奶奶看看最后一面,哭一哭。我问她明早要不要我过去帮忙。她说不用,“你姐姐请假过来了。出院比住院还麻烦,一堆手续要办,妈妈识字少,不会讲普通话,签字的我来,别的都给你姐姐处理。你几个叔叔伯伯前两天都从东台过来了,姑姑也来了,还没回去,刚好搭搭手,顺道一块回东台。你大老远的从闵行过来,也没什么事,跑来跑去也累人。”她只叫我有空回家陪陪姐姐,一个女孩子单独住水产市场不安全。
我在电话这边说不出话来。很想去看看爸爸,又怕见了心里难受。他那死气沉沉的样子,我做儿子的于心何忍,不见反倒心安。可我估摸着,要是明天不回去看看,再见面就是等爸爸噩耗传来,我回家奔丧。还是见一见吧,不然像外婆那样,临死前都没见最后一面,多遗憾。可是,真要一年里家里抬出两个死人来?爸爸死了,让爷爷奶奶怎么好,白发人送黑发人,他们不要伤心死。我是想明白了,他们可想得明白?妈妈姐姐可想得明白?我在老家十多年,从没听说过谁家一年办两场白事的,往后的日子还怎么过。
第二天上午有课,让孙志鹏帮我代点名,一早就回浦东。早饭也顾不上吃,买了个菜包子一边走一边啃,明明没胃口,硬着头皮吃下去,我的身体不能垮。东川路到蓝村路,三班地铁,五号线转一号线转四号线,我愣愣地看着车窗,一晃神就到了,直接往住院大楼走。这路都熟透了,闭着眼睛也能摸过去。
然而,就在路边,我走得太急,差点撞到一个盲人。六十来岁的老头子,戴着墨镜,头发花白,拿着根铝合金材质的红白色相间的拐杖,左边掂掂右边掂掂,一步一步慢慢朝前走着,走在那条凹凸不平的黄色盲道上。我本要跟他说“不好意思”,他却先道歉起来,低着头,扶了扶墨镜说:“对不起对不起,我老瞎子看不见路,实在对不起。”我来不及跟他多废话,快步走了,走着盲道上,想起小时候问我妈,路上这条黄的是什么意思,怎么高高低低的还有条纹,不是平的地砖。妈妈说,是给瞎子走路用的,他们眼睛看不见,但脚底下摸得准路。那时我跳着地砖的格子走着,大言不惭,说干嘛为了几个瞎老头把好好的路折腾成这样,眼睛瞎了少就出来走动,给人撞了也是自找。这会儿我忽然想,是不是也有许多异性恋理所当然地觉得:干嘛要为同性恋争取权利,我们能容许他们生存在这个社会,没有辱骂攻击他们,已经大发慈悲,他们就该安分守己、感恩戴德,不要妄图得寸进尺,争取什么婚姻法,还大肆宣扬同性恋的美好,真是不知羞耻。身在其外,便不知苦辣酸甜。站在太阳底下的人,不晓得我们身处黑暗对于光明是如何渴盼。像孔子那样,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维护高层统治阶级的权益,那是利益所趋,人之常情;像墨子那样,不分贫富贵贱兼爱世人,尤其是底层人士,这份心思实在难能可贵。
到病房时,妈妈把东西都收拾好了,大包小包全塞在麻袋里,找市场里一个朋友包车来医院接爸爸,直接开到东台去医院。还是上回外婆过世送我们回去的那个朋友,这回他没要钱,只说等老徐病好了再说。人情冷暖,患难才知真情。水产市场里的人抬头不见低头见,都给我爸捐款。熟的一百两百,不熟的十块二十块,都是心意。上个礼拜我陪妈妈回市场拿东西,市场的管理塞给我妈一个塑料袋子,里面纸币硬币都有,有五千多块,说是大家的一点心意。来送钱的管理是个五十多岁的粗犷男人,脸上胡子一大把,脖子上有老大一片白斑,颜色白得明显是病态,很吓人,我以为是烫伤,但皮肤并没有褶皱,后来我妈告诉我,那是白癜风。
管理说:“楼底下摊位我们要先收回来,提早打理。楼上宿舍你们先用着,不着急,等老徐身体好了再说。”
我妈感谢不已。他们都说等我爸好了再说,其实心里都明白,就等于说,等我爸死了,我妈回来慢慢收拾家用。到时候我还住交大,姐姐住哪儿再看,妈妈可能回去跟爷爷奶奶过,种田糊口,可能在上海跟姐姐一块租个房子,照顾姐姐,顺便在外头干些小时工、保洁员之类的工作。这个她跟我商量过。
之前是外婆死了,晚上回去奔丧,这回是爸爸快死了,白天送他回东台。车子停在住院大楼楼下,妈妈跟医院租了个担架,把爸爸当尸体一样运下去,回头车子回上海了再送还给医院。她不好意思叫护士帮忙,也怕护士力气小搬不动,伤了爸爸,只让几个叔伯从头脚各处把爸爸捧起来,从病床挪到担架上,推到电梯里。剩下的东西妈妈跟姑姑拎着带过去。
姑姑是很彻底的农村妇女,四十多岁,没来过上海,天天在家干农活,胳膊粗壮,嗓门大。她有农民最好的长处,淳朴,勤快,也有农民最坏的劣处,爱嚼舌根,爱说粗话。她刚到医院就趴在我爸床头呜呜大哭,说:“哥哥哇,我的大哥哇,爹爹妈妈还没死,你怎么就能死啊。你躺在这儿以后让哪个人给爹爹妈妈送终啊。我的哥哥哇,你好好的一个人怎么就躺在这儿的啊。哥哥哇,你不能死哇,你死了叫我这个妹子怎么过哇,我一个人服侍不了爹爹妈妈哇,爹爹妈妈要你哇。”我爸还没死呢,她已经哭起来,说的都是方言,病房里其他人听不懂,怪模怪样地朝她瞅。但她的确能干,什么活儿都一股脑儿包了,给爸爸擦身体、洗尿壶、洗床单、打饭菜、买东西,我妈吩咐一句,她忙不迭地就去了,一路上东瞅瞅西瞅瞅,什么都觉得新鲜。可她见了我姐第一句就问:“小萍,有没有谈男朋友?有没有中意的男孩?你现在年纪也不小了,你妈妈像你这么大的时候都生你了。过两年你就不好生了。我一个叔伯的表侄子今年27岁,……”见了我的第一句就问:“小生,有没有谈女朋友?上海的女孩子脾气丑得很,不能找,要找就找我们东台老家的。我一个叔伯的表侄女跟你一样大,在苏州一个职校上学,长得不错,屁股浑圆的,****翘,……”甚至见了护士来换盐水袋都跟我妈说:“这房里这么阴凉,那小婆娘还穿裙子,就不怕把逼冻掉下来哇?”
医院的电梯很大,可以并排放两个担架,电梯厢都是合金材质的,很坚固。到一楼时,叔伯们刚把担架推出去,外面的担架就推进来。是个要生产的女人,挺着大肚子哇哇尖叫着,手舞来舞去,旁边是她丈夫和公婆,要到六楼生产科。姑姑瞟了一眼那女人,尖着声音说:“这个死婆娘,生个娃嚎得像个鬼,差点把我撞着,眼睛皮子瞎掉了。”
我瞥了她一眼,不觉感叹,有人生有人死,生死之间就这么近的距离,什么都难说。跟爸爸同病房的那个老头子,原以为他一把年纪肯定挨不过一个月,谁知他不过是犯了老毛病,住了十来天就出院。新住进来的是个二十七八岁的年轻小伙子,得的是白血病。之前那个面色红润的中年男人早出院了,新住进来的是个老大爷。之前那个二十出头的小伙子,脸色更苍白了。我爸这边另外两个中年男人还是老样子。老样子就算好的。不像我爸现在,脸色蜡黄,全无血色,手臂上满是淤青,肿胀得厉害,摁下去就是一块白色。插针头的地方都是干掉的血渍。他躺在担架上,眯着眼睛,接着氧气袋。就跟枕头差不多大小的一个蓝色的气囊袋子,鼓鼓的蓬起来,外面接了根绿色的细管子,插到爸爸鼻孔里。氧气瓶不好外带。手指头上的心电图检测夹子还有身上贴的其他探头都拿掉了。头发刚剪过,妈妈剪的,凹凸不平,白了许多。从前我爸身体好的时候,三不五时就去把头发染黑,病了后再不染了,做了手术白得更厉害。五十岁的人,竟跟六七十岁似的。脸上很油腻,额头捂出许多汗来,耳朵后面生了疮。妈妈只每隔两三个小时给他用毛巾沾了温水擦脸,不敢太用力,怕把疮疤弄破,流血。身上刚擦洗过,屁股底下的纸尿布换了新的。天气热了,被子换了薄的,前两天给他擦身子,发现背后生了褥疮。他身子弱,不好给他翻身拍背,只能偶尔擦擦,总躺着不透气,自然要生褥疮。里头没穿裤子,方便清理,只在做手术的时候拿块床单盖一盖,医生也见惯了,生死当前,不计较这点东西。爸爸看看我,眼神里似有不甘,动了动他那暗红色的嘴唇,想说些什么,但终于也没有力气,咽了咽口水,仿佛叹了口气,闭上眼又睡过去。我看着他,看着他耳边的疮疤,看着他长久没洗非常油腻的白头发,看着他肿胀淤青的胳膊,看着他盖在身上白色泛黄的床单,心想,这就是我见他的最后一面了。从今往后,他就是个死人,我等着他的死期。
原来等死也不过就这感觉呀。日头的太阳照样是烈的,后背出了汗,风吹过来,有点凉快,路边的行人走过来走过去,医院门口有人提着皮包买了花往住院大楼走,出租车排着队在等人。七手八脚把爸爸的担架抬到车里,安置在后车厢。幸好是装鱼虾集装箱的车厢,后面宽敞得很。妈妈跟姑姑还有几个叔伯都围在两边,一道回去。忙完一切,姐姐赶回公司上班,我坐公交车回水产市场。妈妈临走前关照我,让我回去给外婆上柱香,多说两句好听话,保佑爸爸,有空回去陪陪姐姐。她说这话时,眉头紧皱着,眼神涣散,拍拍我的手,让我好好上课,别担心。大概是在医院里待久了,她手很凉,竟让我想起外婆过世时,我临走前跟外公道别,外公的手也是冰凉的。只是,从前是冬天,现在都入夏了。
天气渐热,水产市场里死鱼死虾的腥臭味更加浓郁,捂着鼻子都能闻到。水里的气泵咕噜咕噜响着,不时有人凿了碎冰块放进去。我踮着脚走到最里面,发现楼下摊位已经搬空。卷帘门上挂着个集装箱硬纸板,用大红色的记号笔写着“转租”两个字,下面一排数字是水产市场管理部的电话。对过摊位的叔叔阿姨见我回来,都来问候,那个小李也来问我:“你爸爸身体怎么样了?”他跟我差不多年纪,穿着厚重的黑色雨靴,灰色中裤,光着小腿,没穿袜子,系着廉价的黑色皮带,中间裂了好几道缝,上半身裸着,汗流浃背,胳膊因为过度劳动肌肉很发达,皮肤是暗沉油腻的。
我感谢他们的好意,说我爸已经上车,在回东台的路上,到东台了立马住院。在东台用便宜药,手术就不做了,没那个医疗条件,也没钱,剩下的钱能看多久就看多久,没钱了就回家。他们点点头,哀叹我爸命不好:“儿子考上交大,还没毕业享到福,这就倒在床上了。命啊,都是命,老徐没有享福的命。你妈妈也苦,没有享福的命。”说着又仿佛在哀叹自己,“我们做水产生意的,哪个有享福的命?享福的都不是我们这些人。我们福气小,兜不住好命!”
我唯唯诺诺,低着头也不多话,回到楼上宿舍,屋子里空荡荡的,一个人都没,也没人气,明明到了夏天,却有一股阴湿的感觉。爸爸住院后,妈妈几乎整天在医院看护,刚住院的那几天叔伯姑婶们还没过来,姐姐一个人住这儿,怕怕的,晚上门窗都关很紧,门后还搁了个衣服撑架,要是半夜有人闯进来,能听到声音。我妈让我姐有事就找对过小李的爸爸,但我姐不好意思,有天早上四点多给我打电话,爸爸病发后我就不关手机了,生怕出什么紧急情况,我一听到手机铃声,立马惊醒,以为真出事了。她说听到门后的撑架倒地上了,怕得不敢动,把床底下的大剪刀都拿出来。我打电话给对过小李的爸爸,他过来看,只看到一只老鼠窜过去,是我姐神经太敏感。
这两天我的床一直是叔伯们睡。医院的走廊上挤不下这么多人,晚上也不需要这么多人看护,轮流换班就行。床边上是装满了脏碗筷的洗脸盆,盘子上还有没吃干净的毛豆和咸菜。这时节毛豆刚上市,我妈经常买毛豆回来剥了壳用咸菜炒,放些花椒,很开胃,很下饭。大概是早上走得太急,也没来得及清理这些碗筷。旁边的电饭煲里还有不少粥。
柜台上搁着张纸条,是妈妈的笔迹,应该是早上出门前写的,都是些琐碎事,叫我饿了就吃粥,冰箱里还有两个咸鸭蛋,剥开先闻一闻,如果有味道了就扔掉别吃,把碗筷洗了,外面衣服收回来,叠好了放到衣柜里。提醒我夏天的衣服放在衣柜的哪一层,别忘了带去学校,备用的零钱在哪个抽屉的角落里等等,字迹歪歪扭扭,就最后一句我没看懂:月次在床下合子里。“合”应该是“盒”,“月次”是什么?到床底下翻出一个盒子,里面是串钥匙。妈妈不会写“钥匙”两个字。“钥匙”在我们方言里发音跟“月次”差不多。
妈妈把楼下的东西都搬上来,观音菩萨像也请了上来。她说一定要用“请”,不能说“拿”,不然菩萨要不开心。摆在衣柜前,进门就瞧见。这个位置风水好,菩萨能见门前事,能保佑一家人。菩萨的瓷像刚擦过,特别干净。妈妈说,她是女人家,不好上香,不作兴,我是家里长子,上香的事应该由我来做。我自然不信这些,但为了安慰她,我一切照做。点了三炷香,还是念着那几句:“菩萨,你要保佑我爸,外婆,你在天上看着呢,也要保佑爸爸,保佑他健康平安,早点好起来。”我说得并不诚心,在如此现实的境况前,我实在不必虚心假意。只把香插到菩萨前的香炉里,学着妈妈的样子扶扶正,作个揖,敷衍了事。就算满天神佛有心,世上那么多疾苦百姓,他们一个个救,可救得过来?什么时候能轮到我?我不想等着被人眷顾。为人处世,还是要靠自己。靠外人靠不住,靠神佛靠命运靠星座更是无稽。
就在这时,一只老鼠从墙角窜了过去,肥肥壮壮的,黑黢黢的,定是吃了许多死鱼死虾。我跟着望过去,看到墙角的洞,还是上回那个洞,床头底下。我家都要搬走了,它居然还在。刚放寒假时,爸爸闲在家里没事做,一天到晚跟我唠叨要好好学习,要比其他学生用功,要刻苦,要多问老师,我左耳进右耳出,觉得他烦,这时候却怀念起来。人在拥有得多的时候,欲望也跟着多,要这要那,挑剔来挑剔去,不容易满足。窘困如我,眼下只希望爸爸能活下去,能吃能睡,能走能行,旁的,我就不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