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寒暑假都有高中同学聚会。分散在天南海北的一群人,趁着假期叙个旧,分享彼此的现状和未来打算。有人安慰,有人欣慰,有人无所谓。我是无所谓的那圈人,并不很想参加。我更喜欢三五个人的小聚会。但有几个好朋友想见见,不得不去。刚放寒假没几天,班级群里聊个不停,都在商量聚会时间。这个说今天没空,那个说明天要去亲戚家,找个大家都方便的日子,还得统计人数、联系老师、预订饭店,也不容易。
很晚很晚的时候,意询在网上找我,问我怎么还没睡。我望着窗外,夜已经深了,水产市场的灯都还亮着,照着白色泛黄的光。地面的水渍四处发射,整个世界都是亮堂的。我睡靠窗的隔间,拉上窗帘还是有光透进来,在眼前晃来晃去。更不要提那成百上千的水池、长盆里,气泵咕噜咕噜响着,吵得人根本睡不着。我妈却定要听这声音才能睡,声音一断,立马惊醒,检查是不是停电了,是不是插头掉了,是不是气泵坏了,赶紧处理,不然鱼虾都要死掉。这可是命根子。她这会儿还在楼下忙活,在长盆里放了水,兑了小苏打,等着鱼虾到货。她一个人干,生意少了大半,吃的苦头却加倍了,睡的时间更少,一天到晚抽烟提神,时常累得腰酸背痛,叫我给她捏肩捶背。我特意找医学院的朋友学了点推拿按摩。姐姐已经睡了,她每天加班,晚上十点多才回来,一到家就累得不行,匆忙洗漱了就去睡。她买了眼罩和耳塞,一觉睡到早上。爸爸自然很早就睡了。我这几天作息很乱,又身处这样的环境,真的睡不着。干脆塞着耳机听音乐,玩游戏。但我只跟意询说,我睡不着。虽然从前我们关系非比寻常,但我不确定,现在她是不是还有兴趣听我讲这些无关紧要的事。
意询说她回东台了,问我什么时候回去。我说不确定,等聚会时间定了再看。意询说:“沪生,都一年没见你了,挺想你的。暑假聚会你也没来,上回见你还是去年寒假,这次一定要来。”我答应了。因为我也想她。高中三年,我们一直前后桌。奥赛班的座位按所学奥赛学科分排,便于讨论。我们都选了信息学,分到一组。我们感情很好。每次写完作业,都要一一核对答案,有不同的,再算一遍。背单词背课文,也是一个背,另一个检查。活动课,别的同学都去玩了,我们还在教室讨论作业。那时,学习是唯一的事,我们的情意,也完全建立在学习的基础上,很少谈及其它事。但很多同学问我,一天到晚跟陈意询混在一起,是不是喜欢她。我说不清楚,觉得我是喜欢她的,但不是男欢女爱的那种。后来大一时候发觉自己喜欢男生,才明白其中的关窍。也同时相信,如果我是异性恋,早跟意询在一起了。她是很文静的女生,个子娇小,话不多。如果我喜欢女生,一定喜欢这个型。但她话少得厉害,除了我,很少跟别人讲话,整天都在看书写作业,是个书呆子。成绩很好,数学一等奖,保送清华大学数学系。
根据2008年江苏省的教育政策,但凡获得奥赛一等奖的,都可以报名参加各大高校的保送生考试,通过考核就直接录取,不必再高考。我跟意询报考了好多学校,第一场就是清华。那年清华在江苏设立的笔试考点在南师大附中。前一天晚上,我们在南京住宾馆,她祝我隔壁。她妈妈也一道来了,我们不便讲话,就隔着一堵墙发短信。她说:“明天加油,咱们一起去清华。”可惜我技不如人,连笔试也没通过。后来她去北京面试,晚上趁她妈妈洗澡,给我打电话,说:“想跟你一起来清华。”下午她去熟悉考场,说清华好大,好漂亮。我说:“你明天加油,我高考努力点,去清华陪你。”我自知心虚,又说,“再不济,北京那么多高校,我总能考上一个。”
这是我们约好的事。我承认,我们都是书呆子。无数个晚自修课间,当别的男生女生在操场上闲情散步,谈情说爱,我们站在教室外的走廊上,眺望漆黑一片的远方,聊有关未来的种种细节。我们说好了,大学去同一个城市,最好同校,将来一起读研,读博,如果出国,要一起。工作,也要一起。她希望,我也希望,我们能一直在一起。所谓一直,就是她身边没有别的男孩,我身边没有别的女孩,我们都是彼此的唯一。
那时,她不放心,电话里语气很低沉,说:“现在高考方案改成这样,只考三门,风险太大,能保送就保送吧,尽量别高考。”
2008年,江苏省高考方案改革,改成语数外、学业水平测试、综合素质评价的模式,总分才440分。江苏考生一直很多,那一届足有50多万,稍有不慎,差了一两分,就是天壤之别。教育部这样安排,我们也没办法,尽量趋利避害,不要高考。奥赛获奖的人少一些,平台小,保送率却不低,是条好出路。这话班主任每次班会课都会跟我们讲。他说:“你们一群农民子弟,要钱没钱,要家世没家世,不功利点,怎么往上爬,怎么谋出路?难道要回家种田挑大粪?别给我嬉皮笑脸的,真给我挑一回试试,看你还笑得出来。”班主任是五十出头的中年男人,农民出身,年轻时,给人挑过好几年大粪。恢复高考后,他考上大专,当了老师,再没碰过扁担。他对我们要求很高,说考不上全国排名前十大学的,都是废物,垃圾,没用的东西,猪狗不如。有同学跟校长反应,说他辱骂学生。他说:“我骂你们是为你们好,是鞭策你们。你们现在荒废的,是自己的青春。我要不骂你们,过几年你们不要来找我哭。”有这样的班主任,学业压力可想而知。每天早上五点就起床背书,晚上十二点了,作业还没写完。奥赛班的作业都是单独布置的,无论题量还是难度,都是普通班级好几倍。但相对班上其他47个同学,我跟意询能被保送,也算苦尽甘来。毕业时,她送我那个钥匙扣,鼓励我只管往前走,宽慰我,就算不在一个城市,我们也可以在网上聊天,寒暑假也能回来见面,没关系。
起初,我也以为没关系,结果大有关系。大学后,我们的联系就局限在网上,有时我找她,她在上课,她找我,我要去听讲座。打过几次电话,说着说着,就无话可说。倒不是真的没事发生,而是许多事来得忽然,急需面对面的倾诉,通过语气和神态告知对方,我没有在开玩笑,你也不要随便敷衍。哪怕你不能帮忙解决,我倾诉一下,你安慰两句,心里总归舒坦些,两个人的情谊也会更亲密。但倘若此时那人不在,以后再出什么事,也不会想到那个人。距离远了,日子久了,心也会跟着远,有些私密的事,就不好再分享。何况这两年,我发生许多变故,跳过一件事,很难从头说起。要是意询在交大,或者我在清华,第一个知道我喜欢男生的,就不会是陈煦。意询也不会连我爸身体不好也不知道。这样不光彩的事,除了跟身边最亲密的人倾诉,哪好意思跟外人说。这也是我暑假没去同学聚会的缘故。许多人本就不很熟,很久没见,再见面都不晓得要说什么。我是个不善言辞的人,不喜欢讲客套话,不喜欢同不熟的人社交,不喜欢遮遮掩掩。我知道,我不完美,但是,我也不虚伪。我喜欢光明磊落的生活。我向来觉得,要么不要讲话,讲了,就要真心实意。我怕我掏心掏肺倾诉了,却被别人笑话太矫情,或者开玩笑敷衍过去。这样的事发生过许多次。所以还是不说的好。况且去年暑假时候,我爸病发,我都在医院照顾他。
意询说她也睡不着,跟我聊天。她跟往常一样,说起在清华的见闻。上个月,有个男生跟她表白,她拒绝了。前些日子期末考试,有个研究生压力太大,跳楼死了。考完试,跟同学逛街,买了个漂亮的钥匙扣,准备寒假聚会送我。她问我:“毕业时送你的那个钥匙扣,还用着吗。”我说当然。从书包里掏出那个钥匙扣,但没敢开视频给她看。我怕她瞧见这里的窘迫。地方太小,太乱。远没有学校寝室干净清爽。可我摸着钥匙扣上那个“勇”字的小挂饰,忽然想跟她坦白。过几天就要回东台,早晚就要说的,不如现在就告诉她吧。别人无所谓,她是一定要说的。我们曾是那样亲密无间的朋友,怎么能藏小秘密。人一辈子能遇上几个维持三年以上的真心朋友。不想就这样疏远。我说:“意询,其实我——”
一行字还没打完,意询问我:“你在听谁的歌?”她知道我喜欢一边听歌,一边打游戏。
我删掉那行字,回她:“LADY GAGA。一个欧美女歌手。”是南果推荐的。前几天他唱的那些很动感的电子舞曲,都是这个女歌手唱的,我很喜欢。找他问,他就告诉我这个名字,还推荐我去看她的MV。
意询说:“你喜欢这个女人?”
我说:“谈不上喜欢。这两天刚听她的歌,觉得还不错。”我一直学理科,英语不太好,她唱得快,我听不懂歌词,但觉得旋律很棒,听得人热血沸腾,很想跟着节奏蹦蹦跳跳,烂心情忽然就变很好。我的生活太苦闷,我喜欢能让我开心的人。
“这女人很恶心的,总把自己打扮得不伦不类,像个神经病。”意询语气激扬,大为不屑,“用这种哗众取宠的方式搏出位,根本就是跳梁小丑。”
我说:“欧美女明星不都打扮很夸张吗。”我并不关注娱乐圈,但总觉得说一个人“恶心”是很伤人的事。
意询说:“你不知道,这女人完全没底线。为了红,什么事都干得出来。用尽各种手段吸引别人目光。MV里总穿那么少,跟卖肉似的。演唱会上总把自己搞得奇形怪状,不男不女。还说自己是双性恋,真恶心。”
“她是双性恋?”心忽地被提起来。
意询说:“当然是炒作了。居然拿这种恶心的事炒作,你不觉得她很低俗吗。你能想象一个女人跟另一个女人,或者一个男生跟另一个男人在一起吗。居然说自己搞同性恋,你说恶不恶心。”
我从未见过意询这样激动,连忙附和:“就是就是,多恶心。”敲下回车,心里一寒,想说的话不敢说了,钥匙扣丢在一边。
意询说:“你没见过同性恋,不清楚什么情况,我可见过。我们学院就有一对。两个男生整天黏在一起,还在教室里牵手接吻。大庭广众的,自己没脸没皮,还恶心别人。看了就想吐。你要见了,肯定受不了。”
我纳闷,在教室牵手接吻的异性恋情侣不是很多吗,我在交大经常看到,怎么到了同性恋,就没脸没皮了。这么想着,却不敢说,只唯唯诺诺应着:“是。”
意询说:“真的,一想到两个男人在那边卿卿我我,做那种恶心的事,就受不了。死变态。”
意询哗啦哗啦说着,我格外黯然。我曾与刀刀做那种事,但没有觉得恶心。因为我们是相爱的。与爱的人做什么,都不觉得恶心。尺度再大,权当是调情。两个人相爱,本就是很自然的事,有了爱,其余的都是本能,不恶心。我不明白,我们相爱,并不只有上床这一件事,干嘛总想着我们在床上的事。难道异性恋每天在做的,就只有****吗。怎么话题到了同性恋,就只剩了性,没了恋。我从来都是一个安分守己的男生,只想与另一个男生,发展一段单纯的感情关系,怎么就恶心了。两个人相爱,不是一件很美好的事情吗。同性恋,是同种性别的两个人相恋的意思,同性,是形容词定语,不是动宾短语,性,是名词性别,不是动词****。删繁就简,重心在恋,也是爱情。缩写句子是小学语文老师就教过的,她忘了吗。我这么想着,却不敢说,怕说了连朋友也做不成,更怕她知道了,会告诉其他同学,怕他们想法跟她一样。那太恐怖了。我怕。我是个软弱的人。
隔了好一会儿,意询说:“聚会时间商议定了,大年初四。初四那天你在东台吗,来聚会吗。”
我撒谎:“不确定。下学期初学生会有个讲座,关于转专业指导的。我们几个部长要提前回学校策划安排,外联部也要预先联系老师。”
意询知道我是学生会外联部部长,时常忙着一些讲座事宜,很容易就信了,有些失望地说:“好想见你。”
我说:“我也想你,我尽量去。”
“一定要来。给你买了钥匙扣呢。当面送你。这个钥匙扣上面也有个刻了字的挂件,先不告诉你什么字。你看了就知道了。一定要来。”
换了从前,我一定好奇,问她刻的什么字。但这会儿,我全无兴趣,想也不想就答应了她。幸好隔着电脑,不然她定能看出我的不诚心。她说出这样的话来,叫我如何诚心。我不是机器人。我有血有肉,懂得爱,也懂得恨。幸好我打字没她快,慢了一步。
意询打字非常快。当年学奥赛,周末别的同学放假了,我们要补习,整天在机房写程序。她敲键盘噼里啪啦的,放鞭炮似的。敲回车时,中指猛地弹起,狠狠按下,啪嗒一声。我说,你轻点,键盘都要被你敲坏了。学校机房很宽敞,能坐七八十人,学信息学的一共才二十多个,大家都分散坐着,她却总坐我旁边,碰上什么难题了,就问我。她心思都在数学上,信息学并不很好。我心思全在信息学,几乎没有不会的题目。
我为信息学付出多少,别人或许不清楚,但意询都知道。无数次放学下课,大家都去吃饭,我还在教室做习题。等别人都吃完了才去食堂,省得排队。吃的,当然都是冷掉的残羹剩饭。有时走在路上,脑子里还想着刚刚那道题有没有更好的算法。或者干脆买了面包回来啃,一边吃一边想。平时没机会碰电脑,就把代码写在稿纸上,周末去机房了,慢慢调试。我把全班同学的参考资料都借过一遍,每道题都做了,所有题型了然于心,一看题目就知道要用什么算法,所以一等奖不在话下。有同学说我运气好,天生写程序的料子,有天分,聪明。可我自己知道,我走到这一步,不是我聪明,而是我勤奋。书山有路勤为径,这道理大家都懂,我脑子不如人,只好选最笨的题海战术。这几年,我遇到许多懒惰的人,他们总说自己天资不如人,努力了也没用,不足以改变天意,别人种种成绩全与刻苦无关,都是命中注定。有这种想法的人,活该一辈子羡慕别人,活该一辈子得不到自己想要的东西。但意询是懂我的。她也为数学付出许多心力。我的奋斗与辛苦,她完全感同身受。感同身受不是一件容易事,你把你的生活讲给别人听,别人听一听,三言两语总结一下,很快就会忘。没经历过就是没经历过,一条路,只有同样走过的人,才真正有资格说我懂你。以为我们一起走过艰难困厄的日子,彼此对彼此十分知悉,意询会一直走在我身边,作为我永远的朋友。哪晓得会发生这样的事。摸着钥匙扣上那个“勇”字,好讽刺。
意询,我也想你,但我不敢见你,生怕被你发现我的秘密,觉得我恶心。你曾是我最重要的朋友,我不想被你厌弃。所以,在你觉得我恶心之前,我抢先一步,不再见你。这样,我受的伤害也少一点。同学聚会不去了,免得日后他们知道真相要来攻击我,辱骂我。我受不了。我不想给他们伤害我的机会。我太软弱。
钥匙都卸下来。钥匙扣丢在垃圾桶里。跟意询说晚安。不等她回应,设置在线对其隐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