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中语文学过一篇《辛德勒名单》的剧本节选。为了更好地了解故事剧情,老师给我们看了电影。影片里,成千上万的犹太人被莫名其妙抓到一起,脱光衣服送去毒气室,没了尊严,没了自由,没了法律所保障的最基本的人身安全。他们被肆意虐待、凌辱、枪杀,最后惨死在集中营,堆成一叠一叠的尸体。有个穿红衣服的小女孩,活泼可爱的年纪,再见时已经躺在满是尸体的推车里,要去烧掉。看电影时,许多同学都掉眼泪了,这与种族无关,看到这样灭绝人性的灾难,谁都不好受。好好活着的一个人,不曾做任何伤天害理的事,纳粹分子凭什么要将他们置于死地。天理何在。人性何在。法律何在。那时我哀叹,愤慨,却不晓得,不仅犹太人,同性恋也隶属纳粹屠杀的范围。上学期我选修了一堂西方文明史,老师讲到第二次世界大战,说整个纳粹时期共有十万名同性恋被捕,其中大半死于集中营。
我把意询说的话,复制到那个大学生群里。南果看到意询对LADY GAGA的评论很是不满:“册那,不懂音乐不懂时尚就算了,不多看点杂志长长见识,还在这边瞎聒噪。那些土包子,除了谈情说爱的偶像剧,能看懂什么。对他们来讲,MV最好就一个帅哥一个美女在散步调情,然后就完了。千篇一律,毫无创意。歌手现场表演就木头桩似的站在那边,一动不动,有的干脆做口型假唱。这就是他们喜欢的音乐。这能叫音乐吗。这种审美的人,对于GAGA的表演,除了奇装异服,还能看懂什么。你知道为什么GAGA的演唱会这么多人看吗。因为她很疯。疯才有意思。总那么循规蹈矩,老气横秋,有什么劲。她是创作型歌手,每首歌都自己写的,有创作底子,熟悉各类乐器,各种唱腔,同一首歌能有不同风格的演绎,能把摇滚变调成爵士。演唱会从头到尾,载歌载舞,惊喜不断。国内那些只会摆酷装帅的偶像偶手,连最基本的唱功都没,都是后期音效合成,不过是市场营销的木偶,靠着娱乐新闻的炒作,接些广告代言,赚些无知跟风者的钱。嘎嘎才是表演艺术。演唱会票价虽然贵了点,但绝对值这个钱。”
我不太懂音乐,但她的歌我都挺喜欢。可看了她的照片,穿得真挺怪的。我不懂时尚,难道这就是时尚?时尚就是叫人看不懂吗。
南果说:“时尚不等于简单的穿衣服。时尚归属于艺术设计行业。GAGA许多衣服都是国际知名设计师设计的,普通人当然看不懂。你可以这么想,其他人看你写的计算机程序,也只觉得是堆乱七八糟的字母而已。隔行如隔山,编程这种东西,只有你们学计算机的才懂。而且极有可能高级工程师写的程序,普通工程师水平不够,也看不懂。时尚、文学、电影、音乐也是一样,不专业的话,只能欣赏皮毛,看个热闹。只不过门槛低,人人都要穿衣服、看小说、看电影、听音乐,而不是写代码、编程序,所以评论的人比较多。”
听得出南果很喜欢LADY GAGA,甚至有些迷恋和崇拜。但这并非我要讲的重点。我说:“你看我同学对同性恋的态度。”
对此南果倒是满不在乎,他说:“就算你是异性恋,也有人不喜欢你这,不喜欢你那。又不是人民币,哪能人人都喜欢。不喜欢就不喜欢,恶心就恶心,要骂就骂,管他呢。他算老几。又不是你老板,又不给你钱,干嘛在乎他怎么想。”
话是这么说没错,但有几个人境界这么高。反正我做不到。有人骂我,我就难过。
南果说:“那简单,下回遇上这种人,你就骂回去,他骂你什么,你也骂他什么,结尾再加个我操你妈逼。看谁骂得过谁。”
我笑。我从不讲脏话,也不喜欢别人讲,可听南果说着,却很好玩。
满满很怀疑地问我:“你同学真是清华的?清华的眼光没这么狭隘吧。”他说他好几个同学都在清华,都很接受同性恋。有个同学上学期选修了社会学的课程,期末论文就是研究当下大学生对同性恋群体的接受度。那同学在网上做了调查问卷,找各大高校的同学转发,收录了上千份调查结果,最后统计得出结论:一个人对同性恋的接受度,以及一个同性恋的自我认同度,与这个人受教育的程度成正比。也即,通常情况下,一个人受教育程度越高,越知道这世界包罗万象,越能接受别人与自己或自己与别人无论生理上、心理上、生活方式上、情感模式上的不同,包括同性恋、丁克族、不婚族等。受教育程度低的人,大多见识短浅,少见多怪,觉得跟大众不一样的,都是不正常。同性,一定是心理变态。丁克,一定是身体有问题,不能生育。不婚,一定是感情受挫,或者找不到对象。
满满说:“很想问问那些人,在他们眼里,什么才叫正常。像他们那样的?不,那不是正常,那是愚昧。那个调查问卷我也转发了,结果看到某些同学写的东西,妈的,真想揍他一顿。那智商真是欠揍。抢劫、杀人、强暴、诈骗,比起这些伤害别人、触犯刑法的犯罪,他们的反应也不至于像抵制同性恋这么强烈。一口一个恶心,一口一个重口味,还有人拿恋童癖、人兽恋作对比,说,如果同性恋都能接受,难道恋童、人兽也可以?这根本就是强词夺理。我也可以说,吃猪肉合法,难道吃人肉也要合法?类比也是要有可比性的。同性恋、丁克族、不婚族,都是成年人自己或之间的理性选择,都是自愿的,非强迫的,不伤害他人的。儿童、动物没有成熟的独立意识,容易产生单方面的强迫。完全不能相提并论。这一点许多受教育程度低的人,显然不能理解。那些人啊,真想问问他们,你能理解爱因斯坦的《相对论》吗。你知道《相对论》的两个假设前提是什么吗。你会用拉格朗日中值定理解高数题吗。你不会吧。《相对论》不会因为你看不懂,就没价值。高等数学不会因为你平时用不到,就没意义。只能说,是你智商太低,根本轮不到你去做相关科研。同样,你不能理解同性恋,也不代表同性恋就是不正常,只能说,你不懂,因为你智商太低。稍微多读点书就知道,同性恋是一种性取向的自我表达,没有伤害任何人。难道身为同性恋,我就不是一个正常人了?想想那些总声称自己性取向正常的异性恋就觉得好笑,说得就好像同性恋就是性取向不正常。那些人的智商实在太低。作为灵长类同种生物,我们都是受精卵经由有丝分裂发育而成的胚胎。相比之下,异性恋不是正常,而是平常。身为同性恋,我们的生理需求是一样的,都要吃饭、喝水、大便、睡觉,我们的社会需求也是一样的,都要上学读书、实习找工作、谈恋爱做爱。我们只是性取向不同。而性取向,只是我们生活的一部分,不是我们生活的全部。那些人不仅智商低,情商也低。他们不明白一个道理:别人要怎么活,不需要你来认可。或者说:别人的事,干你屁事。参差多态才是幸福的本源。你有什么资格用自己的世界观去定义别人的幸福?那些人口口声声人伦道德,却不知道真正的伦理原则是把人人同等看待。自己没有多优秀,也没有为社会作出多少贡献,却总喜欢嘲笑别人。这些人自以为很正常,却是完完全全的失败者。”
南果跟着附和:“GAGA好几次把演唱会门票捐出去做公益。那些说GAGA不正常的,有几个为这个社会捐献过哪怕一分钱。”
三更半夜的,大家都没睡,你一句我一句地聊了起来。就这时,那个青春痘忽然小窗找我。他的网名叫白素贞,就那个千年蛇精。我想不通,一个男生为什么要取这个名字。我也想不通,他干嘛总在群里自称姐姐,喊别人妹妹。他说:“妹妹,给你介绍帅哥吧。”我明白他的意思,说我不要,我只想谈恋爱。
他笑:“真清高呀,还谈恋爱。年轻的大学生!姐姐当年也这么想的。告诉你吧,妹妹,这圈子没什么真感情的,大家都是玩玩。男人都是下半身动物,谈什么恋爱呀,搞笑。趁着年轻赶紧玩玩,老了就没人要了。来来来,姐姐带你快活去。”
我说:“真不必了。我相信同性之间一样有真爱,你不信是你的事,跟我没关系。”
青春痘说:“你呀,真固执,都进这个圈子了,什么幸福不幸福,爱情不爱情的,就别想了,白日梦。你同学说得对,咱们同性恋就是异类,就是变态,就是恶心,就是不正常,就是不被社会接受。说再多也不能改变的。傻孩子,要知道这世上只有两种异性恋,一种当面看不起你,一种背后看不起你。看你同学就知道了。这个社会从来如此!”
从来如此,便对么。猛然想起高中时候学过的鲁迅先生的《狂人日记》。写的是封建吃人礼教。有人说,吃人这种事,也许是有的,但从来如此。鲁迅说:从来如此,便对么。这么多年,终于回过神来,觉得这话太有道理。西方文明史课上,老师曾经说过,十七世纪以前,女人从来没有任何权益,无论选举、受教育、还是在外工作。1862年颁布《解放黑人奴隶宣言》前,奴隶从来没有人身自由,是可以明码标价的商品。1964年民权法案通过前,黑人从来都被歧视。可是,从来如此,便对么。是,如果你在十六世纪说女人应该获得受教育的权利,说奴隶制应该取消,说黑人与白人平等,一定会被人耻笑。可现在呢。社会在发展,文明在进步,就连法律都要受时代背景的约束,人们的价值观自然也会与时俱进。明末清初,有人要反清复明,不能容忍满大街的阴阳头。到了清朝末年,人们又开始担忧,没了皇帝怎么办,还要不要交皇粮,剪了辫子的男人成什么样,长着两只肥大脚的女人恶不恶心。可现在呢。
老师还说,中世纪欧洲对女性的歧视起源于亚里士多德。作为一个伟大的哲学家,亚里士多德对女性的看法很不公平。他觉得在生育方面,男性是播种者,女性只是生育的土壤,接受并孕育种子,生下的小孩只继承男性的特质,与女性无关。现在我们都知道,子女的染色体同时来源于父母双方,各一半。连亚里士多德都犯过从来如此的错误,何况其他人。
青春痘问我什么星座的,又文艺又固执,要找个帅哥好好调教我。
我说我不信星座。作为一个理工科学生,我不觉得我的命运同一颗距离我几万光年的星球的密度、体积、质量有什么联系,也不觉得我的命运从一出生就注定好了轨迹。我的人生掌握在自己手里,与日月星辰毫无关联。星座说我好话,我不会对号入座。星座说我坏话,我也不会恼羞成怒。我只是不信。那些含糊其辞、模棱两可、毫无逻辑的话,经不起科学的推敲。我们应该信仰的不是这种迷信,而是科学。要不是因为科学发展,人们发现了染色体,发现了生育的秘密,极有可能到今天人们依然觉得女性是不完整的,尚未完成的男性。这可是亚里士多德的原话。也感谢科学的发展,从前同性恋被当作疾病,现在医学界已经证明,同性恋不是生理疾病,也不是心理疾病,不需要被治愈。
青春痘说:“星座是统计学,不得不信。”
我笑。我学过《高等数学》,选修过《宏观经济学》,下学期还有门《概率论与数理统计》,我对统计学的了解不少。统计学是基于大量样本、量化描述、控制变量的数据统计。到目前为止,我从未见到有关星座的说法里,有任何量化的描述。什么性格内向、外向、时而内向时而外向,这种说法太含糊了,要有精确的数字。没有数字,怎么能算科学。科学不是你所想的那么简单。科学要拿数据说话。我也没找到任何一篇有精确统计的关于星座的科研文献。想必统计学家也都知道这是多么无稽的事。既然如此,那就不值得信。另外,统计学是科研方法,不是人生指导。我不会因为统计学说,大多数人都走了这条路,便头脑发热,也跟着走这条路。这条路再好,若我不喜欢,我就不会走。我是江苏人,上海交通大学的本科生,程序员,同性恋,但我不会因为其他江苏人,上海交通大学的本科生,程序员,同性恋,做了什么,就也跟着做什么。他们是他们,我是我。
青春痘许久没说话。大概觉得我太死脑筋,无可救药,不想浪费时间。也好。我也不想同他讲话,干脆拉黑。道不同,不相为谋。道不同,请您少说废话。道不同,您再多说我就拉黑您。道不同,请您快点去死吧。
拉黑了,还是有些后怕。静下心来仔细想想,青春痘说的并非全错。意询和他,某种程度上算一类人。这类人在社会上还不少。将来再遇上了,要怎么办。眼下我只是厌恶他,气不过,要跟他顶嘴,处处打他的脸。可我阅历有限,高数成绩一般,宏观经济学课也没仔细听,都不知说得对不对。他说他从前也如我这般所想,那这些年发生什么了。会不会几年后,我也变成他那样。我不要。我希望我的人生是干净的,温暖的,光明的,而不是肮脏的,冷漠的,暗沉的。可我才十九岁,年轻,困惑,不知道这世界究竟是怎样的,不确定该以何种姿态去面对性取向所遭致的种种困惑,不晓得意询、南果、满满、青春痘,他们哪些话我该听,哪些话我不该听。要有个老师指点我一下就好了。如果我对了,肯定我,让我不至迷惘其中,裹足不前。如果我错了,指引我,让我不至误入歧途,抱憾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