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不容易建立起的一点朋友情谊,全盘瓦解。季宇眼里的怪异神情,我没办法搞清楚那是瞧不起、恶心还是嘲讽、不屑。紧张得说不出话来。
“干嘛不说话?”季宇问我,口气是怨怒的,是怪我欺骗他,还是觉得我同他睡一张床太恶心?我希望是前者,至少他能接受。“不说算了,我问王安阳。”他很快拨通王安阳的号码,却被对方挂断,然后收到一条短信。他看到那条短信只跟我说了句“我先回华师大了,拜拜”就骑车走了,留我一个站在食堂门口不知所措。天气闷热,额头却冒出冷汗来。怎么会这样?右右走了这么久,以为不会再有联系,横冲直撞出现了,身边还带着个日本男生,偏偏季宇还是学外语的。怎么就这么巧?恨不得掐死那日本男生,让他多嘴。
给王安阳打电话,她一样挂断,给我回短信,说:“你们两个怎么了,一个接一个给我打电话?我在洪思洋家给他爷爷守灵,不方便接电话,有事明天说。”
守灵?是了,洪思洋说他爷爷明天送去火化,按理今天晚上要守灵,原来上海也有这个习俗。只是,按照我们那边习俗,未婚嫁的男女朋友是不能随便往葬礼上带的。穿戴孝服的只能是家里人。只有确定关系了、快要结婚的才会带回去。难不成他们的关系已经亲密到这个地步?只觉得近来洪思洋胖了不少,从前他一直健身,一周去健身房两到三次,身上肌肉很壮,认识王安阳后就很少见他去锻炼。最近入夏,有时在开水房碰见他光着上半身打热水准备洗澡,发现他从前的胸肌现在已经有层脂肪覆盖在上面,腹肌更是消失不见,甚至有了一圈褶皱。这才几个月,他身材就没了?王安阳说他们经常在家自己做吃的,王安阳做什么,洪思洋就吃什么。有时王安阳心血来潮要学做新菜,不管做得好不好吃,洪思洋都会非常给面子地全吃完。于是就这样了。我羡慕他们的感情,但也为洪思洋的身材感到惋惜。
算了,懒得去管他们,自己都麻烦上身。季宇的态度,他根本没表示任何态度就走了,叫我捉摸不透。好不容易认识个华师大的朋友,性格还挺好的,就因为我的性取向而绝交,太遗憾。想发短信给他试图弥补点什么,又不晓得该说什么。算了,就当没认识过他。幸好我们没有别的人际交际,不至于太尴尬。
回寝室翻书。几门专业课都考完,剩下的都是不重要的选修课,平时作业交了就不会挂科,期末考试也都是开卷,并不难。所以大家都处于半放假状态,玩游戏的玩游戏,看小说的看小说。我翻书翻得很不用心,想到晚上没空调吹,考虑要不要去通宵自修室。刚好孙志鹏喊我,他们寝室只剩下他和陈新亮,两个人特别惬意,东西随便放,另外两个空位子一个人占了一个,脏衣服胡乱扔,角落里堆满了垃圾,四五盒没吃干净的泡面盒子,散发出一股厚重的泡面味道。陈新亮在打一款枪击战的游戏,不时命中目标,发射子弹,偶尔从后面走近了,换匕首捅死对方。他抱怨说过两天又有个同学来看世博会,他又要陪客,烦死了。孙志鹏在写程序,我问他找我干嘛。他说他考完试去腾讯游戏实习。
“暑期大项目不做了?”我问。这是学院的硬性要求,要算学分的,怎么能旷掉。
“我问过老师了,可以拿实习项目来顶替,到时候一样答辩,不过会单独答辩,还要签保密协议。”孙志鹏抓抓头发,吃着薯片、抖着二郎腿说。
这个我懂,公司项目都与经济利益相关,肯定要保密的。“去腾讯游戏实习,不容易吧。”我感叹。国内数一数二的游戏公司,非常赚钱。
“还好。”他用刚吃过薯片的手指挖挖鼻孔,被手指上的薯片调味粉末呛到,打了个喷嚏,鼻涕跟着流出来,赶紧拿纸巾擦。
“以后就打算做游戏开发了?”
“废话。”擦过鼻涕的手接着吃薯片。
真羡慕他。羡慕他把人生看得如此透彻而简单,只追求自己想要的东西:薯片、游戏,别的什么都不管。只要有台电脑给他写程序、玩游戏,再给他一袋薯片,随便什么味道的,他就过得很开心。家庭、恋爱、婚姻、子女,这些复杂的伦理问题,他完全不需要考虑,他甚至一点感觉都没。之前我问他有没有考虑过谈恋爱,他很直接地说:“没有,没意思。”我说:“那将来结婚怎么办。”他说:“不知道,到时候再说。”我说:“生小孩呢,将来小孩子怎么教育。”他说:“不知道,没意思。”问他什么有意思,他说:“打游戏,写游戏,吃薯片。”
孙志鹏的座位总有股异味,我分不清是他头发太油了、很久没洗澡、衣服没换洗、键盘上薯片屑太多、还是别的缘故,他甚至会把薯片拿到床上,一边玩PSP一边吃薯片,也不怕生虫子。他床上很脏,别说被单,连蚊帐都脏兮兮的黑得不成样子,还是大一开学时他妈妈过来给他撑的,此后再没拆过,更不可能换洗。年初我妈来打扫,把蚊帐带回去洗了,前些日子我带过来,但因为一直住狄安家,这几天又睡季宇那边,还没撑,今天得撑起来了。蚊虫太多。通宵伤身,我一个人,万一心脏发病怎么办,还是别去了。
撑蚊帐是很麻烦的事,得站在床上,头低着,不然要撞到天花板。系蚊帐顶部的绳子总要碰到墙角的蜘蛛网,脏死了。折腾完蚊帐,王勇和张一翔从外头买了烧烤和啤酒回来,世界杯还没完,他们天天看球赛,今天他们支持的球队输了,很不爽,喝闷酒,喊我一块喝,还跟我讲输得有多惨,还抽烟。烟雾缭绕,也不敢开门窗,怕阿姨瞧见。我喝了两罐啤酒有点头晕,趁着酒劲澡也没洗就上床睡了。生怕清醒的时候会热得睡不着。
天气热,屋里闷,我睡得很不好。后背给硬板床压得生疼,稍稍侧过身来便觉得肋骨被压到了,不舒服,醒过来,听到蚊帐外头有蚊虫嗡嗡嗡的声音,王勇在打呼噜,非常响。好不容易又睡着了,开始做梦,梦到的人我怎么也没法相信,我的高中同学,郑飞。
高一刚开学时,班上还没开始学奥赛,我们的座位是老师按高矮个子随便排的,我与郑飞同桌。他家境不错,爸妈都是中学老师,跟陈意询一样,所以家教很好,平时学习很认真。外在条件也不错,长相帅气,喜欢打篮球,身材很壮。因为同桌的关系,我们常一块讨论作业。那时我还不知道自己喜欢男生,可是,同他在一块,我莫名就很开心。他跟我感情很好,把我当好兄弟,下课了都勾肩搭背喊我一块吃饭,有时还一块去浴室洗澡。我记得有一回,他泡完澡去淋浴,从水里站起来,我看到他****的臀部和大腿,因为经常打篮球,臀部很翘,线条很好看,转过身,看到他的胸肌和腹肌,后来在洪思洋和狄安身上也看到过,以及毛发覆盖的生殖器,有些不好意思,赶紧转过脸去。那时还不明所以,现在想想,大约我是喜欢他的。可惜后来开始学奥赛,我学信息学,他学物理,就调开了。但因为都是住宿生,且他在我隔壁寝室,三不五时还是会一块吃饭或讨论作业,但再也没一起去洗澡。每回站在他身旁,我都闻到一股浓浓的奶香味,很诱人。我问他为什么身上有股奶香。他闻了闻,说没有呀。还让别人闻,别人也说闻不到。我以为是我鼻子的问题,但我确实没在其他人身上闻到这股味道。后来我们几个被保送,刚开始老师没放我们假,经常叫我们帮忙批改卷子,我都特意把郑飞那组的卷子拿过来改。改到郑飞的卷子时,我会细细看他的解题过程,仿佛从他的黑色签字笔的笔迹里也能闻到那股奶香味。还会刻意跳过他一些小错误,给他多算几分。但我做这些,他都不会知道。他有喜欢的女孩,叫吴蓉,心思全在她身上。他们是初中同学,考上同一所高中,常常在食堂吃饭偶遇,打个招呼,然后坐得远远的,偷看吴蓉,就是不敢表白。其实那些偶遇都是郑飞刻意跟踪。但我不明白郑飞为什么会对那个长相普通、身材一般的女孩入迷到那个程度,暗恋整整六年。直到大一寒假聚会时,他们终于在一起。郑飞在合肥中科大,吴蓉在南京理工大学,郑飞每周末都坐火车去南京看吴蓉,两个月后表白,吴蓉接受了。也算是修成正果。
我梦里没有吴蓉,只有郑飞,我们光着身子在床上亲热。床铺很软。我俯在他身上,抚摸他的胸膛、他的小腹、他的臀部、他的生殖器,与他缠绵。醒来时窗外还黑着,空气里有酒精和香烟的味道,一摸裤裆,全湿了。迷迷糊糊脱了内裤、光着下半身接着睡,又做梦了。这回居然梦到我、郑飞、南果、李文超、狄安、右右、还有右右身边那个陌生的日本男生,七个男生赤身裸体在床上亲热,他们红润的嘴唇一个接一个与我亲吻。那活色生香的画面,凌乱的年轻男子的鲜活肉体,十足香艳刺激。但再醒来时所有的影像都模糊了,他们****的身体只化作很不清晰的个体形象。这回醒来,天已经大亮,窗外迷蒙的光叫我羞耻起来。怎么会做这种****不堪的梦?没有梦见刀刀,居然梦见郑飞?李文超、狄安、右右也就算了,我与他们有过生理接触;南果也算了,我觉得他是性感的,有性吸引力的;右右身边那个日本男生算什么,我就见过他一面,怎么会跑到我梦里来?糊里糊涂接着睡,昏睡,醒来了觉得头晕,接着睡,睡醒了头晕不想起来,接着睡。零零散散地做着梦,都与性有关。许多从前认识的,或者不认识的,觉得有性魅力的男生,有的只在课堂上见过一面,连名字也不知道,我自己都忘了,居然都出现了。这是怎么了?
昏睡到傍晚,脑袋昏昏沉沉的,不能再睡。王勇和张一翔还没醒,也不知他们昨晚喝到什么时候,地板上好多啤酒罐子,还洒了不少啤酒,烧烤串的竹签丢了一地,还有两个泡面盒子,闻味道应该是鲜虾鱼板和香菇炖鸡。我换了内裤,把脏内裤洗了,挂外面吹。在网上找性心理学的资料,试图用弗洛伊德的理念解释些什么,但我找到的全是色情淫秽的市井故事,还有衣着暴露的网络游戏广告,根本没有我想要的潜意识分析。
王安阳打电话找我吃晚饭,喊我到一食堂二楼。我匆忙洗漱,换了身干净衣服过去,发现季宇也在,有些尴尬,随便打了点菜,坐在王安阳另一边。她穿着洪思洋的白衬衫,隐约看到里头黑色的胸围,底下是牛仔短裤,照例不吃晚饭,只啃一个苹果,那苹果又红又大。她见我过来,打趣说:“你们两个都睡一张床了?也没跟我讲。速度真够快。你该不是对季宇做了什么吧。”
季宇没讲话,低头吃饭,我也不好意思跟他讲话,问王安阳:“洪思洋爷爷火化了吗。”
王安阳“嗯”了一声:“他爷爷也挺惨的,年纪大了,不止高血压、冠心病,还有胰腺癌。因为位置比较尴尬,如果做手术的话,要切一个肾脏,胃和胰腺都得切一部分,还不一定除得干净。但他年纪太大,不能动这么大的手术,就一直拖着,准备等死。很难受的,疼得要命,临死前一个月打了九回杜冷丁,有一天晚上就打了三次。”
“你男朋友的爷爷?”季宇吃着一口麻婆豆腐,他还是点的那三样,“这么辛苦?多受罪。还是安乐死比较好。我一个外教老师说他父亲就是安乐死的。”
“国内不允许安乐死的吧?”我插嘴。
“他爷爷倒是想安乐死,一直打药睡下去,不给营养剂和吃的,在睡梦中死掉,减少痛苦,但医生都不敢,怕出事了要负责任,毕竟我们国家没通过安乐死的法律。”
“国外都能安乐死吗?比如美国,可以吗?”我好奇。
“美国有的州可以,有的州不行。就算行的,手续也很复杂,怕误杀。大多数国家都反对立法通过安乐死。”
“为什么?”我不明白,“安乐死不是很人道吗?”
“那要看给谁安乐死。给一个病得要死的人,每天活受折磨的人安乐死,那是人道。给一个好好的人安乐死,那就是故意杀人罪了。”
“怎么可能给一个好好的人实行安乐死?”我说。
“我懂了,是怕有人钻法律的空子。”季宇说。
“对。比方说有的子女谋夺家产,可能老人只是小毛病,也‘被安乐死’了,到时候人都死了,死无对证,谁说得清楚?安乐死的立法关键是如何判断这个人是不是真有必要实行安乐死。这跟开锁一样,不能随便给人家开锁,得出示身份证件,有的还要社区保安和物业的证明,不然就成入室盗窃了。但说真的,洪思洋爷爷那样子真的挺受煎熬的。自己辛苦,亲人陪着也辛苦。那些癌症末期的病人更辛苦,一天一天熬着,真的生不如死。”
“健康作息很重要呀,早睡早起,多吃豆类,少吃多餐,少荤多素,规律锻炼,远离烟酒和油炸食品,应该不会得癌症吧。”季宇说,“就怕天灾人祸,来个车祸一撞,你躲都躲不了。”
“说不准的。”王安阳不知情,话题还留在癌症上,“但健康规律的生活肯定能减少患癌症的几率。不过年纪大了,总有这些乱七八糟的毛病。”
我在一旁吃着炒生菜,夹着生菜叶子抖动,把辣椒油都甩干净再吃。听他们讨论健康生活,心里却想着,叫我来就为了说这个?季宇怎么提都没提那件事?王安阳见我不说话,啃完苹果,笑着说:“我之前不是说要给你介绍华师大的男生吗,就是季宇。你又不想要。我也觉得直接给你介绍男朋友目的性太强,就只介绍你们认识,你们要聊得来,就再看,聊不来就算了。哪晓得居然被季宇识破了。”
我瞬间读懂了她字里行间的意思,愣愣地说:“他也是?”
“不然我干嘛辛辛苦苦介绍你们认识?”她在耳边悄声说,“怎么样,是不是很合你胃口?我认识好多男生,想来想去,就你们两个比较搭。季宇就喜欢你这种瘦瘦的,清爽的,不要太老成,要上进;你就喜欢季宇这样清秀的,认真学习的。对吧?脾气也都挺温和。”
想必这话她也跟季宇说了。季宇只是笑,他今天穿了身深绿色的格子衬衫,很秀气。说:“我一开始也怀疑是你故意介绍的,结果他上来就问我有没有女朋友,我就当不是了。”
我又好气又好笑,说:“你不也问我有没有女朋友吗。”
三个人都笑了。
中学时候老师让看四大名著,我看的头一本是《三国演义》,文言文,囫囵吞枣地看。里面有一出,群臣要反董卓,但碍于董卓在朝廷的势力,想结盟却又不敢,生怕被人告发。于是暗地里相互试探,看对方是否真有维护汉室王朝的忠义。现在想想,我与季宇之间相互试探,何尝不是形势所迫?要是大家都接受同性恋,我们何须这样乔张做致、惺惺作态?就像《罗密欧与朱丽叶》里误传死讯,换了现在,打个电话确认一下不就好了?没法再重演那样的历史。那么,等将来大家都接受同性恋了,我与季宇这种试探,还会有人懂吗?这是这个年代的特殊产物。
这会儿知道季宇也喜欢男生,我并没有萌生什么暧昧的情愫。我承认他是我喜欢的类型,但我心里首先觉得欢喜的,是一种脱离孤独的温暖。王安阳他们再如何与我亲密,也不能给我这份归属感和认同感。
“晚上我也要去季宇寝室,吹吹空调,跟你们两个一块睡。”王安阳说,“咱们三个一块睡吧,像闺蜜一样说说话,我还没跟两个男生一块睡过呢。”
蓦地想起清早的那个梦,难不成是这个意思?预示性也太强了。季宇吃着辣子鸡,说:“你一个女孩子,跟我们两个男生在外头过夜,还睡一张床?不太好吧。”
听着这句就想到我妈关照过我的:“小生,千万不能跟人家女孩子在外头过夜。你妈妈我一直都在你爸爸面前抬得起头来,为什么?就因为结婚之前我跟他出去,从来不在外头过夜。有一回跟他去看电影,在你姨奶奶家过夜,姨奶奶家那时候就一张床,我就跟你姨奶奶睡床上,你爸爸睡地板。小生,你要记住,女孩子结婚前跟男孩子在外头过夜的,千万不能要。那种女孩脸皮太厚,要不得。万一有孩子怎么好?挺着大肚子结婚?不给人笑死,一辈子抬不起头来。”她还跟我说了村里一件很恐怖的事,就前两天,一个还没到20岁的女孩子,今年12月才过20岁生日,居然引产了三次。我妈说,要是再怀上还引产,估计这辈子就没的生了。我不明白,问我妈干嘛要引产。我妈说,还没结婚,哪好大肚子?给人笑死。我刚想说“为什么不用安全套”,一想我妈也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村里年轻人也不会懂这个;就算懂,也不好意思用。街头巷尾贴的只有无痛人流和****包茎的广告,从来没人宣传安全套。也许几十年后你们谈论“21世纪初还有人不好意思用安全套呢”就像我们现在谈论“古时候女人们居然都要裹小脚”一样。
哪晓得季宇忽然开玩笑地接了句:“要让你妈知道,不被气死。”
我牙关一紧,看了看王安阳的脸色,瞬间白了下,然后若无其事,说:“我妈早挂了,病死的。”她把所有的过去凝成一句玩笑话,继而说,“反正你们两个都喜欢男的,我是防着你们两个乱搞,当门神似的看着你们。要你爸知道你跟女孩子睡一张床,才会偷着乐吧。”
我牙关又一紧,幸好季宇没有变脸色,也没多做解释,只讪讪地说:“好好好,咱们三个一块睡。”
这样看来,季宇并不晓得王安阳妈妈抑郁症过世的事,王安阳也不晓得季宇爸妈离婚的事,于是无意间伤害了对方的痛处。我因为知道,所以刻意避免谈及。但仔细想想,我知道他们两个人的痛处,却不知道身边所有人的痛处。会不会,我也曾像他们这样,无意间伤害了别人?就像许多人曾无意中伤害过我的贫穷。言者无意,听者有心。无论你我,说的每一句话,都有人过一过心,甚至一直留在心窝里,挥之不去。人与人之间,如果不是很亲密,就容易很疏远。
去华师大的路上,王安阳问晚上干什么。她没来过华师大,不认识夹竹桃,把路边的夹竹桃当成桃花闻,被季宇制止。季宇说他现在主修课都考完了,没什么要复习的。本来准备考公务员的,要背的资料都打印好了,现在不想考了。要不看电影吧。他问我喜欢看什么电影。我说喜剧片,看了能让人开心的片子。季宇说:“喜剧片不好玩,看恐怖吧。看那种血腥的片子,多刺激。猴子,丧尸片你看吗?你喜欢重口味的片子吗?你们有没有搜过‘空手指’和‘莲蓬乳’的图片?”我跟王安阳都摇头。他挑挑眉毛说:“等下让你们大开眼界。”
季宇对电影的特殊癖好的确让我大开眼界,他看的片子都是非常血腥的、漫天洒血浆的科幻片、惊悚片,许多暴力、色情场景。但更多的是恶心,僵尸把人活生生撕成两半,把内脏掏出来吃掉。季宇吃着五香干,看得津津有味,我都要吐了,说:“你怎么会喜欢看这种电影?”
王安阳也觉得很不自在,说:“你居然喜欢CULT电影?”
季宇吮吮手指说:“我就喜欢这种血腥暴力的,看着好刺激。”
我听说过CULT电影,就是那种非常小众的,以血腥、暴力、色情、恐怖、惊悚、犯罪为卖点的非主流片,刺激肾上腺素,以此获得兴奋感。“看这种片子会不会心理变态,想杀人?”不敢看屏幕上的血浆,不敢听那些僵尸啃人肉的吱呀吱呀的声音。
“你不觉得这些片子的化妆师很厉害吗?你看这些演员,居然能化妆成这样人不人鬼不鬼的,太厉害了。”季宇吃着五香干,嘴唇被辣得红润润的,还沾了个辣椒皮,我给他递了张纸巾,他接过擦了,说,“我之前看过一个把模特化妆成僵尸的过程,真的好厉害。”
“你要有兴趣的话,我可以帮你化,我学过。”王安阳说,“改天我帮你们化妆吧,你看你,”王安阳指着我眼睛说,“眉毛杂毛这么多,该除除杂毛了。”又指着季宇眼睛说,“你双眼皮不明显,我可以帮你做得明显一些。眼睛是心灵的窗户,一定要美化一下。”
王安阳对于女生化妆、塑形、减肥的心得非常多。许久之前她还跟我过一个小秘密。我问她如何让胸部变大的。她说,戴小一点胸罩,会让胸部看起来更突出。比如B罩杯的女生,穿A罩杯,看起来就会有C罩杯的效果。我不是很理解这种以进为退的方式,她就穿给我看了一次。我一看就明白了:完全是勒出来的效果。我说这样不难受吗。她说胸口有点闷。这么穿不健康,对乳房不好。平时不会这么穿,只有需要露身材的时候才会穿一下。
我说:“我才不要把自己打扮得那么花哨,不喜欢。”
“也没说要帮你大浓妆、画眼线,就除下杂毛而已。你打扮不仅是为了自己,也是为了你男朋友。你如果好看些,他也更愿意带你出去。谁愿意带个丑八怪在身边?爱美之心人皆有之。男生都爱面子,都是外貌协会,不管同性恋还是异性恋。我们女生还爱面子呢,你没瞧见洪思洋近来胖了许多吗,我们在一起后他就不健身了,肌肉都没了,我打算让他重回健身房。”
我跟王安阳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吃着来的路上季宇到教育超市买的烧烤味的薯片。季宇一个人看丧尸片没意思,问我们想看什么,大家一起看。我想看喜剧片,又怕季宇没兴趣,就说:“《天佑鲍比》吧,之前有个朋友推荐我看。”我很好奇这片子究竟讲了什么,能让南果妈妈改变对同性恋的看法。
王安阳看过这片子,说:“这电影很不错,适合你们看,更适合你们的爸妈看。我觉得每个同性恋男生出柜前都应该给爸妈看看这部片子。”
“那就看这个吧。反正你们都不想看血浆。”季宇撅着嘴很无奈地说。
电影讲了个悲剧故事。鲍比生在一个基督教家庭。青春期时,发现自己喜欢男生,跟家人坦言后,妈妈狠狠地教训了他,告诉他《圣经》上名言指出同性恋是罪恶的,死后要下地狱,甚至说:“我没有你这个同性恋儿子。”奶奶也说同性恋都是变态。鲍比很想听家人的话,让自己“正常”,但他做不到,他就是这样。在自我认同与家人认可的双重压迫下,鲍比崩溃了,以死亡的方式寻求最终的解脱,从天桥上跳了下去。
看到这里我默然了,底下还有半个多小时呢,主角都死了,还怎么演下去?难不成主角被救活了,然后家人接受了?这就是喜剧了。这样的喜剧没什么意思,无非是鼓励人出柜。但真正出柜的风险旁人哪里知道?众叛亲离呢!旁人的鼓励不过是站着说话不腰疼。一部喜剧片实在拯救不了天下的同性恋。
我错了,原来主角不是鲍比,而是鲍比的妈妈。鲍比的死让他妈妈深受打击,在无限的后悔中她开始接触同性恋人群,了解同性恋群体,与神父讨论同性恋是否真的是罪恶。神父的一句话很打动她,也很打动我:“上帝创造我们,就该爱我们本来的样子。”看了鲍比的日记后,她开始认同儿子,明白上帝之所以没有治愈鲍比,因为鲍比根本没有毛病,不需要被治愈。她开始走上同志维权事业,帮助和鲍比一样被家人排挤、渴望认同的同性恋青少年,以免其他家庭遭受类似悲剧。
电影里鲍比的妈妈在同志提案会议里说:“当你们在家中、教堂说‘阿门’时,请你们记得,有个孩子在倾听。”这话让我很触动。因为影片一开始,鲍比的奶奶就对着电视里同志游行的新闻说:“同性恋都该拉去枪毙。”奶奶在无意中深深伤害了鲍比。那一刻鲍比的眼神特别伤感。这种伤感不是青春期的多愁善感,而是不被理解、不被认同、被家人抛弃的精神意识上的深刻孤独。
影片末尾的字幕是很大的一行字:本片改编自真人真事。然后是鲍比和他妈妈的人物原型介绍。我愣了下,即刻反应过来,也许南果妈妈并没有真的接受南果的性取向,只是怕南果选择鲍比一样的下场。比起基督教对同性恋的仇视,国内的态度更多的是视而不见、不支持不反对,正是这些模棱两可的暧昧态度,不讨论、不干预,让许多人完全不知道这个群体的存在。国内同性恋不会决绝地选择自杀,他们没那么勇敢,他们只会软弱地妥帖,被“治愈”,跟女孩结婚生子。为什么国外有这些反应社会现实的电影,国内却从没见过反应同性恋生存状态、同妻现象的电影呢?为什么国内电影市场上尽是些浮夸而又不接地气的商业片?我喜欢看商业片,但问题是,为什么整个市场都充斥着同一类型的低俗商业片,再没有别的了?
“因为他们拍电影是图赚钱,而不是追求艺术,更不是反应社会现实。”王安阳说,“口碑不要紧,艺术形式不要紧,宣传了什么价值观也不要紧,只要请些大明星来谈情说爱,弄些搞笑的桥段,或者武打特技动作,有票房就行了。现在都市生活压力大,大家只想花点钱图个乐子,放松一下。”
看完片子,我跟王安阳讨论了许多同性恋社会现状和国内电影现状的问题。季宇没怎么讲话,只在我们提到鲍比跳楼的情节时,才说:“上学期华师大有个人文学院的女生跳楼死了,你们知道吗?你们估计不知道。也就我们几个在现场的人知道。死状好惨好恐怖,吓死我了。从楼上看下去,就是个血肉模糊的人肉月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