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考完《大学物理》,刚好季宇考完高数,喊他来交大吃晚饭。一是我心情好,重点复习的几个部分,比如多普勒效应和薛定谔方程,居然都考到了,还都是二十分一道的大题目。二来昨晚他喊我去华师大吃晚饭,礼尚往来,我也该对他有表示。我可以因为贫穷而节省,但不能因为贫穷而小气、抠门、甚至一毛不拔。没人愿意同这样的人交朋友。别人对我好,我就该回报。从前在刀刀身上犯的错,现在学乖了。再亲密的人,哪怕是爱人,也要有所表示,朋友更应该。
季宇骑着辆深绿色的自行车过来,停在一食堂门口,站在桃树下,穿着身棕红色的格子衬衫朝我招手,笑嘻嘻的。我喜欢一天到晚笑着的男孩子,让我觉得温暖。孙志鹏那样整天阴沉着脸吃薯片、跷二郎腿、打游戏的,不是我喜欢的类型。季宇似乎很喜欢穿格子衬衫,绿色的、棕色的、紫色的、蓝色的、黑白的,每次见他都穿格子衬衫,样式还都不一样。刀刀虽然也穿衬衫,但只穿纯白色衬衫。华师大文科男生就是不一样。交大理工男到了夏天都穿短袖,要么纯色,要么条纹,要么上面绣了数字、文字、单词,颜色都是浅色,比如我衣柜里,有白色、浅绿、浅黄、灰白。
“我那个出车祸的表姑妈,”季宇搭着我肩膀说,“情况不太好。”
“现在怎么样了?”我问。被异性恋男生搭着肩膀,有点不自在。但因为季宇长相清秀,有点暗自高兴。
七月,应该是桃树结果的时候,但一食堂门前的桃树只有繁茂的深绿色枝叶。我们从树下走过,有绿头苍蝇扑棱着翅膀飞过来,季宇挥挥手,赶走苍蝇,说:“都昏迷72小时了,能好到哪儿去?我妈去医院看她,不仅昏迷,而且胳膊腿全都断了,全断了!剧烈疼痛导致昏迷,醒了也残废。小孩的腿摔断了,用夹板夹着,但小孩恢复快,应该没事。表姑夫的尸体已经送去火化。火化前大家轮流看他最后一眼,我妈都被吓得不轻。头上全是血,脸上血肉模糊,完全毁掉。鼻梁都压扁了,上嘴唇也没了,车祸时被牙齿磕断。嘴巴上一个大窟窿,上排牙齿都露出来,门牙都断了,乱糟糟的。”
脑子里浮现出那幕血淋淋的画面,让他别说了。打心眼里为他表哥悲哀。爸爸死掉是一方面,死了火化了也就算了,他妈妈现在这样子,可见很难恢复。我那个叫刘春香的高中同学,她爸爸车祸撞到脑袋后整个人都傻掉,谁都不认识,一点生活自理能力都没,要是季宇的表姑妈也变成那样,对于季宇表哥来讲,得是多大的负担?治疗费也要好大一笔。钱呀,钱实在太重要,没钱就不能救命。没钱连饭都吃不好。记得高中时候,有一回月初时老师让买参考资料,钱花得太多,不好意思问爷爷奶奶再要生活费,连着吃了二十天的雪菜肉丝泡面。最便宜的一种。嫌桶装面太贵,要三块钱,都买的一块钱的袋装面。那阵子天天吃,吃腻了,后来再看到面都有点恶心。上大学了还好些,但连着吃几顿还是受不了,记忆性反胃。
说起季宇表姑夫的火化,我想起来问:“你表姑夫的尸体拿回来了?没扣留在太平间吗?”
“给太平间的人塞了些红包,拿回来了。反正他们留着也没用,多一个少一个也没人查。”季宇摇摇头说,“唉,真可怜。说是在一个丁字路口撞的,表姑夫开摩托车上坡,开足了马力往上冲,刚好一辆车从侧面撞过来,速度很快,把摩托车直接撞飞了甩出去。就那情况,戴安全帽也没用。”
我也跟着叹气。季宇提到葬礼,我想起昨晚十点多在开水房遇见洪思洋。他打热水准备冲澡,脸色很不好,神态疲惫,眼圈黑的。穿着身白色短袖,左边胳膊上绕了一圈黑布特别显眼。我虽不懂上海的民俗,也大概猜到什么事,问他:“你爷爷还好吧?”果然,他说:“早上去世了,后天去殡仪馆。”
我以为爷爷死了,洪思洋会开心,结果并没有。他说:“前两天我爷爷就不行了,不能进食,连水都不能喝,喝了就吐,基本上就在等死。我跟爸爸、后妈轮流守着他,打电话把直系的子孙都喊回来,以防万一。早上他死的时候,刚好我在守着他,爸爸和后妈都去睡了。他忽然要喝水,还迷迷糊糊说想吃冰棍。我看他神志不清的样子估计是回光返照,大概到了最后走马灯,看到幻觉了。喂他喝了点水,居然喝下去了,然后开始说胡话,支支吾吾的说些什么也听不清,还一把抓着我的手,抓得紧紧的,吓了我一跳。接着就开始咳嗽,咳得非常厉害,一口痰没咳出来,就咽气了。”洪思洋抓抓头发,他头发很油腻,估计好几天没洗澡,“你说他临走前会不会还怨我不孝顺不听话?怎么这么巧他要走的那会儿轮到我守他呢?都要死的人了,抓着我抓得那么紧,手腕都勒红了,吓死我了。”
“祖孙一家人,有什么矛盾都是家里的,哪能当真呢。就算他真要说什么,估计也是让你宽心的话。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嘛。”我安慰他,又好奇,“那你爷爷的公司怎么办?”
“这个不用我操心,公司又不是我爷爷一个人的,我爷爷只不是高管之一,算开国老功臣。他死了,自然有下面的人顶替。这些事估计早就有人办妥了。遗产么,我爷爷就我爸一个儿子,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不用分遗产。”洪思洋的口气带着些轻松,至少以后没人烦他了。
“楼上是什么?”季宇指着二楼问。大学物理是每个专业都要学的必修课,这会儿都考完了来食堂吃饭,人很多,不少人往二楼走。
“二楼是川菜。”我也搭着他肩膀,“要上去尝尝吗?”他也瘦,肩膀上没什么肉,全是硬硬的骨头。
“来都来了,当然要了。”
季宇说华师大的川菜都不正宗,一点都不辣,尝尝交大的怎么说。我带他上去,说我尝过一回,非常辣,你要小心。二楼的布置跟一楼差不多,中间是饭桌,有两人的小桌,有四人的大桌。周边是打饭菜的窗口,没有大堂,地方小一些。季宇东看西看,挑的几样都是菜色鲜红的,水煮鱼、麻婆豆腐、辣子鸡,还要了碗辣肉面。我瞅了眼上面那堆花椒和那层厚厚的辣椒油,咽了咽口水,要的酸辣土豆丝、韭菜炒蛋和炒生菜。这是我一样一样看过来感觉不那么辣的几道菜。
但我还是失策。我吃过原味的苦生菜,吃过加了糖的微甜的生菜,从没吃过这样香辣口味的生菜。明明没放辣椒花椒,吃起来还是非常油腻非常辣。酸辣土豆丝更辣,辣得你喉咙里像有把火在烧。韭菜炒蛋也辣,蛋里掺了许多红色的干辣椒。我吃得满头大汗,季宇却摇头,说上海的川菜果然不正宗,一点都不辣。我说怎么不辣,我都辣出汗了。他尝了尝我点的几道菜,还是摇头:“不辣啊,一点都不辣。”他的口气就像一个成绩好的学生跟一个成绩差的学生说:“这道题很简单呀,一点都不难。”
“你尝尝这个豆腐,挺好吃的,还能算道川菜。”他给我夹了块麻婆豆腐。
我只闻了闻就摇头:“我肠胃接受不了这个。太辣了。吃完回去要拉肚子的。”
“你怎么这么弱?那你吃点这个。”他给我夹了几块辣子鸡,“这个辣子鸡不正宗。正宗的辣子鸡能把辣味渗到鸡肉里,这个辣味还在花椒上,去掉花椒就不辣了。你呀,多吃点肉,瘦得跟猴子似的。要不要尝尝这个辣肉面?”
昨晚去华师大吃晚饭,他给我夹菜,是道糖醋排骨,肉质很鲜嫩。当时他说:“你看你,瘦得跟猴子似的,要多吃点。吃肉才能长肉,吃菜会越长越瘪的。”明明他也才110斤的样子。
“猴子,吃完饭带我逛逛交大吧,就当散步了。还没逛过你们交大。”季宇吃着块水煮鱼说。水煮鱼没打在餐盘里,放不下,单独用一个大瓷碗盛着。之前我们出去吃饭,琛琛也点过水煮鱼,说是用鲜嫩的草鱼做的,鱼刺很少,放些豆腐、黄豆芽、干辣椒、花椒,拌上姜蒜,味道很鲜美。但我看到上面那堆花椒就不想动筷子。
稍微愣了下才反应过来季宇的“猴子”是在喊我。我把炒蛋里的干辣椒一一去掉,咬了口,说:“你要逛哪儿?我带你去。”
“我哪知道你们交大哪儿好玩。”他吐掉花椒和鱼刺,“要不去思源湖吧,你们交大的思源湖不是很有名吗。”
吃完晚饭,季宇拿纸巾把桌上他吐的花椒和鱼刺包起来放到餐盘上,端到清理厨具的阿姨那边。旁边好几桌人都把脏东西吐在桌上留着给保洁员阿姨打扫。交大学生也不是个个都素质很好,良莠不齐是常事,比些三流大学,交大只好在一个“良”的比率。季宇挺好的。
思源湖在包玉刚图书馆对面,包玉刚图书馆附近种了许多桂花树,每年秋天,十一国庆节前后,会开出一串串明黄色的小花朵,比石楠花大一些,香味浓郁。去一食堂的一路上满是飘荡的桂花香,就像五月份的石楠花花朵。通常太浓的花香都会叫人反感,但桂花香让人很舒适,它浓郁,但不刺激,缓缓地流到你五脏六腑里,沁人心脾。比起桂花,荷花的味道极其清淡,不仔细闻根本闻不到任何味道。这会儿思源湖边有许多人,多半是刚吃过晚饭来散步闲聊的情侣,季宇找了个空的长椅坐了,说:“思源湖也就这样呀,没什么特别的,就长了些荷花,养了几只野鸭子。”
远处假山上的野鸭子如今都放出来了,灰白色的羽毛,在水面上游来游去,钻到荷叶底下。有路过的情侣看着野鸭子好玩,把面包撕碎了扔到河里。学校里有许多养得肥胖的流浪猫犬,它们伙食非常好,一来食堂每天都有许多剩饭剩菜,二来情侣们,尤其是女生,谈恋爱时总是善心大发,或者母性大发,想给它们喂食。有的女生远远地看见一只猫,立刻跑去教育超市买了面包追过去。
“这边空气挺好的,有风,很凉快,很多情侣在这边散步。”我坐在他身旁说。
“干嘛,我们也要装情侣吗?”他笑,把衬衫的袖口卷起来,露出不合他长相和性格的粗犷毛发,问我,“猴子,你考公务员吗?”
“考公务员做什么?”语气是不屑的。
浸着荷花香气的风从湖边吹过来,我倚在长椅上,闭上眼享受这风的凉爽。爸爸一直叫我考公务员,妈妈不懂这个,只让我听爸爸的话;逢年过节回家,亲戚朋友也叫我考公务员。他们都是本分农民,根本不晓得公务员具体做什么,只说是事业编制,吃国家的饭,工作稳定,不累,工资也不错,逢年过节还有福利,发许多东西,色拉油呀盐呀卫生纸呀,不用买,多好。但我在交大快两年,没听任何人讲过“公务员”三个字,有人创业有人出国留学有人打游戏有人退学,就是没人考公务员。是我们学理工的缘故吗。
“事业编制,工作稳定,收入高。”季宇说,“我妈让我考公务员。考上了就一辈子金饭碗。慢慢混,总能混上去,退休了福利也好。”
“那么混着,有什么意思呢。”我不明白。
“老一辈的人图稳定,想法都这样。”
“你也要这样吗?为了安享晚年而考公务员?”我自觉除了感情,不想要稳定的生活。太稳定了就太无趣。我喜欢有波折的人生。而且,年纪轻轻,找工作首先考虑的是退休福利,是不是太早了?“安享晚年肯定是要考虑的,但现在明显不是时候。工作肯定要退休,但工作不是为了等退休。人活着都要吃饭,但人不能为了吃饭而活着。你说是不是。这样人生得多无趣?”我说。
“我也不想,想先在上海闯几年,年轻嘛。”季宇说,“可我妈说,孤身一人在外面闯很累的,过两年我就知道有多苦了。她让我考成都的公务员,毕业就回去,在老家上班。说是为我好,为我将来做打算。将来结婚买房,成都的房价比上海的便宜多了,在上海哪儿买得起房子。”
“你才大一,她就想给你买房结婚了?”我笑,这也太快了。干嘛都这么急着过将来的生活?就不能一步一步慢慢走?路边的风景多美呀,为了赶快到终点而一路快跑,到是到了,有什么意思呢。
“早作准备。爸妈不都这样吗。”季宇的笑容让我觉得,将来他妈妈要他结婚,他肯定会结。
“提前准备工作,提前准备结婚买房,提前考虑退休工资,……”我默然,才二十岁就想过八十岁的养老日子,中间这六十年,这些大好的光阴,不去做自己想做的事,通通用来为八十岁的人生做铺垫?到了八十岁再真正去享受人生?那时候还有这力气?还有这激情?这种想法好恐怖。
“未雨绸缪。”季宇撅着嘴说。很明显是借用他妈妈的说辞。
“未雨绸缪是带着伞,防止下雨;不是一直闷在家里,直到下雨天了,才打着伞出门。”我说,“这样岂不是把大好的青春都荒废了?还没大学毕业,就想着退休工资,每天活着就在等这一天赶紧过去,等到年纪大了,躺在病床上,只怕到时候你再有钱,不过是给子女当遗产。更不要说当中有多少意想不到的变故。不说别的,你觉得公务员会一直这么稳定?万一国家政策变了呢?万一单位倒闭了呢?就算图稳定,目光也该长远些。这种靠资历、靠人缘、靠关系的工作太不靠谱,哪天别人给你穿小鞋都不知道。还不如学些别人不会的硬技术。”
“我妈认识人,有点关系,想让我考公务员。”季宇有些烦躁,似乎并不很想考公务员,“高考那年,学校有交大的自主招生加分,我没拿到名额,不然加了分我也能来交大。后来才知道我妈跟我们高中招生办的老师的老婆是老同学,早知道跟我妈说一声,她走个后门,就能帮我争取到那个自主招生名额了。就因为那回我没跟她讲,所以现在她给我安排了,我也没话说。”
“总不能一辈子靠你妈吧?你这样好弱。”我有很偏激的想法。因为我无人可靠,只能靠自己,于是总说服身边的人也不要靠父母,要独立自主,掌控自己的生活。我不知这样是对他们好还是不好,我只承认我有私心。
“家里就我跟我妈,我不靠她,还能靠谁?”他想得理所当然。
“靠自己呀。”我简明扼要地提出自己的观点,“你妈妈年纪也不小了,还要为你的将来劳心劳力,图的是什么?图的是你有个好工作,好未来,将来能养活自己,顺便养活她。那你干嘛不努力一点,自己找个稳定的、高薪的好工作,让你妈妈放心?你们学语言的找工作还不容易?大公司肯定都要翻译人才的。与其考公务员,背那些乱七八糟的没实用性的东西,将来一不小心某个关系没处好、被人穿小鞋辞退,还不如把专业知识学好,做自己擅长做的事。西班牙语是你的本行,也是你的铁饭碗。你有这个水平,到哪儿都需要你这样的人才。你十九岁了,要像个男人的样子,给你妈妈安全感,好好照顾你妈妈,别总让你妈妈把你当个孩子似的照顾。她一个女人撑着这个家,很不容易,会累的。”我这席肺腑之言既是对他讲,也是对我自己说。
“你说得也有道理。”季宇眯着眼睛想着,说,“但我妈不放心我,当我是小孩,总会干涉我的选择。我又不忍心让她难过。”
“所以就压抑自己,让自己难过?这不对。”我继续我的说辞,“其实很多大学生都这样,吃爸妈的,用爸妈的,学费理所当然让爸妈交,每个月生活费管爸妈要,身上每件衣服都是花爸妈的钱买,……爸妈当然会干涉你的生活。拿人家手短,这话总知道吧。想要人格独立,首先要经济独立。有本事自己在外面做兼职、实习赚钱,你们学语言的做翻译的兼职很容易;然后借助学贷款,这没什么可耻,可以毕业后慢慢还;再拿奖学金支付学费、生活费,你当然有底气跟爸妈说你的想法,爸妈也会相信你、支持你。别怪父母总把你当小孩,你就没把自己当个大人。要学着多表达自己的主见,言出必行,渐渐地,爸妈就知道你长大了,会放手让你去做。”
季宇嘿嘿笑着,说:“难不成你身上衣服不是花爸妈的钱买的?”
我身上穿着的是一件浅绿色短袖,有个白色的数字花纹“55”,底下穿着件褐色中裤,口袋的拉链早就坏掉。我把口袋往后面扯了扯,短袖的下摆拉了拉,说:“这衣服是花我爸妈的钱买的,但是高二时买的。”我抬头看他,耸耸肩,尽量不尴尬地说,“我高三之后没买过一件新衣服,所有衣服至少是三年前的。有时候放假在家,还会穿中学的校服。”
“干嘛这么节省,太抠门了。”他不明白,“我每年夏天都会买两件新衬衫换着穿。总穿旧衣服好土的。”
“没办法,高三那年我爸得了场大病,家里钱都花光了,还欠了一屁股债。”经历了这些日子,我发觉自己越来越坦然,已经能把家里的变故只浓缩成简单的一句话,其中酸甜苦辣当然只有自己晓得。只是生死有命,这世上受挫的不只我一个,那么多单亲家庭的子女都活得好好的,我装腔作势给谁看?实在没必要自我同情、自我可怜,那是懦夫才会干的事。也不必整日愁眉苦脸。已经发生的,坦然接受就好,日子还长,现在就哭哭啼啼的,往后还怎么过。
“很严重吗?”季宇问。
“血液病,挺严重的。”说这话时,我略带开玩笑的口吻,完全没了从前那股心酸。苦日子过得多了,反而学会苦中作乐。
他“哦”了一声,捡起地上一支柳条玩弄着,说:“会遗传吗。你有遗传到吗?”
“不会。”我很肯定地说,“我爸的病是后天的。我们家族从来没人有血液病的病史。”我虽然没有查到我爸病的病因和治疗方法,但就遗传方面我仔细看过,这病并没有遗传性。但另一方面我却害怕,我舅舅有心脏病,我也有。学过生物的都知道,女孩像姑姑,男孩像舅舅,我的心律不齐、心动过速会不会跟我舅舅的心脏病有遗传关系?
“那比乙肝好。”季宇说。
乙肝我是知道的,遗传性疾病。但具体多严重我也不懂。只记得当年高考前要体检,我的室友钱晨在体检前私下找班主任说了些什么,班主任就让他同桌郑飞左右手臂分别抽了一次血,做了两次血常规。那时候市医院的医生要给全市的高三学生做体检,每天要抽好几百人的血,根本分不清学生长相,就只念学号报名字,很容易鱼目混珠。起初我还不明白钱晨为什么要这样做,后来才知道他有乙肝,没有太大影响,只是不能从事食品卫生行业的工作。不想被查出来,是不想被很多人知道。那时我还不懂被人知道会怎样,后来大一寒假时同学聚会,钱晨很黯然地告诉我,他和女朋友分手了。我问为什么。他说乙肝会遗传,不能生小孩。我说,然后姑娘就同你分手了?他说不是,姑娘很喜欢他,说没关系,两个人在一起就好,但她爸妈不同意。她爸妈知道他有乙肝,去学校投诉,吓得许多同学都以为会被传染,非常排斥他、孤立他。大家以讹传讹,吓得那姑娘也不敢靠近他。他苦笑,说这辈子不可能再谈恋爱了。钱晨苦涩的笑容让我想起期末考试前他在网上的一则状态,他说:“压垮我们的不是病毒,而是社会的偏见给最亲爱的人带来的不安全感。”高中同学们都说他装文艺骗小姑娘,原来真相是这样。
季宇看着思源湖上的野鸭子和荷花,目光呆滞,缓缓地说:“我爸妈离婚,就因为我爸有乙肝。”
他不动声色地讲出这句话,我下意识就反应过来:“你也有乙肝?”
“你不要怕,我没有。”他摇头,“我不是我爸的儿子。”
我糊涂了。与其说我糊涂,不如说我瞬间想到好多缘故,却不晓得究竟哪个是真相,也不敢问。这样的市井故事听我妈讲过不少,都是报纸上的,我从没当真过。
“我妈一直想要孩子,”季宇丢掉柳条,说,“哪个夫妻不想要孩子。但我爸不想要,也不说为什么。后来我妈怀了我,我爸吓得要死,结果等我生下来,发现我没有乙肝,做亲子鉴定,我不是我爸的儿子。”
我咬着大拇指闷着声没敢说话。我不知道该安慰还是该如何。
“当时我爸妈就离婚了,我还在襁褓里。这些事也都是后来我妈告诉我的。”
“那你,”我撇撇嘴,很不好意思地问,“知道你亲生爸爸是谁吗?”
季宇摇头,说:“不知道,也不想问。我妈不想再提这件事,反正都离婚了,就咱娘儿俩过。过去的事就算了,也没外人知道。而且我连名字都改了,跟我妈姓季。我爸姓向,‘方向’的‘向’,我本来叫‘向宇’的,是不是很气派?”
“项羽?”我被他逗笑,“幸好你改名了,不然这么引人注目的名字,老师点名时肯定会记着你的长相,以后想逃课都逃不了。上课找人回答问题肯定也喊你。”
他也笑:“是呀,你看,爸妈离婚还是有好处的。季宇,这个名字多平凡,老师念我名字一晃就过去了。”
其实我对乙肝很好奇,致命吗,有的救吗,能根治吗,要手术吗,药物贵吗,但无论是对钱晨还是对季宇,我都不好意思问,怕无意中戳到他们的伤疤,就只聊些别的话题,甚至刻意说些话逗他们开心,仿佛是我亏欠了他们,或者是这个社会亏欠了他们,而我同样是被这社会亏欠的人,同是天涯沦落人,如果我们之间都不能彼此慰藉,还有谁来给我们温暖。
天色暗了,思源湖边的蚊虫越来越多,腿上咬了好几个蚊子包。季宇提议回去。我们刚走到一食堂门口,背后有人喊我,声音有点熟悉,称呼更熟悉:“九。”喊我“九”的人只有一个。我回头,果然是他,右右。食堂门前的桃树下,还是从前那个位置,他穿着一身黑色的低领背心,露着黝黑的胸口和胳膊,底下是蓝色的格子沙滩裤,鞋子是红色的人字拖。他晒黑了许多,牙齿更白了,笑起来更灿烂,胳膊肌肉壮了些,身边站着个帅气的男生,跟右右一样高个子,穿黑色背心,棕红色格子沙滩裤,黑色的人字拖,模样不像中国人。
“什么时候回来的?”我们已经很久不联系,他大概忘掉我,回来也没说。无所谓,反正我是快忘掉他。原来从前那样心动的情愫,过上两三个月,也不过如此。真的是来得快去得也快。
“刚回来,回来期末考试。”他搂着一旁的男生,笑嘻嘻的。那男生从裤袋里掏出一包香烟,用蹩脚的中国话问我和季宇要不要,我们都说不要,他自己点了,又给右右点了根,跟右右用日语嘀咕了两句,我听不懂。
“什么时候走?”我问。
“考完就走。”他看看季宇,问,“你朋友?”
“同学。”我抢先说,生怕露陷。
右右呼出一口烟,捏捏我的脸,依然笑着,说了句“有空找你玩”就跟那个日本男生勾肩搭背走了。从头到尾,没见耿维乐,也没听右右提到耿维乐。他应该也回来了。右右身边有了新人,不知耿维乐作何感想。或者他早已习惯。
我见季宇在慌神,解释说:“我一朋友,日语系的。”
“那日本男生问你朋友,你是不是他从前的男朋友。”季宇看着我,“啧”了一声,“你喜欢男的?”
“你说什么?”我没反应过来。
“我听得懂日文。华师大外院不管你学什么语言,都要选修别的小语种课程。我选修的日语。”季宇用日语一字不差地复述了一遍刚刚那日本男生的话,“这话就在问,他是你从前的男朋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