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初,在季宇回成都的时候,我回江苏了。礼拜一晚上接到妈妈电话,礼拜二一早给庄老师请假,收拾衣服回东台。不比刚放暑假时很多人急着回去,今天路上人很少,长途车上不少空座。我坐最后一排靠窗的位子,心里难受,却掉不出眼泪来。半年前外婆过世,大冬天,很冷。那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感受至亲离世,且紧挨着与刀刀分手的日子,非常难过,还无人倾诉。那时候曾想过,要是爸爸病发,会不会家里一年出两件丧事。没想到果真出了,但死的不是我爸,是舅舅。不是病死的,是气死的。原来人真的可以被气死,尤其是有心脏病的人。
说来可笑。我表哥的舅舅,也就是我舅妈的弟弟,给他瘫痪在床的妈妈灌农药毒死;我表哥干出这种事来,把他爸气死。男孩子果然都像舅舅,表哥跟他舅舅完全走的一个路子,小痞子。这么一说,我害怕起来,难不成我将来也要心脏病发,被气死?我心高气傲的,怎么就拖上这么个不争气的坏身体。
表哥还在牢里,舅妈没去看他,说“丢不下脸面”,反倒是当姑姑的妈妈去看了一回。表哥穿着蓝白色条纹的囚服坐在椅子上晃悠着,剃了短短的平头,还是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十足的流氓相。妈妈关照他在牢里要听话,他爱理不爱。妈妈回来一路上都在掉眼泪、唉声叹气,到了舅舅家,反而不敢哭,怕舅妈瞧见了伤心,只说“爱华他挺好的”。
挺好的?骗谁呢。都坐牢了,能好到哪儿去?
表哥不在家,舅舅最直系的子辈就是我这个外甥。妈妈昨晚打电话给我,哭哭啼啼说舅舅咽气了,让我马上回去处理丧事。我以为妈妈说错了,不是应该“参加葬礼”吗,怎么会要我“处理丧事”?可我回到村里,头一件事就是给舅舅擦洗身子、换丧服。无儿送终,外甥顶着。一个个都等着我呢。
和之前外婆一样,舅舅的遗体放在草席上,但因为是夏天,只套了身睡衣睡裤,蚊虫多,摆了三台电风扇,头一个、脚一个、中间还放着个摇头的,对着他吹,生怕蚊虫鼠蚁过来。爸爸妈妈、舅妈、外公都在一旁照看,亲戚朋友们晚点过来。他们见我回来,连喝口水、坐会儿歇歇的功夫也不给我,叫我把书包放了,几个人一块把舅舅抬到浴室里,脱光了,让我给他擦洗干净。
外公年纪大了,且是长辈,不能让他动手;舅妈前两天想必是心情不好,骑车去市医院看舅舅时,下坡路上摔了一跤,胳膊扭伤了,使不了大力气;爸爸那身体,刚出院,要休息,轻便的小活儿都不敢让他碰,更不要说让他搬重东西,还让他接触死人尸体,太晦气;妈妈一个人,怎么搬?这事儿又不好让外人来,就等着我回来。
不能再拖了,再拖就要生虫子。
来不及闻一闻屋后的小麦味道,来不及看一眼门前的玉米有没有熟,来不及到隔壁邻居屋前的桑树林里摘几颗桑葚果子吃,就给我死去的舅舅脱衣服、擦身子。给他脱裤子的时候,清楚地看到裤裆里那团风干的、肮脏的、姜黄色的污秽。外婆死时,舅妈安慰我,说一下子走的,好,不拖累人,也不累着自个儿。有些年纪大的,死的时候大小便都在身上,臭得要命。果然是这副样子。
我用冷水给舅舅的裤裆拼命冲洗。反正他是死人,用不着烧热水,浪费。
寒假里,我摸过死去外婆的手,这回,我要摸死去舅舅的整个身体,有点怕。他的脸颊深深凹陷下去,满脸土灰色;嘴唇紧闭,一点血色也没;身上皮肤褶皱着,完全没水分;天气闷热,有些地方生了褥疮;鼻孔里散发出一股异味,就像水产市场里死鱼死虾烂掉的味道;他死了超过24小时,身体里五脏六腑都开始腐烂。
给他擦洗身体时,我不敢用力,生怕一用力,他胳膊就要断掉。这会儿跟季宇一块看的那些CULT电影里的一些分尸、吃人肉情节忽然冒出来,叫我害怕。我轻轻擦洗着,每摁下一处,舅舅身上就一处淤青色的凹陷,皮肤完全没了弹性。给他洗了五六分钟,舅妈进来,她换了身白色的孝服,黑色的粗布鞋子上缝了块麻布,脸上没有哀伤的神色,仿佛要煮饭烧菜,做一件家务事,说:“小生,你才到家,先去歇会儿,舅妈来。外甥当半子,你意思一下就行。先去歇歇,回头还要事要你做。”
她跟从前一样,来不及太悲伤,就要忙着处理这堆琐事。这是我们穷人的悲哀。再难过,也要搁一搁,先把日子过下去。妈妈也是,电话里还掉眼泪,这会儿却在门口跟收破烂的女人讨价还价。
“不是十九块吗。”妈妈指着一堆瓶瓶罐罐、纸箱子、铁盒子说,嗓门特别大。都是舅妈让卖掉的一些没用的家居。
“十七块。”收破烂的女人跟我妈差不多年纪,头发白了许多,手上脏兮兮的,食指上贴了个创可贴,数了数地上的一堆破烂,说,“这个两块三,我算你两块五……这个瓶子五分钱一个……”
“五分钱一个?上个月那个老头子过来,说七分钱。”
“现在生意不好做,都是五分钱了……那个算你一块三……喏,十七块钱。换了其他人来收,只有少,没有多的。”
刚卖掉破烂,她到厨房里拿来个装满熟鸡蛋的竹篮子,从裤袋里掏出一个名单来,叫我拎着陪她出门,给每家送两个鸡蛋。我说没事送鸡蛋做什么,还只送两个,不小气死。
“你不懂,这些人要么是你舅舅住院的时候出了人情的,要么是你爸爸出院的时候出了人情的。”她指着名单上歪歪扭扭的字迹,一看就是她自个儿写的,“黑颜色笔写的人家,是出了一份人情的,送两个鸡蛋;红颜色笔写的人家,是出了两份人情的,送四个鸡蛋。礼轻情意重,让人家晓得我们记得这份心意,不是忘本的人。以后你发达了,家里再慢慢还他们,我都记了账的。你要好好学习呀,小生,爸妈就指望你了。”
说到鸡蛋,她给我炫耀,早上去镇上买菜,在买鸡蛋的那边买了鹌鹑蛋、鸡蛋、咸鸭蛋、松花蛋,摊位上有两个老板收钱,生意好,忙不过来,一个老板给她称完咸鸭蛋,另一个老板来给她称鹌鹑蛋、鸡蛋、松花蛋。收账的时候,那个老板只算了鹌鹑蛋、鸡蛋、松花蛋的钱。我妈反应快,塑料袋扎也不扎,付了钱就拎着四个袋子走了,走远了才蹲下来把袋子扎好。
“那两个呆逼。”我妈笑着说,“七八个咸鸭蛋没收我钱。”
她还一如既往的爱占小便宜,爱算计。
我望着路边的成排的水杉树,别人家门前种的黄瓜、丝瓜,绕着架子长得旺盛,结的瓜长长地挂在架子上垂下来;茄子、番茄、青椒,种个两三排,这时候快熟了,正好能吃;屋后的水稻田从河里抽了水上来,有蝌蚪游来游去,也有长大的小青蛙跳出水来,跳到马路上,被路过的摩托车压扁,过上两天,成了块干瘪的尸体。这会儿就踩到一个,真恶心,只剩下一张皮了。小时候还把青蛙剥了皮去钓龙虾的。就这个时节,正是钓龙虾的时候。忽然很想去钓龙虾。
因为我不想给人家送东西,要受人脸色,被人白眼。表哥那么大的事呢。强奸呐!不笑死人。结果陪我妈送鸡蛋过去,家家户户的眼神都是同情的。大概舅舅的死已经抵消了大家的鄙夷和不耻,甚至宽慰我妈人死如灯灭,不要太伤心。
“云娣,你还要照应卫国,不能太伤心。还要照应老头子呢,美玲马上都要……”美玲是我舅妈的名字,“你还有小儿、女儿要照应呢,小生还在上大学,小萍还没出嫁,苦了你!”
他们一概不提表哥的事,仿佛就没他这个人。
走到一家,我妈说这家不用送。我问为什么,附近几家都送了,不送这家不好吧。
“这个臭逼养的。”我妈往路边吐了口痰,“这个老抠逼。你爸爸住院、你舅舅住院,他一次没来看过,一点情面也没,给他送鸡蛋做鬼。噎死他。”
送完鸡蛋回来,我妈叫我杀鸡。我就知道回来这一趟,是不会闲着的。出了这么大的事,家里又没几个人,哪能歇呢,晚上还有亲戚朋友来吃饭呢。厨房里缺人手。连杀鸡都要我来。
我妈说她一早去镇上买菜,碰见个算命的,给我算命。算出我的命运特别好,虽然一路波折不断,但整体都在往上走,前途无量;但是,我身边的所有亲朋好友,都要被我“吸血”,命运都不好。靠我越近,命运越差,被克死的都有。就算不被克死,也要生大毛病。小时候我的“光”还没“开”,十八岁后,我的“煞气”会越来越重。我越往高处走,身边的人越要栽跟头。到最后栽得一个都不剩,个个都要被我克死。
我妈很迷信,这么一代入,果真如此:外婆哮喘而死,爸爸重病,表哥坐牢,舅舅气死。都是从我十八岁开始的变故。
我不明白,生死有命,外婆死掉、爸爸得病,岂是我能控制的?更别说表哥坐牢全是他自己不争气,舅舅气死也是表哥的缘故,与我无关。
但我妈信了,花了二十块钱——本来算命先生要五十块钱的,被她还价还掉了——问算命的有没有解决的法子。算命的说我命运太好,是天上神仙下凡,谁都挡不住,妖魔不侵;唯一的办法,就是让我多见见血,家里以后要杀鱼、杀鸡,都让我来。不要杀整个,只要我一刀下去,见了血就好。最好是第一刀,见血越多越好。让鸡子鸭子来出血挡人灾。
这些鬼话我当然不信,交大的学生会这个才有鬼。但看我妈那胆怯的样子。她不想挡了我的前程,又怕爸爸再病发。算了,不就杀个鸡吗,就图个让她宽心。刚给舅舅洗澡,送鸡蛋前也没来得及洗手,这会儿也不想洗了,操起剪子问:“怎么杀?”我以为是用菜刀一刀剁下去,但我妈给我的是把生了锈的大剪子。
妈妈一手抓着鸡头,一手反勒住鸡翅膀,让鸡动弹不得,叫我在鸡脖子上剪一个口子。舅舅家的剪刀太钝了,我用了十足的力气,剪了好半天,剪刀在鸡脖子上划过来划过去,还是没见血。鸡在妈妈手里扑腾着,几乎要飞出来。我说我不行,剪不断。
妈妈不信,说她一早上剪了好几个鸡脖子,怎么现在就剪不断了。接过剪子,让我抓住鸡头,一刀下去,血喷出来,溅在我手上和脸上,还有两滴飞到我嘴唇上。我拼命抹嘴唇,想起刚才给舅舅洗身子还没洗手,又拼命吐口水,要漱口洗脸。妈妈的手血淋淋的,拉着我不放,让我接着剪一刀,见见血。我声音都颤抖了,说:“见得还不够吗。都这么多血了!”
我吃过肯德基的炸鸡,妈妈也给我做过红烧鸡、炖过鸡汤,但我从没亲自杀过一只鸡。我只在爸爸生病时做过几顿饭菜,但全是素菜,我不会烧荤菜,怕把食材糟蹋掉,更别说杀鸡。而且我看过爸爸做血浆置换手术的样子,有心理阴影,见了血就觉得恐慌,会不由自主地喘起来。我曾以为这是遗传我外婆的哮喘,但幸好不是很厉害,只是心里不舒服,有点头晕。
“剪一刀,再剪一刀。意思一下。”妈妈说,“为了你爸爸。”
我没办法,拿着剪刀在已经被剪断、冒着热血的鸡脖子上,又剪了一刀。感觉剪到了什么软软的,血管一样的东西,又一股血冒出来。
在长途车上颠簸了半天,回来又给舅舅洗澡,又杀鸡,有点想吐。尤其鸡毛和鸡血扑腾到我脸上,味道非常恶心。但肚子空空的,什么都没吃,又饿得慌,饿得晕头转向。到厨房里,就着碟腌萝卜,喝了碗冷粥。大概是水土不服,一碗粥刚喝下去就上吐下泻,蹲在茅房里拉了半天。蚊虫咬我大腿,痒得要死。交大寝室的卫生间比这干净多了,王瑞琪家的马桶更是高档,一比之下,真的不想回农村。何况还是这种死人的事。
晚上亲戚朋友们都过来了,还请了个和尚来念经。我以为会请那个冯光龙来,毕竟我们快是一家人了,他多少要给爸妈一点面子,少算几个钱,说不定还能免费。结果是他爸爸那个矮矮胖胖的老和尚来了。就他一个和尚。唉,敬老不敬小,外婆刚死不过半年,灵位还在家里,舅舅的葬礼不能风光处理,至少不能风光过了外婆,而外婆,葬礼那么冷清。
冯光龙穿着平常衣服,戴着孝帽,——还是外婆过世时舅妈缝的,当时做多了,参加葬礼的人没那么多,没舍得扔,就留了些,谁知如今居然派上用场,——跟着姐姐一块参加葬礼。这就是正式领进门要当一家人的意思了。
“小生,这个给你。”磕完头,冯光龙递给我一个很高档的红色小盒子。他叫我“小生”的口气有点别扭。
“快说谢谢。”姐姐在一旁说,她挽着冯光龙的手,脸上带着笑意,“光龙一早才去市里买的,名牌的。”
我看着姐姐的样子,似乎想到了她的未来。要么,挺着大肚子跟庄老师一样,满脸幸福的神色;要么,跟狄安姐姐一样,因为不能生孩子,而闹出“借腹生子”的事端来,到时候可怎么好?但愿不要。
我打开盒子一看,是只钢笔。我是学软件的,作业几乎都是电脑编程,就算高数、大学物理这种课堂作业,也都用签字笔,这年头还有哪个年轻人用钢笔?太老旧。只有那些老头子才会用。但我看了看我姐的眼神,还是说了谢谢。
“喜欢就好。”冯光龙憨憨笑着,叫我有空去他家玩。
我盯着他的一字眉看,觉得他长得很丑。为什么他的眉毛会长了连在一起?为什么他是做和尚的?就不能干些别的什么体面的工作吗?做和尚的要一直光着头,多丑。就算这会儿戴着孝帽,还是能隐约看见白色帽子里的光头轮廓。
他试图跟我聊天,与我熟悉起来,但他说的话我全无兴趣,问我学软件是干什么的,程序怎么写的,网络是怎么传送电影的,会不会修电脑,怎么修,会不会连网线上网,怎么上网,会不会盗号,会不会破译别人的密码,……。几乎要把我当黑客,或者电脑维修师。我说简单了,他说“就这样啊”;我说复杂了,他又不懂。我找不到跟他聊天的共同话题,总不能跟他说面向对象分析与设计吧。他问我世博会,我说我没去过,也不想去。最后,他仿佛总结性地说:“我舅舅在南京,也是做网络的,开网吧。有空带你去南京玩。”我被他匪夷所思的逻辑搞得不明不白,只尴尬笑笑。
在我几乎没有耐心再跟他聊下去时,外公叫我。他的头发更白了,腰有些弯,大热天的,手却很凉,颤颤巍巍地拉着我往他的小屋里走,让我坐会儿。他到衣柜里翻了半天,翻出一个小盒子来,打开了,里面是一团用手绢包住的东西。我记得这手绢,青绿色,上面绣了许多小花纹,外婆用了几十年,用来放钱的。外公把手绢摊开时,我吓了一跳,里头有一对金戒指、一对金耳环、一对金手镯。大概是外公外婆的婚嫁首饰,比爸妈的比起来,少了个金项链,多了个金耳环,过了这么多年,颜色暗沉了许多,很不明亮。
外公把金戒指、金耳环、金手镯一一拿在手上摸了摸,又放回手绢,放到盒子里,把盒子交给我,说:“小生,你放放好。这是外公的棺材本。你放放好。”
我没懂他的意思,问他做什么。
“美玲要改嫁。”外公说,“村头的刘癞子,做豆腐的。”
这个我听妈妈说了。那个刘癞子全名叫什么我也不清楚,只知道姓刘,头上长了许多癣,有的地方长头发,有的地方没头发,大家就都叫他刘癞子;一直给村里人做豆腐,别人前一天晚上给他黄豆,他第二天做好豆腐给大家,收工本费,一块豆腐一毛钱,一个礼拜结一次账;老婆早死,女儿出嫁在外地,过年才回来一趟。家里就他一个人,年纪五十出头。今天也过来帮忙舅舅的葬礼了,据说那个棺材就是他给买的。
要换了半年前,妈妈跟我说舅舅死了、舅妈要改嫁,我一定很惊讶,不能接受,觉得难堪,甚至要去撇开那个刘癞子,说,要你来帮忙做什么?给我死远些。更要责问舅妈,你都多大的人了,还改嫁?也不怕别人笑死?就算要改嫁,不能晚些日子吗,舅舅才死,还没送去火化呢,还没下葬呢,你就等不及要把自个儿嫁出去?又不是什么黄花大闺女,急什么!但现在我知道,无论发生了什么,日子总要过下去。矫情、发火、争执,人不能靠这些过日子。我不是那些年轻孩子。舅妈很不容易,儿子坐牢,丈夫死了,外婆又不在,家里就一个老头子,日子怎么过?各人都有各人的难处,我现在学会理解别人了。
可是,舅妈改嫁了,外公怎么办?妈妈说,以后她就在东台老家忙田了,照顾爸爸、爷爷奶奶、还有外公。过两天跟我一道回上海收拾一下,把有用的东西都带过来,以后上海就我一个人了。
“小生,你帮外公放放好。哪天外公一觉睡不醒了,你再把这几样东西拿出来。耳环、镯子卖掉,用来收拾我;戒指留给你,以后你结婚了,你跟你女的一人一个。”外公附在我耳边说,“你姐姐没有,不给她,她要出嫁的;也不给爱华,他个畜生,不给他;只给你。云祥不在了,美玲要走,你妈妈要照应爸爸,这个盒子你放放好,放放好。不要给其他人看见。你放放好。”
我大声在他耳边说知道了,我会放好。外婆死后,他耳朵更不好,腰也开始痛。年纪大了,总是这也痛那也痛,浑身不舒服。他现在仅有的就一只猫。是邻居家的老猫生的。那老猫一胎生了五只小猫,两个过马路的时候被车子压死了,一个掉茅坑里淹死了,一个爬到树上掉下来摔死了,只剩下这一个。身上的毛白花花的,眼睛一只白一只黄,被外公领了来,每天给些剩饭吃。两个月倒也长得不小。这会儿绕着外公的腿喵喵叫着。
舅舅的哭丧很安静。晚辈就三个,我、姐姐、冯光龙,都不是直系;别的亲朋好友,包括同辈的爸妈和舅妈,只能披麻戴孝站在一旁,不能哭丧。但舅妈还是捂着脸,跟我妈抱着一块哭了。两个深受生活打击的女人,鼻涕眼泪流在一块。一旁的亲戚朋友都劝:“美玲,不哭了,不哭了,云祥听你一哭就不敢走了;云娣,你也别哭了,你要照应卫国,都这么晚了,卫国这身体哪吃的消。你先弄点东西给卫国吃了,照应卫国去睡觉,他不能累着。”
然而,等妈妈一走,照顾爸爸去休息,舅妈又哭起来。她跪在舅舅的遗体前,眼泪大颗大颗的滚下来。
“云祥,你对得起我呀?”
“我跟了你这么多年,不曾享过一天福!”
“我跟你不是要享福的,就想老老实实过日子,你怎么就撒手走了!”
“你这一走让我一个人怎么好!”
“云祥,你带我一道走了算了。我死了才好哇!”
亲戚朋友们都叹气,好几个已经掉眼泪,拉着她,生怕她寻死。有明事理的阿姨说:“美玲,你别哭了,这么多人在这儿呢,都这么晚了,先照应大家吃饭。哭有什么用。云祥都死了。你哭了,他就能活过来?再哭也不顶用。先吃饭先吃饭,肚子也饿了。”
舅妈抹抹眼泪,应了一声,给大家烧菜。吃饭前,外公给外婆“供饭”。这是我们乡下的礼节。先人死去三年内,每顿饭前,都要先给死去的人盛一碗饭,放在摆了先人照片的桌台上。这会儿我看着外婆的照片,她微微笑着,我却害怕起来,不敢看她。照片旁边还要放一双筷子,每顿饭前都要清洗;逢年过节还要摆些菜;如果先人喜欢抽烟喝酒,也都摆上。然后点上冥纸,喊先人吃饭。
外公点了纸,唤着:“老婆子,吃饭了。云祥,你不要急,这是给你妈妈吃的,过两天就轮到你了。你别急。老婆子,小儿下去陪你了。你别怕。也别哭。以前小儿给你供饭,今儿个换我给你供饭。以后也都我来。老婆子,你吃饭吧。”
就这么几句话,外公抹抹眼泪,忍住了没哭。白发人送黑发人,怎么不痛心。过两天,这桌台上就要放另一张照片,摆另一副碗筷。
因着是头一夜,来的客人多,有三桌。饭菜也下了功夫,这可是门面,丢不得。每桌都上了一大碗烧鸡,然后接二连三地上菜,炒茄子,炒青椒,炒炒蛋。舅妈仿佛是在用炒菜的方式发泄对生活的不满。大伙儿都说菜够了,不用再炒了,舅妈就说:“还有一个菜,你们先吃着,马上好。”妈妈要帮忙,说你胳膊还没好全呢。她也不用。终于,在最后一道冬瓜鹌鹑蛋汤上来后,舅妈披麻戴孝一身白,抹抹泪痕,说:“我对得起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