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她抬手敲门。
“来了。”他打开门,一阵风扑面而来,全是温馨,好像这是她的家。
袁来曾经幻想过许多次这样的场景。一间房子,男主人和女主人。她下班回来,被同事欺负,被上司骂,开车的路上公交车售票员探出头来,叫她傻逼不长眼睛啊,物业没有收到她本该收到的包裹,楼梯口玩耍的小孩踩到她的脚,还厌恶地看她,好像这都是她的错。可是一开门,看到那个男人,就什么都好了。满肚子的委屈抛到脑后。那个男人干净、植物一般,纤尘不染,她看不清他的脸。他挽起袖子,穿棉拖鞋,不大笑却轻轻把她搂入怀中。
她却忘了,没有人回自己的家是需要敲门的。她根本就没有钥匙。
他请她坐,去了厨房。客厅里的家具主要是白色,角落里有盆栽,大片的墨绿叶子,像宽广的裙摆。木质的茶几上刻着瓷器般的纹路。她几乎能看见薛宁站在毛坯房里,面对着空无一物的房间,思考哪里该放什么,所有东西物件都按照最像自己的样子来挑选。
薛宁端来两杯热茶。“这屋子,装修得不错。”袁来说。
“还不错吧?”薛宁往沙发上一靠,沙发随着他的身体颤动。“本来我都不想管的,全交给徐芳。但后来觉得还是不行。你看这个茶几,是我特意找人订做的,木质的家具木纹的流向和品质关系特别大,木工艺的差别也很显著,雕刻出来的效果老手和新手一看就能分别。”
袁来微微一笑,“你还是对这些东西很懂行。”
“嗯?还好吧。真的没有很懂。”
“不用谦虚了。”袁来抬起下巴,好好地扫视了一周。“你老婆能被你挑中,绝对是几辈子的福气。”
“你今天怎么,也早下班?”薛宁被说得有点不好意思,转了话题,“哦对,你现在是在休假。”
“其实……”拖得长长的音调,像是最吊人胃口的美食,“这次回北京,不是什么休假。我把纽约的工作辞了。”袁来看着他。
“辞了?”
“对。”
“怎么,是做得不太顺手?纽约那个城市确实不太宜居,我去的时候总感觉像随时要被打劫了似的,真是没什么安全感。我也知道那里有不少有名的博物馆,不过在美术方面,我一直不太在行,看不太懂,你也知道的。音乐啊,电影啊还行。美术是真的看不明白。或许装置艺术还有戏,行为艺术就更算了。我觉得那好像都是在发疯。”他的声音仍然那么温柔,说着说着自己也笑了。
“更何况国内还有些事情,没有办完。”袁来接着上面的话说,也不觉得被打断,也就是看着薛宁。薛宁耸耸肩表示明白,没有追问,只是微笑着低下头。
“你后来怎么样?从旧金山走了以后,我们之间就没什么联络了。”
“哦是,那是……那时候是零九年的事吧?还真快,”薛宁喝了口茶,一直躲避着袁来的目光,“后来纽约那个会议开得还算顺利,再回到英国,我们项目也就快毕业了,大家都忙着找工作找出路。你也知道我一直不喜欢学经济,只是为了混口饭吃,这个态度也算影响了我找工作,再加上英国那边的政策实在是对中国人不利,就回来了。毕竟国内的机会多嘛,就从我的能力来讲,留在这边工作也是最好的选择了。”
“说来说去,还是北京最适合你。”
“嗯,你懂的。和这里总觉得气味相投,不管是这里的食物,还是这里的人。你还能在其他城市里找到一帮带着京腔和你逗贫的人么?真的是,世界上没有什么别的地方能比北京更适合我了啊。”
北京。她是跟着他的手,才熟悉起来的。他的爸爸、爷爷都在这里,她跟着他的眼光,才能看出这灰蒙蒙的空气中,那种他一谈起就会心驰神往的味道。现在,她终于又在他眼中看见了那目光,带着微甜的笑意,对什么东西一往情深的颜色,隔了这么多年也没有什么变化。
“对了,我昨天又去听了他的现场。”他忽然有些兴奋,又仿佛意识到了自己的兴奋,有点遮遮掩掩,“还当场买了这张碟。”袁来不解。“你听听看,听听就知道了。啊还有,我主要是想向你隆重介绍一下我的黑胶唱机。”
在他身后,她果然看见它了。高雅、忧愁,如一只引颈的美丽天鹅。他一脸欣喜,又微微不好意思,好像在袁来面前表现得这么高兴有点失态。小心翼翼地把唱片放上,轻轻一点,洗脚伶仃。
三月的烟雨飘摇的南方
你坐在那空空的米店
她听见它,差点哭出来。
薛宁没有发觉,扶着她的肩膀站到屋子的中央。“站在这儿,我反复试验过了,这个位置最好,感觉所有旋律都在空中,伸出手来就能抓住。他的现场氛围还是那么好,坐得跟歌迷那么近,我猜第一排的人要伸手摸他都不成问题。我还是很喜欢他唱歌啊,他的词写得真棒。呵呵我是不是一谈起喜欢的歌手来就特别像脑残粉?哎,你不许笑我啊。”
你一手拿着苹果一手拿着命运在寻找你自己的香
不花力气的唱腔,像一场听不太懂的倾诉。飘飘荡荡地,灌满了屋子,好像不知从哪儿来挂起的大风。窗外是呼啸而过的景色与陌生的人,租来的汽车滚滚地驶在发烫的道路上。他放进一盘CD,就是他的声音,他也和着唱,好像同一个音轨似的,竟然听不出差别。她伸手过去抚摸他的脸。他在开车,他腾不出手来拒绝。
“徐芳呢,今天怎么也不见她?”她淡淡地提起来。
“她回青岛了。我们不是要办婚礼么,她先回去准备,过阵子我也去。”窗外的人们匆匆忙忙把眼光丢在潮湿的路上。徐芳。那个女人,她一喝酒就脸红,她细心地往你碗里夹菜,看着你吃。这些歌你也给她听么,她会笑你么,她能听懂么?
“就在青岛办?”
“嗯,北京就不办了。你们我不是都请过了?”他笑着坐下来,“婚礼这种事情还是女孩子会介意得更多,再说她的朋友都在那边,我就当满足她这个心愿吧。我也不喜欢热闹。”
她点点头。她记得他说过的,不喜欢热闹,最好就不要办婚礼。如果结婚的话,两个人捏两枚面做的戒指,登记完了就吃掉。然后就开始一场长长的旅行,可以做着火车,一路坐到最天寒地冻的漠河,沿路的风景一点点消瘦、枯黄、变老,他们坐在窗边手握着手。或者去西藏,像最虔诚的藏民一样转山,磕一个又一个长头,风餐露宿,吃最简单的食物和最滚热的油茶,也许神也会在天上看见,给他们降下祝福。那时候他一边说一边握着她的手。那时候她心里紧张加上有冷风,所以手一直在抖,他并没有发觉。她知道他喜欢直发,所以特意在他来旧金山之前拉直,长发就变瀑布,飞流直下。
那时候她听见他说的这些话,在黑夜里,想像着离自己很遥远的,像漫漫雪原的生活,也像现在这样点头。
你的舞步划过空空的房间
时光就变成了烟
“你都不带我看看房间?看看你的家?”袁来活泼起来,与那悠长的音乐格格不入。她歪着头,像个小女孩一样瞅着薛宁。薛宁赶忙站起来,“是啊是啊,忘记了。”
他们的卧室,白色的床单上开着橘黄色的小花,浅蓝色的窗帘上,又绣着一朵又一朵白色。“徐芳就是喜欢花,小花这样的东西。有点太女孩子气了?你不许笑我啊。”袁来摇摇头。薛宁反而一愣,他熟悉的袁来总是和他对着干的,故意逗他气他。
又走到另一间房,“这间是客房,有了孩子以后,就给孩子住。现在还很空呢,什么都没弄。”的确很空,雪白的墙壁,只有一张床,别的什么都没有。透明的风从窗户外面吹进来,带来飘渺隐约的歌声。
爱人你可感到明天已经来临
码头上停着我们的船
我会洗干净头发爬上桅杆
撑起我们葡萄枝嫩叶般的家
她吻了他。他微惊慌,然后又好像明白,没有推开,没有拒绝。接着是很深的吻了。他们都没有多说什么。
在客房的床上,一模一样,也有风吹得她后背发冷。那时他问她,你冷不冷啊。她摇摇头。连续几个晚上,她都摇头。到后来,她每次想起他的时候,都有后背冷冷的感觉。
2.
顾灼尔一到公司就被这条消息袭击了,做时装的资深编辑KEVIN走了,辞职不干了。
NICO一整天都因为这个郁郁寡欢,毕竟KEVIN走了,在找到下一个足够能干的编辑之前,时装部分都得她自己顶着。这个压力确实还是挺大的。但顾灼尔知道,还有什么更重要的原因。早上开会,米总发布这个消息,大家都吃惊地交头接耳,顾灼尔不经意间注意到了NICO的表情,她愣愣的,旁边管流程的赵笛和她说话也没接。惊愕的样子让顾灼尔知道,她一定也和他们每一个一样,对这事毫不知情。这说明KEVIN从有了辞职的年头,到真正执行这整个过程中,都没有跟NICO透露过一星半点。尽管这俩人自己都称呼自己是好一对狗男女,可到了真刀真枪的决定,看来还是谁都没有拿谁当自己人。
NICO沮丧得连“你这包该换换了啊”的例行问候语,都没有对顾灼尔说。
一上午在网上搜搜逛逛的过程中,KEVIN那个人的模样老是不时地跳进脑海里来。什么都是紧身,紧身T恤,紧身牛仔裤,紧身皮裤,恨不得在脑门上挂个牌子写着同性恋专业户。够招摇,看见谁都笑眯眯的,那笑容里看着总有股淫荡气。说起话来像扔一个个划出抛物线的球,声音都高高地抛出去,要落地开花一样。但这些也构不成讨厌的因素,关键是因为NICO。那两人永远凑在一起亲亲密密地打趣顾灼尔,那才是让她厌恶的。好像她还需要他们再来多提醒她几次,做时尚杂志编辑她根本就不合格。
这样一想,就觉得走了就走了,痛快还来不及,简直大快人心。NICO龇牙咧嘴地抱怨,“哎哟,这楼上的装修,什么时候能消停啊?这让人还怎么工作?”
顾灼尔心里不乏恶意地想,钻得再久点,再大点声好了。
这天下午米总出差,提前走了,编辑们乐得六点准点下班,气氛宽松愉快。米总的工作助理一边给大家发家乡的特产蓝莓干,一边挑起了众人无聊的闲谈。NICO生了大半天闷气,大约已经生烦了,非得说点什么出来泄一泄火似的,三扯两扯就又说到了KEVIN头上。
“KEVIN这死小子,不知被哪家杂志高薪拐跑了哈,肯定升官发财去了。”她撅着嘴,搅着手里刚外卖叫来的珍珠奶茶,愤愤不平地说。
“是不是‘风格’啊?我有个朋友说他们那边最近正做招聘呢。招的位子可有不少,什么助理编辑……”
“KEVIN怎么可能回去做助理编辑?”NICO狠狠白了美容部的琪琪一眼,“那怎么着也得是时装总监吧?小日子混舒服了,肯定是怕招摇起来弄得我们所有人恨,就连招呼都不敢打了!切,把我们想成什么人了啊!”
她用力一捏,奶茶杯子捏扁了,一头扎进垃圾筐里去。
“其实还真不是。”蓝莓干助理神秘兮兮地,压低了声音,“这个KEVIN吧,还真不是另谋高就去了。”“那是干嘛去了呀?”赵笛懒洋洋地接腔。
“还能干嘛?结婚去了?”说着NICO自己都冷笑一声,仿佛那事在她眼里,就是天塌下来都不可能发生。
“哎哟喂姐姐,还真让你说着了,”蓝莓干助理一拍隔板,“你真是神棍。”
“什么什么?”NICO嚷嚷起来。“你说真的假的呀?”赵笛拍手笑。
“真的啊真的,你们别笑啊。”可是几个人被赵笛带的反而笑得更欢了。“他?他怎么结婚啊?跟男的结婚啊?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呀!”NICO补充道。
“KEVIN啊——”蓝莓干助理故意拖得长长的,嗓门盖过一众人的叽叽喳喳,“跟他男人去加拿大登记去了!”NICO刚要打断,助理又连忙补充,“不仅仅是这样呢,人家在那之前,还要俩人一起从北京骑自行车去西藏旅行结婚咧。看看看看,咱们这帮没人要的,不行了吧?瞧瞧人家这多浪漫,多有范儿!咱们啊,就是一帮LOSER!”
七嘴八舌,有羡慕的,有不屑的,有憧憬感慨的。NICO张张嘴,想说话,又憋了回去,嘟起嘴来不知在默默想些什么。也许在想她的男朋友吧,想那个开着黑色轿车来接她下班的男人能给自己的,是不是比KEVIN能得到的多得多。车、房子、孩子,和……西藏婚礼?
NICO提起嗓门,声音压过其他乱七八糟的议论声,“哎,那你说,像他这样骑行,哪儿来的钱吃饭啊?”
“就是,我看电视里有那种小孩,什么背包客,都是花的家长的钱嘛。”
“也可以很便宜的,像睡沙发的那一族,我有个同学……”
“睡沙发呀?”NICO大惊小怪,“那要多危险?难受死了。要那样子还往外跑什么跑?”
“你还别说,KEVIN可厉害了!”又是蓝莓干助理说话了,“据说他一直都在酒吧唱歌呢,就用下班的业余时间。现在应该就是靠唱歌挣着钱呢吧,挣旅费。”嘴里的蓝莓干三嚼两嚼咽下去,“这是我听米总跟老杨聊天说的啊,你们别到处乱说……”
“唱歌挣钱啊?”赵笛不以为然地挑挑眉毛,“那得多穷酸?怎么跟小说里似的,这个KEVIN好家伙,平时也看不出来啊。”又一拍手,“难怪平常拉他去KTV他都不去,还说什么唱歌不好听怕吓着我们,可真能编!”
NICO低着头,涂起指甲油来,漫不经心的一句:“西藏啊,早都去俗了吧?”
这话一出,就像一条钻进羊圈里的青蛇,把空气全都搅乱了。
“就是啊。”有人附和。“俗了俗了。”有人喃喃自语。剩下的注意力重新被手头事招惹过去。还有那么多的天灾人祸,总统竞选,明星八卦分手劈腿新闻。停停停,你说什么?上一条微博我怎么能记得说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