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臭小子,挺能折腾。”NICO盖好指甲油的盖,嘟囔一句。就再没有人说这话题了。
好像能看见他。又无法想像。刻薄的挑剔的家伙,在酒吧里背着吉他唱歌,周围寥寥的听众,偶尔热烈偶尔寂寥的掌声。另一种生活,完全不同的身份与世界。先是觉得惊讶,后面又泛上来难过,可耻的,又无法忽略的。
哪怕再多人说西藏多么烂俗。动不动就背包客,去西藏,俗不俗?净化心灵?就你那白纸一张的心灵有什么可净化?哪怕再多人,发长篇累牍日志,说你多么做秀,小孩子不长心,连准备都没有,体能装备都欠缺,往山里跑高原反应直接纯粹送死去。辞职去旅行?开玩笑!能不能脚踏实地一点?就那么抛下父母家人于不顾,你自不自私?你真的以为这么一趟旅行就能改变生活?
也还是无法被彻底说服。看了那么多反对答案,仍有一颗小小火苗,微弱燃着,像那种不可回避的奇痒,质问着你——你留在这里,真的是由于他们所说的成熟么?
还是说……你只不过是一个懦弱、眼红、有着高傲超脱的幻梦却根本没有足够执行力与行动力的,胆小鬼?
3.
“卡!”
筱德下意识地回头看,手里的肉夹馍差点掉了。他一把搂住,再看过去。是几个学生样的人,拿着一台机器,佳能C300,电视剧级别的。能拍五十格高速,全画幅。有个戴黑色鸭舌帽的,压得好低,快把眼睛都遮住,一看就是导演。
那个从电动扶梯上飞快跑上来的是个外国人,很高,肌肉块凸出,露出一脸阳光笑容,“没想到我们在干这个吧?”他对筱德说,中文还不赖呢。
是一帮在拍微电影的学生。
“您好您好,我们是在拍微电影的,您现在有没有空?”女孩拽住他,个子很低,像松鼠一样的鼓鼓的腮帮。“帮我们当一下群众演员行不?我是……”“她是我们副导演!”
女孩身后一个瘦高的男生把一顶帽子一下扣在女孩头上,嬉皮笑脸的。女孩似乎有点生气了,在陌生人面前被剥夺了严肃的氛围,回头狠狠剜那开玩笑的男生一眼。“您看……”这句话才是回过头来给筱德说的。
“我现、现在没什么空……”他不知怎么说话有点磕巴,这女孩看着好眼熟,让他回想起什么人。
“就是演一个过路的,很快很快,”她肢体动作很丰富,说话手舞足蹈,“他……”她指指那外国人,外国人好机灵,耳朵是无线电雷达,回过头来挥挥手,说声嗨,“哈哈,”女孩憨笑两声,“他这不是刚从电梯上跑上来嘛?然后,他会在这个地铁口这儿遇见您。他就会抓着您,说这句台词,‘你看见安娜了吗?’,您的台词是,‘安娜是谁啊?’,他就拿手这么一比划,”外国人走到面前来了,还真是有瞬移的本领似的,用手比划出一个盒子的形状来。女孩又笑了,筱德完全不知道他们在笑什么,一头雾水。“对,然后,”女孩冲筱德说,“您的台词是,‘哦,安娜啊,她往那边跑了!’然后他就走了,就没您的事儿了。您站在原地,看他跑远。”
“就这么多!”好像大厨炒完一个好菜,把炒勺潇洒地颠上一颠。外国人也依样画葫芦地来了一句,“就这么多!”依然是歪歪扭扭不正宗的发音。
筱德觉得好乱。真是乱成一团。“我这……赶着、赶着上班……”他想走,都是什么玩意儿。那拿机器的,一副了不起的神情,和导演谈笑风生。而所谓的导演,把黑色帽子压得更低,说话神神秘秘的,嘴唇都懒得动。什么玩意儿。
女孩却极敏感,马上看出他想走,赶紧绷脸不笑了,“大哥,您就帮个忙吧。这地铁口我跟这儿问了不下十个人了,都把我给拒了。而且这个口又出来的人特别少,您就……您看这演戏的时间真的特别短,耽搁不了多少的!”
他想起来,女孩长得很像大学时候的一个同班同学。他一时想不起来她的名字。对了,小唐。混到大四他极讨厌也看不起的那么一个。上来很热情,有点小才,后来发现说话都是虚的。毕业出了国,也不知道后续如何。
只是长得像而已,嘴巴这一圈,说话声音却大了好几倍,完全不一样。
“我、我还是走吧……”
“别啊,您看看,真耽误不了多少时间。真的。”
“那、那好吧……”
帮完忙就走。
“卡!”一遍。
“卡!”又一遍。
那外国人居然看见他总笑场,自己的脸有什么可乐?他在心里攥紧了拳头,脸上又不想显出来。真就不该留下。他简直觉得像蒙受着巨大的羞耻一样,在这里一遍一遍。有路人看着,有小孩在那里卖弄吹嘘上窜下跳着,让开都滚开吧,我他妈还要去赚钱呢。快放我走。
外国人递过来一支烟,“嘿,哥们儿,抽一根?”刻意的儿化音。他摆摆手,努力不流露厌恶。外国人指尖捏着烟,像喝着几千块一瓶的法国红酒那么意醉神迷,享受佳酿么?真是狗屁。
他马上就快气炸了,女孩颠颠地跑过来,“辛苦啦,导演说上一条可以。麻烦您了!”
他一下没反应过来。
“您可以走了,真是多谢您,您演得真好!”女孩说话好夸张,这点也跟小唐一模一样。“是不是受过表演方面的训练啊?”
他摇摇头就走。
“多谢您了啊!”
空气一下子就静了,好像冷了几分。没有了那几个学生的叽叽喳喳,像一群打了兴奋剂的鸡鸭鸟,卖弄就卖弄吧,还得用满脸满不在乎玩世不恭的表情,真够可以,其实算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懂,电影是这么玩的么?电影叫你们这么玩玩就能成了?别开国际玩笑了!他感到脑袋后面密密麻麻爬着好多虫一样。这种事一定没有下次,一定不能再有下次了。那女孩像小唐的那张脸,一把撕掉,像撕掉那张电影海报。
他看了表。完了,居然要迟到。刚刚还提前半个小时的。
他赶忙加紧了脚步。
一路小跑到电梯口,竟然和姚总撞个正着。
“诶,筱德啊?”“姚总。”就再没有话。
两个人站在电梯里,一前一后,筱德的脑子里飞速地转着,想能有什么开口的话题,还要体面才行。前几年不是还很流行在电梯里和老板撞见要怎么办这种帖子,说是就看你能不能在几句话的时间里把握机遇。只可惜几年前的他看见这种东西就要皱眉,就赶紧让鼠标轮往下滚,怎么可能点开?
姚总的背影伟岸,却很僵硬,说话很少,是那种正儿八经的企业经理,头发焗过油一丝不苟地贴在头皮上。他一开始还不习惯,记得刚当上导演助理那会儿,第一次见面,他说,我叫筱德。
导演说,哟,姓德啊?少见。
不不,姓筱,竹字头的筱。
啊?大名就叫筱德啊?那更少见了,幸会幸会。说着伸过手来。
而进公司第一次见姚总则是,在过道里,人事部经理指着他说,这是新进来的,筱德是吧?他点点头。姚总瞥他一眼,也点个头,没说话就走过去了。
但那又有什么啊。当然是这样更专业,当然是这样才真的叫工作叫工作场合,才叫真刀真枪动真格儿,我已经准备好了啊。之前的那个,别太可笑了吧?
他紧张着,“您出差还挺顺利的?”只能问出这么一句来。
“嗯。”然后就没了下文了。“……早点来。”
筱德没听清楚,“什么?”
“我说你下次早点来,每天这个点来,跟我一样了,不行啊。”筱德才意识到他迟到了,连忙说一定一定。他从来不迟到的,恨不得每天都早半个小时到,就今天这么一次,还给撞见,怎么就这么凑巧?一下子特别沮丧,好像这大半年都白做了。电梯内壁锃亮反光面,上面长出一条垂头丧气的狗,无缘无故挨了打的狗。
“有个事,”姚总突然说,吓得正胡思乱想的他一个激灵,“中秋公司有联欢晚会的,你知道吧?我想搞热闹点,大家都难得一起聚聚是不是?你原来是搞电影的?”他忙点头,“哎,我记得你那简历。这么着,你抽空拍个视频出来,就拍一拍大家想对公司说的话,平时上班的样子啊,对部门的感想啊,都行。弄在一块,到晚会上给大家放放。就是一个提升士气,让大家增进对公司的归属感的东西。知道怎么弄了?我说清楚了?”
“嗯,清楚。”
筱德忙点头,听着电梯叮的一声响,两个人走出去进了走廊,姚总转身消失在一扇门后。他站在布满塑料味皮子味的办公室楼道,回味一下姚总布置给他的这活儿,就好像什么油腻腻的恶心东西黏在了手上,气味刺鼻,使劲甩也甩不掉。
4.
她终于见到那个演徐思思的女孩了,他们说她叫凡一舟,十七岁,比他们上学都早。那女孩剪着齐耳的短发,发梢倔强地弯过耳朵,银色耳钉闪闪发亮。她个子不高,比梁晓辰矮了大半头,很结实的双眼皮,小鼻子,薄嘴唇。不笑的时候显得很严肃,因此笑起来就特别动人。
她开口念台词的时候,顾灼尔像被吓到。那声音穿透力很强,浑厚而充实,没有漂浮不定的气音,几乎挑不出毛病。顾灼尔转过头,姜川也看她,两个人默契相视,她确然是毫无争议的徐思思。
“我开始喜欢你像是一个可悲的故事人物。喜欢你从令人窒息的阴霾中一步一步走出来时身上闪耀着的无限可能。喜欢你在夜里的分明执迷和白天假装的满不在乎。我知道你不可割舍,我知道你心里最深的那头野兽总是在凌晨三四点就出来乱窜。你坐在凌晨三四点的写字台前写剧本,让那些与我毫不相干的过去甚嚣尘上……我想没关系。这些都没关系。我来了就是来帮你的。有我在你总有一天会走出来。”那个饰演任彬的男孩,王草飞,接在凡一舟后面开口。两个得天独厚的嗓音,在排练室里一唱一和,台词中的生机呼之欲出。接下来是凡一舟,“我不需要你的虚情假意,我不需要你救世主一样的怜悯!”这一幕完,顾灼尔和姜川一起鼓掌。
“台词不错啊。”姜川拍梁晓辰的肩膀。
“都是看姐姐的视频嘛,看了好多遍了。整个剧本都快叫我背下来了。”梁晓辰跟他们熟了些,但还是一口一个姐姐。
“我当时就是都能背下来,所有的词。”顾灼尔微笑。
“哇。”
“梁晓辰!”演苏凯乔的那个男孩,叫沈聪的,叫她。“什么事啊小聪聪……”梁晓辰慢吞吞地喊回去。
“你帮着想想动作吧,这段动作不知怎么弄。”沈聪说。梁晓辰看了顾灼尔一眼,“视频里不是都有嘛,”顾灼尔和她一起过去。“上次你不是说,不要全都照搬视频里的吗?”凡一舟贴在梁晓辰旁边说,声音不大,快速地瞥了顾灼尔一眼。
“嗯是……”梁晓辰也有点不确定,可能是觉得顾灼尔在场,不知道该说不该说。
“不用什么都按我那版一样啊。”顾灼尔靠着镜子坐下。
“先做一遍,先来一遍!”凡一舟指挥着沈聪,趴在梁晓辰的肩膀,猫一样看着。
“我靠,你不觉得那几个镜头特神么。整部片子都挺一般的就那段好——”这是凯乔闪回的段落,需要他直接面对观众表演。沈聪念台词,手却总不知道往哪儿放,窘得抓耳挠腮,也念不下去了。
“可以一开始双手撑在椅子背上。”顾灼尔说,沈聪随着顾灼尔说话而做着相应的动作,“对就这样。然后这不是越说越高兴么,就随着情绪把椅子拽到自己身后,一屁股坐下来。”沈聪做着,“对,动作大一点。”他又重新念了一遍台词,这回又不知道该具体在哪里做拉椅子的动作了,台词的情绪也就断了。
“你就在‘就这段好’那儿……”梁晓辰说。
顾灼尔打断了她的话,“你是演员,不是木偶,不用处处都这么死板的。”沈聪摸着后脑勺,有点发窘,梁晓辰也愣愣地看着,没有说话。“不不,我说这话不是批评你或者要你紧张。大家都这样,一开始放不开。但是要有意识,自己去找那个情绪,自然而然地带出动作。想想你开心的时候是不是会手舞足蹈?”沈聪撇着嘴摇了摇头。“咳,你肯定会的!怎么会不会呢?放得开一点,不然这哪叫演戏啊,不是编程么?”一瞬的静默,凡一舟的刘海遮住了脸。
“在你心里编程有这么好玩啊?”姜川调侃说,一帮人都转头看他。凡一舟看见姜川,露出迷人笑容,沈聪赶紧趁着气氛轻松,“哎,再来再来,梁晓辰你看着点儿!”他们便接着排。
“为什么这么着急呢?”姜川拉顾灼尔去给大家买水。一箱矿泉水抱在手里,他卷起衬衫袖子,手臂肌肉突出,走在路上让人侧目。顾灼尔摇摇头,又说,“你别管,你又没在排练场呆过。”
“现在这可是他们的戏了。”姜川说得轻松。
顾灼尔牢牢盯着他看,皱起眉头。“我又不是不知道。”姜川耸了耸肩。
回到排练室,王草飞帮凡一舟拿水,“再练一下前一幕吧。”
“可我还要和沈聪合这一部分啊,要和他对台词,节奏得搞对才行。”凡一舟摆弄着手里的水瓶,冲姜川点头一笑。
“哦好。”王草飞不知说什么,递水给梁晓辰,“那……我可以走了么?”
梁晓辰一愣,“啊?你有事情么?”
“也没什么……不过,也没我什么事了……”王草飞说得吞吞吐吐,瞟了凡一舟一眼,凡一舟却假装什么都没听见。她跑跑跳跳地到了沈聪那儿,指挥他那一幕的动作,亲昵地摆弄他的手手脚脚,告诉他都往哪儿放。那幅开心的样子,好像故意做出来的。
王草飞和凡一舟。两个人之间大概在酝酿什么有趣的空气吧,顾灼尔眼尖,又觉得很是可爱。
“那……那你……”梁晓辰却不知道该怎么办好。
“今天第四幕也练得不错了啊,既然没有跟别人一起演的部分需要排了,我就先回去自己练了,这也没什么吧?”少年似乎是被那两个人的欢快气氛刺激到了,话说得理直气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