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灼尔迟疑了一瞬,点头。她记得那样的星空。整个天幕都是银白色的,黑色的天空反而只偶尔露脸,成了配角。银河清晰可见,一条整齐悠长的缎带,用古老而神秘的目光久久凝视着你。而流星从来不需要费心去等,随时停下来抬头,就有许多擦着天边划过。现在想起来,在这大中午也要拥堵,尾气合着灰尘沸沸扬扬的灰色环路,那一整个逃避在南方的冬天,都好像一场编纂的美梦。
两个人都默默地,各自想着心事。末了顾灼尔轻轻问,“你说,这创业是跟英国项目的人……薛宁有没有跟你们一起?”
姜川很快地摇了摇头,“那家伙啊……他还是好好工作,等着结婚养老婆孩子吧。”顾灼尔不明白,你不是也有老婆孩子要养?
“薛宁不是这种野路子的人。”姜川却仿佛听到她心声,给了她答案。
6.
“巴黎市集”店的店员瞪了顾灼尔一眼,弯腰去拿抽屉里的表格。不满的态度像幼儿园里的小党派死对头,简直有点好笑了。
她只是没有笑的心情,想着一切快点结束。换自己做名牌店店员,也该会把自家货品当成金子一样保护,白眼都发射给内容编辑,对她们一百亿个不放心,换到那些耷拉着眼皮,东瞧瞧西摸摸,冷淡又多金的贵妇,则温情脉脉端上向日葵般的笑脸。你对收停车费的、餐馆服务员、送外卖的、部门里最下级的人发狠发脾气,再把换来的好心情奉献给客户、老板、要讨好的老师教授、男女朋友。法则而已,规矩与套路众所认可。只是偶尔的一个瞬间,你会觉得真可笑,凭什么要遵守,这是哪门子道理。
那店员一向待她还好,这回也紧紧抿着嘴唇,从抽屉里拿出一张纸,往她面前一摆。“照店里的规矩,损坏物品要原价赔偿。ALICE!”她叫道,“数码相机你放哪儿了?”叫ALICE的店员循声过来,翻出数码相机,找到出借罗马钟时拍的照片。那时顾灼尔心里还发笑,想这老古董都已经满身伤痕累累了,再刮多少痕迹都看不出,拍照有个屁用。
照片伸到顾灼尔鼻子底下,“你看这是我们借给你的时候的照片,你再看现在。”她的眼神飘过去,顾灼尔却没跟着看。那么明显,长了眼睛的都看得见。她就只对着那小小的数码相机屏,点了点头,“嗯。那……”
“原价赔偿,”ALICE放下相机,义正严词,“我看一下啊,是——四万三千九百九十九。现在就要付,刷卡还是现金?”
顾灼尔从包里掏出纸袋子,把一摞钱拿出来递过去。那里面的三万块钱,她早上从银行提出来,看也不看。多少人一瓶普通红酒的钱,多少路人一件衣服一双鞋子的价码,北京四环外一平米房子的价格,就那么被她攥在手里,手心出汗。马路人来人往,红绿灯明明灭灭,在灰头土脸的居民楼外面,就是被高档酒店写字楼银行大厦照得明亮的一碧青天。她只知道自己什么都不愿意想,什么都不愿意想。
她们终于点完钱,开了收据。她开口,“那我的押金呢?”只想拿了押金就走。
“押金我们无法退还,在出借协议上已经说了,如有损坏,押金概不退还的。”
她一愣,没接上话来。
门上的铃铛突然丁零一响,一身黑的女人走了进来,四五十岁的模样,像座黑色大山,一眼就瞧见他们。“哟!这钟怎么弄的啊?怎么裂成这个鬼样子了?”眉毛化得诡异奇怪,嚷嚷起来的嗓门足以把天花板洞穿。
“珊姐!”那个店员大落落地迎上去。看了眼胸牌,叫SARA的。“可不是么!都她们杂志社给弄的。”
“怎么给弄成了这个样子了啊?天呐,你们这些人。啧啧啧……”偏离正轨的台湾腔,又理所当然。女人凑到罗马钟前头,长指甲临幸一样地抚摸。又转过头来,从上到下用X光机把顾灼尔扫描一遍。“你们这些人,你们这些人哟……SARA呀,你是不知道,上回我在那个店买的一件衣服呀,回到家就发现裙边上有个这么大的黑点!拿回去问,他们店员说应该是杂志借走了弄脏的,他们检查时候没发现,还给我陪半天不是。你说说,你说说……”
SARA猛点头,顾灼尔懒得搭理,女人却不依不饶。“你们这些做杂志的啊,怎么都不知道要小心?这么好的东西,好端端地借给你们了,就这样给还回来?不觉得羞的呀?知道这是多少钱的东西?这是古董呀!弄成这样还好意思……”
“请问您是?”终于忍不住了。
“我是谁?你管我是谁?”女人被打断了说话,显然火冒三丈,“你做错事情我讲你两句怎么?啊?你说说,我不能说你两句啦?嘿这个小姑娘,还瞪人,够出息的嘿。啧啧啧……”
“珊姐你可别生气啊,消消气消消气。”SARA陪在一边像老佛爷手下的小宫女,又换了极刻薄的眼色给顾灼尔,“珊姐是我们店长的老朋友了。你钱也交了,可以走了。”
顾灼尔忽然清醒过来,“我那两千块钱的押金……”
“那两千块钱我们没法退了,”SARA提高了嗓门,“你把钟弄成这样,总也得有点赔偿的额度吧?再说这协议上都写了,你自己看。”说着一把将那张协议纸拍到顾灼尔胸前,手上劲儿大,推得她倒退两步,协议纸掉在地上。这一推,像个油瓶子,彻底把火苗烧旺了。
SARA也是半成心半无意,这会儿看见顾灼尔那张脸,也隐隐意识到自己过分,倒畏缩了。黑衣妇人却来劲儿了,好像总算叫她逮到点可发挥的。
“你这表情什么意思啊?没说这协议上都写了嘛?不会自己看啊,手是怎么长的?协议掉地上倒是捡起来啊?你倒是捡啊!”
顾灼尔攥紧了拳头。
就在要爆发的一刹那,手腕被握住了。
“这位大姐外头挺热的吧,这店里空调还没停呢,您就消消火气吧。我看您这身打扮挺脱俗的,不是做一般行业的人吧?”顾灼尔感到手腕上淡淡的温度,还有姜川的声音。其实她也没想怎么样,攥紧了拳头又能如何呢。
黑衣女人看看姜川,愣了一瞬,不知道他是从哪儿冒出来的。又见到握住的手腕,只好甩来一个不服气的白眼,“那是,我是跑艺术圈的。”
“怪不得,您这气质我就看出来了,和一般人真不一样。”姜川笑成眯眯眼,说完弯腰,捡起了顾灼尔脚面上那张协议。淡淡拿着,有意无意扫上一眼。
“哎哟,您这话说的。”女人的声音里有笑腔,又不知姜川是恭维还是反讽,脸上有些奇怪。
姜川看向店员SARA,“这协议上只写了最终解释权归‘巴黎市集’所有,你说的损坏押金不退,这上面实在没有看见。”说着递过去。
“可是这真的是店里的规矩,不信您给店长说。”
“那麻烦你给我张店长名片。”
“这、这卡片上就有。”SARA呆呆地抽出柜台上的一张,递过去。黑衣女人还在看,要好好琢磨琢磨姜川是路什么货色,是招惹还是放过。
“谢谢。那这协议我们就拿走了,我看这是一式两份的复印件吧?你手上的是原件。”
SARA怔怔地,看了一眼才说,“嗯是,拿、拿走吧。”
“好,我们回头跟店长联系。”姜川最后一笑。矛盾就这么轻易被他化解,在他手中所有事情都是这么得体而又轻而易举。她看着他,就像看一个联盟里最好的选手选择站在自己这一队。
他们明明赢了,但对顾灼尔来说,却觉得怎样都是输。
车上,两个人有一阵子没说话。落向了西边的太阳照进顾灼尔的眼睛里,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好。说谢谢太生分,说别的又亲密。她知道不该和姜川靠得太近,可是这一刻她好像丧失了这样克制的力气。她不是不爱筱德,她那么爱他,可是她怕他那句冷冷的,你下次知道要小心了吧。尽管那只是凌晨一点在说话,而不是他。她当然知道要小心,不管多么心酸委屈也知道要小心。就仿佛刚才如果没有姜川,她挥着自己的拳头,砸锅卖铁,也可以打下来一场胜利。问题只在于,在凌晨一点无止尽的加班灶台上洗不掉的油灰之外,在那一切之前,有另一个筱德,她还记得。
车座被太阳晒得很暖。她窝在这温暖里,不想起来,睡意蔓延。忽然想起什么,“我们这是去哪儿?”其实也并不真的在意。
“去看看晓辰他们排戏吧。我昨晚问过了,说是这两天都在排。”
“协议上很清楚没写‘不还押金’,”他说,“这是可以打官司的。我们团队里有个人就是做这个的,关系很铁,打起官司来绝对赢。”
“还是算了吧,”她看他一脸严肃,有点说不出来的感激,“为了两千块钱……”
“我没和他们翻脸,是觉得你以后要是还继续做,借东西可能还需要过去。要还打交道的话,彻底闹翻就不好了。况且跟这种人没必要,真不服气想捅刀子,背后有的是门路。”说这最后一句的时候他笑了,她也笑,“说得好像真跟混黑社会的一样。”“可不,哥九岁的时候就退出江湖了。”
广播里说环路上又到了拥堵时段,注意绕行。
“要不就写信给他们品牌总部?”姜川停了一会儿又说。
“又不是在国外,写信这些都没用的。”顾灼尔无意识地攥紧拳头,被姜川瞥见,“就是没道理可讲。没道理就是没道理可讲。”
所以,我真的不明白你为什么还要继续待在这个城市。
窗外骑自行车闯红灯的大婶白了他一眼。姜川没有说话,轻踩刹车。顾灼尔好像睡着了。
7.
李阿姨比袁来妈妈大五岁,看起来却绝对不比她老。袁来很怕老,是女人的那种怕,怕皱纹爬上她的脸,腮帮子下滑,全身的皮肤都像塑料袋一样轻飘飘,越来越脱离她的身体。她在博物馆看过专拍老人的摄影照片,一个喜欢摄影的老男人带她去的,当时她就不理解,那些老年人怎么肯在镜头前完全的暴露自己,露出下坠的乳房和干瘪的手臂,皮肤上星星点点的斑纹和凹凸不平的肚子。她看着,觉得浑身不舒服,好像站在大幅照片里被挂在墙上的是她,而她根本无法坦然地直视镜头,学不会他们“无所谓时间流逝,对老去的身体感到自在”的那一套。年轻貌美是她最重要的资本,在这点上她发誓再怎么修炼也深刻不起来。旁边的老男人看出来她的不安,笑笑说没关系,你将永远是个年轻的女孩。
GIRL,YOU'LL ALWAYS BE YOUNG.
李阿姨看起来就不怕老,至少是看起来。五十多岁的人,皮肤仍然保养得很好,一周跑几趟美容院,发型经常换换。袁来见她的这几次,她穿得都不带重样。李阿姨最有感染力的是她的笑,笑起来声如洪钟,好像一尊大佛,乐观积极都在笑里面了。再加上事业这块压箱法宝,袁来觉得李阿姨就是那种不会被时间打败的铁人。
她惟一不理解的就是,这样的女人,怎么会有一个那样的儿子。
“小袁,昊明回家,可跟我说了不少你的好话呐。”李阿姨说得特别温柔,带着长辈的打趣口吻,袁来一口茶差点没喷出来。她心里一直提防着李阿姨谈起相亲那回事,不过又觉得钟昊明但凡有点自尊,也绝不会跟他妈提起她半句。钟昊明。钟先生。那个说起话来让袁来想撞墙的商业男。袁来想破了头也不明白,李阿姨这样充满魅力活灵活现的女人,怎么会有那么一个古板不灵通、说起话来像老头子一样招人讨厌的儿子。
说她好话?袁来心里一千个祈祷李阿姨这会儿不是在说反话。
“真的呀?”袁来妈妈一听这话也乐了,“我还以为袁来就会闯祸,什么好话都不会说,肯定又惹你们家昊明生气了呢。”袁来妈妈拍了拍袁来的背,她像根冰棍一样,冷冰冰地杵在沙发上,感觉手上的热茶蛋糕都快被自身散发出来的冷气冻成冰坨子。“怎么会生气?我一向都喜欢小袁,昊明从小又随我,我喜欢什么他都跟着。回家以后都不用说话,看表情都是一脸笑眯眯的,说小袁性格活泼,又聪明幽默,而且长得又这么可爱……”
听到“可爱”这个词,袁来感觉自己又石化了一层。想起上回她娇滴滴地摸顾灼尔,然后说“你看她长得是不是很可爱”时候,钟昊明那张从楼上掉下来被拍扁了的脸。“长得可爱”这种话,可是连他妈妈都能随便说出来的啊,怎么会到了他的嘴里要说出来,就跟要他的命似的呢。
她正傻愣在沙发上胡想,不知道李阿姨收了条短信。“诶,小袁。”李阿姨探过身来,一下子把袁来叫醒了。袁来看见她那双笑意满满的眼睛,忽然一股强烈的不祥预感猛地袭来,果然她说,“他来了哦。”不说名字,还故意冲她眨巴眼睛,和袁来妈妈对视窃笑。
她往大堂门口一看,就看见了钟昊明本尊。
真是彻底彻底变成了哑巴。上回这样,还是刚进大学的时候跑去社团面试。什么都没准备,自以为是堆满脸的样子,人家问如果要你做节目,给一个校园文化方面的选题,她就傻了。愣是在那儿空想了五分钟,搞得对方都怀疑她是不是噎住了或者哪儿不舒服。自那以后,她真的就再没打过无准备之战。
怎么办怎么办。袁来脑子里一下子展开来好几张策略图,大大方方说自己就是同性恋你管不着,摆强势叫他少废话尽管请闭嘴,还是坦白承认那次见面是撒谎但我就是讨厌你怎么着?
“袁小姐,你是不打算说话了吗?这蛋糕看着挺好吃,你要不吃我可吃了啊。还挺饿的。”他的手伸进了袁来的视线,跟着是衬衫、领口,然后是一口咬下去的腮帮子,看着特心满意足。还是那个人没错,可是越看越觉得哪儿不对劲。
“算了算了,别老‘袁小姐袁小姐’的。我就叫你袁来行吧?”他嚼着东西,说话呼噜呼噜的。“你也叫我钟昊明。千万别再叫钟先生了。”他几口吃完,热茶吹了好几口,边喝边叫烫。这一切都看得袁来目瞪口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