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昊明抬起眼睛,看见袁来傻愣愣的模样,也笑了,差点又烫到。他好像个阴谋刚得逞的小男孩,一脸掩饰不住的激动劲儿,拿餐巾纸抹掉溅到衬衫上的水渍,然后故弄玄虚地清了清嗓子,“那个……你得听我解释。”
“解释什么啊?你在搞什么名堂!”袁来这一叫,倒把钟昊明吓了一跳。过往的路人朝他们瞥过来,他赶紧摆出把话说清楚的架势,“袁来袁来?你听我说啊。”
“说什么说,”袁来不知怎么火冒三丈,感觉掉了好大的面子。不管什么原因,面前这个男人一会儿像个上世纪穿越过来的老古板,一会儿又这么正常,这背后一定有阴谋诡计,而她就是被当了傻子耍。“你……你是不是人格分裂啊?”
说完才意识到,他也曾经用一模一样的口气说她有病。真绝了。
可是钟昊明却一点不生气,仍然笑眯眯的,像看一个小女孩在面前发脾气,“嘿,我跟你说原因,你是不是肯定不信?”
“当然不信!”袁来气鼓鼓的,“不过你先说来听听?”又克制不住好奇心。
“我……最近在上即兴表演课。”他说完,眨眨眼睛,一派无辜。
“什么?什么烂理由?”
“是真的啊!”钟昊明好像很怕她不信,“这是我们作业啊,挑一个不认识的人,演一个熟悉的人,完成一个场景。反正你正好就是一个陌生人……”
“那熟悉的人呢?”
“那是我老板。”
袁来转转眼珠,觉得还算能通,可是又摇摇头,觉得他说的都太荒谬了。“这可都是真的。”钟昊明看出来她的怀疑,急忙辩解,这比刚才万事不着急的镇定自若要可爱多了。“我还演过别的人。”
“演过别的人?”
“就是在不同的相亲对象面前啊,”钟昊明不安地抓抓脑袋,“在你之前我也相过好几次了,都是我妈安排的。”“每次都演不一样的?”“嗯。有流氓啊,装逼的知识分子啊,演老板这是第一次。”他偷偷看她一眼,像犯了错误的小朋友,“那个上了年纪手抖的感觉啊,可不好找了……”
“我可真不觉得。”袁来打断说。
“什么?”
“我可真不觉得不好找。您这么出神入化,都快拿生命来表演了吧,赶紧让他们给你颁个奖。”
“那你还不是一样?”
袁来不明白。
“我说你啊,”钟昊明往前倾了倾,胳膊肘驾到膝盖上,标准的攻击性眼神直看到袁来的眼睛里,穿透了她的后脑勺。“还不是一样。我第一次遇到像你这样的,摆明了对着干。”
他的嘴角却背叛了他的意志,流露出一丝笑意来,“就你演的那个同性恋。完全不及格。零分。”
“我靠。”真是被噎住了,说不上话来。
“大小姐,你有没有见过同性恋啊,根本不是你演的那样好吧?你知道我当时要兢兢业业完成角色,不冲着你笑出来,有多艰难?咳。”他说完,气喘吁吁。
两个人都绷着脸,皱着眉,过了两秒终于再也憋不住,一齐笑出来。
“钟昊明。”男人伸出右手,笑容重新平静,变成一股气味清香的泉水,“这样,我们就算重新认识吧。”
袁来笑笑,阵容已经重新整顿好。那么,就让真正的大小姐来验验你吧,看看你是假作的戏子,还是玩世不恭的真货。
“袁来。初次见面,手下留情。”
8.
王草飞果然和凡一舟表白了。作为凡一舟的室友,梁晓辰第一时间就将这个消息告诉了姜川。据说王草飞在一个没有排练的晚上约凡一舟吃饭,聊了许多排戏的事,也没什么特别。吃完饭,王草飞提出在操场上走走,小美女就陪着他绕着学校的体育场走了一圈又一圈。旁边间或跑过一两个努力减肥中的胖子,或者学校登山队喊着口号的队员,他们两个都尽量装着毫不理会。体育场中间的绿草坪上仍旧广阔。后来教学楼的灯停了,自习的学生们抱着书本从教室四散,零零散散,王草飞拉住了凡一舟的手,想必鼓足了勇气。酝酿已久的告白演讲还没开口,凡一舟就先触电一样把手缩了回去,干脆的拒绝。
直接拉过手的动作还算有点英气,值得褒奖。顾灼尔想起当年的筱德,也是直接扣紧了她的手,二话不说,使劲地攥着,生怕她跑掉似的。不过既然赌上一把,胜率自然五五开。王草飞在被拒绝的那一刻,一定面无血色,而凡一舟说的那几句对不起啊我们不合适啊我已经喜欢别人了啊,他也肯定就当空气一样听,然后头也不回走掉。
少年心性,她可是一清二楚。
见到他的时候还更糟。一屋的孩子都假装什么事也不知道,练台词、比划动作,说说笑笑。凡一舟看见她和姜川,若无其事地打了招呼,不冷漠也绝不热情,然后继续亲热地和沈聪开玩笑,快活的样子。梁晓辰凑上来,对姜川挤挤眼睛,然后拍手,“喂,我们从头来一遍!”声音还是微弱,起不上什么效果。一群人懒懒散散地从椅子上站起来,从地上爬起来。
在灯光变暗之前,顾灼尔总算找到了王草飞的脸。
他努力地克制着所有不快,不过以他的年龄,这显然是一件难以做到的事。沈聪路过他拍了拍他的后背,很仗义似的。他笑是笑了,可是却僵在脸上,怎么也化不开。
灯光暗下去了,一片寂静。角落里弹吉他的女孩拨动琴弦。顾灼尔和姜川默默地坐在正面。《嗨,凯乔》新版完整上演,这是他们第一次看。
一到了黑暗里,顾灼尔就有股莫名的心酸。想起自己站在黑暗里的时候。音乐响起,旁边站了那么多演员、工作人员,谁都帮不了她。她完全地孤独,完全孤独地走上台,面对刺眼的舞台灯光。台下也是,那么多的人,张望的眼睛,可谁也帮不了她。
吉他女孩的唱腔浑圆空旷,旋律太熟悉,那是一首这么多年她都不再敢听的歌。这回听,几乎要掉泪,像条件反射。尽管那么地孤独,却也那么地自由。
不过她决定撇开怀旧,努力好好看戏,只当一个普通观众。第一幕很好,王草飞的故作镇定还算奏效。沈聪认真起来,也可以放得开,上窜下跳孩子气十足。那是一个她没有想象到,但也合理的苏凯乔。他和任彬,在交错的失控中,因为一段台词也是情书而相遇,“我对你的感情……我自己也难以说清”,而后戏中戏结束。王草飞扮演的任彬打了响指,灯光切换,“他是他,我是我,不能入戏太深。”
在第二幕的时候,凡一舟才出场。她得以仔仔细细地去观察她了,没有任何阻碍。还是那副鼻子和眉眼,因为灯光幽暗而带有棱角。她开口说话,声音里的沉静,贯穿在举手投足里,贯穿在全身,最后从眼睛中焰火般冒出来。
顾灼尔不由自主地,在心里跟着她上前、退后,比比划划,说出她熟悉过那么多遍的一字一句。只不过如今她已不是那个角色,那个角色已不是她。徐思思有了更好的人选。
她能在凡一舟眼睛中看见她熟悉的那种东西,那种东西,她只能看得目瞪口呆。
“王草飞好像不对劲”直到姜川这么在她耳边悄悄说,她的目光才从凡一舟身上转开。王草飞的舌头打结,身体姿势非常造作,看凡一舟也看得不自然,像头刚学会飞的大鸟,在地上反复的助跑,就是找不到飞翔的感觉。这一段本是王草飞扮演的任彬和凡一舟扮演的徐思思第一次相遇的桥段,两股力量碰撞,剑拔弩张,现在却由于王草飞的示弱而显得高下立见,根本没有火花可言。
关键台词到了,他劝她,既然如此想念旧日的恋人,便不如把一段回忆拍成电影,在追寻回忆的路途中,自然也就通过讲述,而放下一切。“摆脱一段回忆最好的方法?”顾灼尔皱着眉看王草飞,“我想是面对它……是面对它然后记录下来,记录下来无论是以什么形式,无论以什么形式把它做成一份放在成长里的纪念,然后……然后……”王草飞陡地笑了,又迅速收起笑,冷着脸对凡一舟说,“你笑什么?”凡一舟一下子爆发出响亮的笑声。所有人都转头看他们,“怎么回事?”姜川轻轻地自言自语。
“然后或许你就可以放下,再向前走。”顾灼尔在心里,补完了那个句子。
台上的两个人却彻底进行不下去了。凡一舟止不住地笑,王草飞莫名其妙,既有点想笑,又有点生气,模样十分滑稽。凡一舟边笑边说,“我……对不起,你的嘴角一直在抖……”然后接着狂笑不止。沈聪“咳”了一声,无可奈何。
那剧场的烟气,好不容易堆起,又散去了。随着灯光的大亮,现实不由分说地到来。梁晓辰开了灯,匆匆忙忙地一路小跑,“停停停停!你们在干嘛?”“没有,晓辰,他,他实在是……你刚才真应该看看!”凡一舟还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干脆倒在梁晓辰怀里。梁晓辰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看着王草飞铁青的面色,眼神简直能杀人。大家看着场子凉了,该说话的说话,该喝水的喝水。吉他女孩还兀自拨动琴弦,另一首曲子,好像一切都已过去,与己无关。
顾灼尔站了起来。姜川想伸手拉她,但晚了一步。她沉默了两秒,然后说,“你们几个,还想不想演了?”
屋子静了。凡一舟从梁晓辰怀里挣扎出来,不再笑。王草飞的脸色继续凝滞着,变成一段木头。
“每一次通排,就跟上台一样重要。在台上最可怕的是什么?不是你忘台词,不是灯光音响出错,不是你演得不够好,道具坏了衣服绷掉了扣子……最糟的是什么?就两个字,出戏!”顾灼尔感到自己像个爆炸的气球,看看梁晓辰他们的脸色,就知道有多恐怖。
“你在台上摔个大跟头都没有人会笑你。但是你出戏了,不在角色里了,笑场还是被观众吓着了不管什么原因,那都不行!那都是最低级的错误。要是连这个都做不到,还谈什么表演方法,谈什么上台?”顾灼尔上前一步,姜川在她身后站起来,还是没有伸手拉她。“你们俩,男女主角,带头犯错!人家演搞笑戏份的还没笑呢,你们俩演严肃戏的倒笑了。”凡一舟仍旧努力保持着眼睛里的桀骜不驯,但看得出来,已经有点吃力了,“尤其是你,王草飞!”
少年听到这句指责,震惊地瞪大了眼睛。“你到底有没有进入角色?还是觉得表演只是动动胳膊腿,嘴皮子上念叨两句就完了?都不用走心的?”
王草飞目瞪口呆地望着顾灼尔,后退了两步,不可置信的神情,有点夸张的成分。他看了一眼凡一舟,却什么话也说不出口。梁晓辰小心翼翼地说,“灼尔姐姐,是一舟先笑的……”“是谁都无所谓。”顾灼尔意识到了自己错,却还看不惯王草飞那副夸张表情,“后笑的就不该被骂了么?到时候上台,谁有时间听你解释?就算她先笑了,她就是从椅子上摔下来,裙子挂钉子上扯烂了,你也没有出戏的理由,你还是得牢牢扎在角色里!”
王草飞的脸色从铁青涨成紫红又恢复铁青,这下子彻底完了。他用眼神狠狠剜了顾灼尔一刀,像看仇人,一句话没说,转身大踏步走出了排练室。用力撞上门,响声震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