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专栏全剧终(千种豆瓣高分原创作品·看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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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他在远去的火车上拉着一个漂亮姑娘的手(2)

女孩给室友打电话的时候有哭腔,吓人一跳。赶到家里去,才发现一片狼藉。桌子椅子全推翻,斜仰着的椅子上扣着一只碎掉一个缺口的碗,椅子腿边散落着许多筷子,好像地板上刻意的花纹。书本张着大嘴躺在地上,有的是从桌子上摔下来的,有的是从书包里。书包瘪瘪囊囊地敞着口,像被揍过的小孩,在角落生闷气。

一番景象,女孩撸起袖子,手臂上一道一道青紫,说要不是这样,要不是这样。后面没有说,要不是这样,更糟的就是她。都不是张扬的人,女孩尤其地温柔,袁来记得她在撤桌子的时候有意地问所有人,你们有没有吃好。

大概也逃过,关上门躲在楼道里哭。但却被拽回来,男孩跪着恳求,说是我的错是我错了啊,再也不会了,求求你。她就又软弱。把他的脑袋捧在手里。想起第一次约会时,他脱下来外衣,盖在她的身上。硬要这样做,对她说的“我不冷”拒不接受。每一次都带来许多她爱吃的水果,帮着她换灯泡的时候,会轻轻地哼歌。

哎,你猜这回是怎么回事?室友神神秘秘。袁来摇头。室友又义气冲天地灌下一大口酒,刀子。她说。什么?刀子!室友说,手蹦得紧紧的比着。一个捅进去的动作。不过那倒没有,室友说。只不过那谁开门接了比萨饼外卖,她男人说,你可以不要再和他调情了吗。她辩解,他就冲进厨房。亮闪闪的小东西比比画画,你可以不要再和他调情了吗?

好大一口酒又灌下去,义薄云天,室友扶着冰箱微微摇晃。“我说她,你啊,就是软弱。你啊,就是想着自己是圣母呢,可以把男人教好改好的。其实他怎么会被你改好?都是你的幻觉啊。”室友摇摇头,“哎,女人。”她说,“连离开的胆都没有。”

薛宁在旁边翻了个身,很用力地呼气声,应该是要醒。袁来探过身子去看,尽量不碰着他,看见了他很不耐烦的表情。都是这样的,每次他快要醒了,都是这副不耐烦的表情。长大以后不论睡在谁身边,她总是会醒得更早。偶尔会想,就像小时候收集卡片,或者坐飞机收集里程,如果收集够了多少个男人醒来之前的表情,是不是就会有大礼包赠送?

薛宁揉揉眼睛,伸了个懒腰。“几点了?”他说话的声音还粘稠,一个懒腰伸到现在也没有完,接着大大的哈欠。“你醒了?”袁来说,胳膊肘撑在枕头上,俯视镜头。“你怎么这么早就醒了呢……”他慢慢地眨眼睛,渐渐微笑起来,侧躺着也来回看她。

“因为要给你拍****,日后好要挟啊。”

薛宁笑了。但还是下意识地伸手去摸,“别摸啦,拍完早都给你穿好了。”袁来变成一只狡猾的小鱼,让薛宁怎么也抓不住。“你就会笑我。”薛宁不抓她,等着她乖下来,然后逮住了她的鼻子,轻轻捏着,一点不疼。他对她总是很轻的,第一次抓过手还是在旧金山,两个人吃过饭以后在袁来家楼下散步。街道上弥漫着白天残留下的热气,他问她有没有看过太阳升起来的样子,她摇摇头。

他说他在蒙古的草原上看见过,有一个夏天和陌生的车队一起赶到。凌晨的温度像北极,所有人都穿着最厚的冲锋衣挤在一起瑟瑟发抖。有一路骑车来的,嘴唇上好几个冻疮。有没想过会这么冷的,明显穿得太薄。几个人有一句没一句地说话,等着太阳。太阳就来了,从地平线的那一头出来,橘红色的,先是有其他的几味光,然后就变成了它的橘红色,像什么说不出来。可能像咸鸭蛋的蛋黄吧。他说没有见过的人,天天被太阳照着,都不会再注意到这东西的奇怪了,觉得是很平常的事。但想一想,地球上这么多的生物这么多的人,一切就都靠着那么一个圆滚滚的肉球,没有了它,就全都玩完了。你会觉得生命就是那么简单和幸运的事。

他说,然后她就握住了他的手。她回握,轻轻地。如果有一架摄影机,就在这儿,能够把我们拍下来,把这一切都拍下来,该有多好。我不知道和你之间,这再不算爱,还能是什么。两只手握在一起,他轻轻地说。

她重新静下来,偎在他的怀里。柔柔的被子裹着,她把他的手臂拿过来环在胸前,听见他沉沉的鼻息,他会不会又要睡了。

“喂,我们逃跑吧。”她说。

“嗯?去哪儿呢?”薛宁闭着眼睛,睫毛轻轻颤动。

她吻他,“去漠河。”

“漠河?”

“对,坐火车。”坐火车,车厢摇摇晃晃,夜里枕着轨道一节节错过去的声音入眠。他说过我想我有种火车情结,他说我可以二十四小时窝在卧铺上不动窝。好像修行,好像打坐。逼仄的小空间,入厕,吃有限的食物,没有和人交流的必要。逼仄的留学生才租得起的布鲁克林的小厨房,他觉得举着锅铲太可笑,就挑了水果刀。

“你说过的,想坐火车去漠河。”袁来的手在他的五官上爬来爬去,灵巧的小蜘蛛。薛宁抱歉地笑笑,“真的吗?我不记得了。”

“你说过啊,”小蜘蛛带了一点撒娇,“怎么样?就像电影里,一个星期的逃亡,不管家,也不管任何人,发一次疯,这可是你最后的机会了哟。”他轻轻笑着,躲着她搔得他发痒的手。她站在厨房门口,看见胆怯的刀光和他颤颤巍巍的胸膛。

“怎么样?你不是一直说,那些最遥远的,最不顾一切的……”她吻上他的唇,又看见他背着巨大的背包在云南的梯田间走,玉龙雪山氧气不够,但他连西藏都去过了又怎么会再缩手缩脚?他准备好了要吻她,贴近的那一尺距离耗费了多少决心。她知道室友一定在背地里说她,怎么到了这个地步,还傻傻看不清楚,真是惰性,真是惰性最怕人。

“怎么样?敢不敢?CAPU BY CAPU?”她学着《两小无猜》里的发音,完全不标准。敢不敢冲校长撒尿,敢不敢站在汽车顶上接吻,那么敢不敢最后逃跑一次,婚姻坟墓前最后一场只属于你我二人的单身派对。手指掠过他的眉,他微笑着睁开眼。

只有你以为,她会笨到还没有看清,他这辈子不可能为了她改。只有你以为,需要胆量的,只是离开。

“CAPU BY CAPU?”她又说一次,他终于轻而茫然地,点了点头。

3.

在学校那块“斐园”草坪上,看到梁晓辰远远地走来,顾灼尔终于松了一口气。

上一次王草飞被她说得摔门出排练室,她后来静下来想,最对不起的显然是梁晓辰。种种困难,种种要她弱小肩膀承担起来的期待和责任,顾灼尔没帮上忙却搅合了这么一大通,让这个柔弱姑娘左右为难。她后来回想得最多的就是梁晓辰追王草飞追出去的样子。就从那一幕开始她才醒过来,七上八下地等了梁晓辰,她后来却也没回来。

好在她今天还是出现了。顾灼尔看见她咧开嘴笑,匆匆地迈过草坪上的树墩,对她挥挥手打招呼,心里的大石头总算落了地。

两个人迈入地铁站。晚高峰之后的地铁站人不那么多,整个黑洞洞的站台像野兽舒适的巢,温暖而又憋闷。梁晓辰穿帽衫与仔裤,脚上一双很旧的运动鞋,马尾在走路的过程中一左一右地晃。顾灼尔看看她,再看看自己,自己也是从她那时候过来的。脱脱穿穿,就像蛇换皮一样全当成熟成长了。从运动鞋到船鞋到高跟鞋,从直筒仔裤到紧身小脚裤到黑丝,从帽衫到针织衫到皮夹克长风衣,从素颜到包里必然少不了的补妆盒,从网上随便买个包到非得带个LOGO再到把LOGO藏起来千万别露。

所有这些,一层又一层,也许到再老一点还要返璞归真重新换上学生款。而梁晓辰,还站在这个轮回的起跑线上,最稚嫩的模样。对她来说,这些都尚未开始。

梁晓辰乖乖换了棉拖鞋,被她打发去洗澡。出来的时候,泡好的热茶已经在等她了。梁晓辰接过茶杯,捧在掌心里,笑眯眯地说,“姐姐你家里真好,感觉很温暖。”

“晓辰你答应我一件事好不好?”

“什么事?”

“不要叫我姐姐了,叫灼尔吧。”

梁晓辰犹豫了一下,还是点头同意。家里没有什么可看的,梁晓辰却盯着卧室的墙出神,“这照片里都是你么?”“什么?”“这照片里都是你?”顾灼尔凑过去,“对啊,都是我,还有我朋友。”墙上贴了几张相片,亏梁晓辰也能找见,算是这房子里惟一好看的部分吧。当时买打印机送了优惠券,她就打出来几张学生时期的照片,也想过一整面墙海报、小画、拍立得都招呼上,说了这么几年也没动手。

“灼尔你也答应我一件事好不好?”

“什么?”

“还是让我叫你姐姐吧。”

顾灼尔笑,“那好。”

“还有呢,我想和姐姐讨论讨论剧本。”梁晓辰盘腿坐在床上,“主要是因为……上次我追上王草飞以后,跟他好好谈了一次。他说现在这个任彬……他演不了。”

“你改得……很好。”

听完梁晓辰对剧本的改法,顾灼尔几秒钟沉默之后,只蹦出来这么一句话。主要的改变都集中在“任彬”这个角色上,梁晓辰让他从一个吟游诗人,变成了一个在故事开始实打实的坏蛋。他觉得“伪纪录片”这种东西很时髦,能出名,便说服徐思思将自己的故事贡献出来,理由是这样能帮她“摆脱旧情的纠缠”,其实是为了自己赚钱。电影逐渐拍着,人物也逐渐起着变化,任彬一方面感到徐思思单纯不顾一切,一方面又隐隐被她打动。这时候女演员陈开朗看出了他对徐思思的好感,告诉他,电影已经让徐思思越陷越深,而惟一挽救她的方式就是停拍。停拍就意味着一大笔亏损,在金钱与喜欢的人之间,他左右两难。最后,当看到徐思思精神崩溃,他终于被彻底感动,放弃了电影,而带着徐思思远走高飞。

顾灼尔听着,神思恍然,思绪不在梁晓辰说的话里,而注意起她这个人来。这是她第一次发现,梁晓辰没有她想得那么简单。除了爱脸红,爱害羞以外,一旦她投入进去开始围绕着她感兴趣的东西说话,腼腆这种东西就被她彻底抛到脑后了。

“这样一来,随着任彬这个角色设定的改变,整个故事的走向和剧情也就变了。任彬和徐思思之间的矛盾特别明显,这样在后面几幕,就能够造成更大的戏剧冲突。而且对女主角徐思思来说,表现出彻底的沉入戏中,精神崩溃,也在表演上增加了力度和难度。整个戏都会更丰满,一舟说不定会演得更带劲。”梁晓辰说得双颊绯红,眸子闪烁着兴奋的光。顾灼尔从来没见过她这样。

“嗯,没错。我之前写的时候,也一直觉得这个戏太单薄。叫你这么一变,就全都立体起来了。”手中的茶杯从暖到凉,她一直忘了放下。

“姐姐你喜欢就太好了。我就想和你说说,然后听你给点建议呢。”梁晓辰高兴得一把抓过床上的抱枕,紧紧抱在怀里。

“没有建议。都很完美。”

顾灼尔短暂笑了一下,习惯性地望向窗外。窗户外面一片漆黑,几扇挂着老式窗帘的窗户乏善可陈地亮着,没有任何东西可供她看。

她只好又回过头来,“晓辰,你……原来写过东西么?什么东西都算?”

“没有吧……”梁晓辰歪着脑袋想,“哈网上的日记算么?就是博客那种。我也就写过那种啦。”

“那,你还真的写得挺不错。刚才构思的这些,真的比原来……比我那版好得多。”窗户无论里头外头都这么乏味,连个看的东西都没有。

“其实……要不是那次吵架,王草飞跟我发火,说他演不了那样一个角色,我还真的不会想到要去改呢。他说那种一往情深的人不存在,那么一门心思为别人好的角色就不可能存在,如果是女人还有可能,男人嘛就……没几个男的会那样。”

梁晓辰偷偷看了一眼顾灼尔,发现她面露尴尬,才又惶恐起来,“姐姐你也别、别多想啊!”她着急得像个说错话的小孩。“他也不是在说角色不好,就是那天生气乱说的。而且,关键是一舟嘛。因为跟一舟闹别扭的缘故,所以不想演那种对她眼巴巴地喜欢的人了。”

“他现在跟一舟怎么样了?”顾灼尔庆幸有个机会,能换换话题。

“僵着呗。排练的时候表面上好好的,但一到休息,两个人也都不会站在一起,也不会说话。王草飞那次问我,一舟是不是有喜欢的人。我说应该有的吧,我觉得她有。他问我是谁,可是我也不知道啊。”

是姜川。顾灼尔心里说。不是出面都不用出面,参加比赛都用不着领参赛证的局外人选手姜川么。

“一舟还是挺好的。”梁晓辰自言自语地说,抬起头来看顾灼尔,“她和视频里的姐姐有点相似呢。”

“是么?”顾灼尔一想到和那个小姑娘演同一个叫徐思思的角色,就觉得莫名头大。

“嗯,生活里么,可能跟姐姐也有点像吧,这个我就不知道啦。”梁晓辰躺了下来,头冲着顾灼尔,眼睛一眨一眨,“一舟自己有很多麻烦。她总说自己是个非常麻烦的人。可是我并不觉得,我觉得她很好。当初我说想要排戏的时候,她是第一个答应来帮忙的。其实我不是很理解啦,像一舟那样长得又好看,家里有有钱,又有才华的人,大家喜欢还来不及呢,为什么会有人讨厌她呢。不过……姐姐别跟一舟说哦。我们宿舍的另外两个室友,倒是都偷偷跟我抱怨过她的。”

顾灼尔听着。

“她们嫌她回来得太晚,打扰她们睡觉。有个女生可能是觉得她穿得太过火了吧,老用特别好的化妆品什么的。经常晚上回来的时候,都打扮得挺厉害的。我就帮一舟在她们面前说好话,一舟都不知道呢。有时候回来,发现我在和她们小声说话,看我的眼神就怪怪的。”

梁晓辰在床上打了个滚,“是不是美女都有好多烦恼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