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们两个并排躺在床上，顾灼尔伸手关了台灯。有些隐隐的光芒，从窗帘外面透过来，是她家正对着的体育场施工。白天里都是学生做操用跑道，施工队只能夜里干活。那一个中学，她下班回家，常常能碰见刚放学的学生。没有一个好好穿校服的，不是裤脚挽起来，就是领口大敞，男孩女孩明目张胆地在地铁里勾着肩。她看着那对小情侣，目不转睛还要回头，被他们当成管闲事的大人狠狠瞪回来。就那么被当成管闲事的大人了，她还想怎么否认。
“晓辰有喜欢的人么？”
“没有啦，至少没有男朋友。”
一阵沉默。
“姐姐，我们最开始都以为，你和姜川哥是……后来才听姜川哥说，才知道你们俩不是。可你们俩看着挺配的。”
“你明天早上在客厅吃早饭，要是碰上我老公可别乱说哦。”
梁晓辰吐了吐舌头。两个人都没有说话，好像都要睡着。
“晓辰，你能不能答应我一件事……”顾灼尔缓缓开口，闭着眼睛，声音像烟雾一样飘。
“嗯，你说。”
“你能不能答应我，不要改戏呢？”
4.
“这是你们中年人的约会套路？”袁来站在船头，蓝天艳阳，一股股的风把头发吹到脸上。她回头说话，竟然是一只“大白鹅”，钟昊明坐在里面脚踏，踏一下船后头就喷出一股水流，他们就往前蹿蹿。
光斜射进来，钟昊明眯着眼睛，“别老一口一个‘中年人’行不行，都说了那是演的。”“第一印象很难改变嘛。”袁来伸开双手，整个身体都灌满了风和太阳，郁郁葱葱的岸也被照得白花花的，模糊一片，不用看清楚。“你把手放下，小心摔下去。”他的说话声圆圆的，像风琴。“摔下去你救我啊。”袁来忍不住喊起来，喊得很大声。湖面上凛凛的波光都被她的声音震动，驶过的大船小船也都要翻。
她正想着，不经意回头，发觉钟昊明正蹑手蹑脚靠过来要捉她。她尖叫一声，倒真的差点摔下船去，幸亏被他拉住了手。两个人乱七八糟了半天，才好好地都回到船舱里。“大白鹅”旁边泛起一圈一圈白色的纹，同心圆的小浪花。“晃得要命差点就翻了啊！”袁来连打了他好几下，“翻了我救你啊。”钟昊明却还好不正经。
然后才算舒舒服服地坐着，一个人坐一头，影子不断地在小桌子上变换形状，这事除了小学生谁会注意呢。“确实很多年都没划过船了。”袁来嘟嘟囔囔，四下乱看。“上一次划船还是初中呢，当时一个男生喜欢我好久让我跟他去划船，可能觉得很浪漫吧。可惜俩人在船上也没什么话说，就是干瞪眼。我一直找话题，他就嗯来啊去。”
另一艘小船明目张胆地超越了他们，船上的小男孩端着塑料水枪，冲袁来的背影坏笑着瞄准。
“记得很清楚在美国读书的时候在图书馆翻过一本书，里面全是八十年代学生的照片。穿那种格子纹的背带裙，踩窗台擦窗户。或者几个女孩在操场上聊天说话，那种很特别的蓝色运动衣，上面两条白色线的那种，不是阿迪达斯吧。操场上都是土，旁边有双杠单杠。还有就是这个，”她伸直手臂，想摸到“大白鹅”的船顶，却差了一点点，“在湖面上，里面坐着一男一女都笑得特腼腆，看着真够美的。都是些黑白的照片，蒙了点那种发棕红的颜色，但也很……”她缩回脖子，猛然发现钟昊明一直盯着她看。不知从哪句话起，可能就没有偏开眼神过。
她歪歪脑袋，假装盛气凌人，“你看我干什么？”
钟昊明摇头笑笑，“好看还不让看么？毛病真多。”说着脚罢工似的放下来，“你蹬吧我不想蹬了。”“我穿的裙子啊，蹬了走光怎么办。”他演的一副要探头去看的样子，被袁来一把推在脑袋上，两个人都笑。“那就不蹬了，漂着。”他说这句话的时候神情又不一样了。小桌上落下一只蜻蜓，蓝绿的身子，剔透晶莹。
“我后面……可能要消失几天。”袁来淡淡地说，把头发捋到耳朵后面去。
“行，等你回来再约你。”
袁来怔怔看着钟昊明，迟疑了一瞬，“你不怕我回不来？”却用了玩笑的口吻。
“不怕。”钟昊明捏起一只蜻蜓的尾巴，“再把你抓回来不就……”伸到袁来鼻子尖，“……好了？”袁来尖叫乱躲，两个人哈哈乱笑，话都没好好说下来。她偷空抓住他的手腕，“放了放了，快！”
指甲都陷进肉里，他才松手。小蜻蜓踉踉跄跄地飞了，飞了一会儿又遇上一只，两只在湖面上交配得光明正大，旁若无人。仔细看还有好多好多对，都那样一个咬着一个的屁股，碧蓝的小身子，颤颤巍巍地飞。
她静静看了一会儿，收回目光。心里有一点苦泛上来，淡淡的，不知其味。
“我是说真的呢，”她重新抬起头来，把刘海往后甩甩。“我得走几天，也许一个礼拜，”红唇鲜艳地绽放，“真不知道还能不能回来……有点麻烦得去解决了，也许你来的不是时候。”怎么样，如果你来得不是时候，还敢不敢往前走？
她很满意那一席话在钟昊明的脸上造成的效果。他呆愣了几秒，什么也没说。她皱皱眉，心想着看来也不过如此么，看来也不过如此。正琢磨着，只见他也低下头，过了一刻又抬起来，一样地盛上满满的笑容，架势就像要把这块湖都填满了，“就明说了吧，我喜欢你，看你第一眼就喜欢上了。”
这回换她愣了。
“不怎么拐弯抹角是吧？我一向直给的。你要走没问题，只要还回来，我就还约你，之后该怎么办就怎么办。”
他笑笑，嘴角像个典型的小坏孩，“我就是一简单粗暴的人，没看出来吧？”
5.
“你为什么不叫晓辰来陪你？”姜川双手插着口袋，这座新开的购物商城里全是高端牌子，一家更比一家招摇。店铺外面是宽敞的大理石通道，不多的人，真正进到店里的就更少。凡一舟不紧不慢地走在前面，时不时回头望姜川一眼，像看一个掉队的小朋友那样看他。这个年纪的女孩，不是该觉得大上五岁的男人就可以进入“大叔”的行列了吗？姜川奇怪凡一舟为什么一点都不怕他，一点都不觉得在他面前自己还小，好像这也是一种能力。
“晓辰嘛……”凡一舟嘟着嘴想了想，“她又不喜欢衣服。她不会喜欢跟我逛的。”
“那灼尔呢？灼尔在时尚杂志，又对这个戏了解。你们演出要穿的衣服，她肯定心里比我有数。”
“唔……你很喜欢灼尔姐姐么？”凡一舟反戈一击。
姜川一愣，随即微笑，“我们是好多年的老朋友了。”
凡一舟眯起眼睛，性感得闪闪发光，“多年的老朋友？”她的语调里满是反讽，不屑地一笑。“谁知道你们是什么关系。”
姜川被搞得无可奈何。“你一个小姑娘，别装得好像什么都懂。”
“好呀，那我就什么都不懂了呗。”凡一舟踢着鞋子，精致的小靴子让她看起来像从精灵国来的，“反正我就是要你来陪我，行不行？”
姜川还没来得及开口，就被凡一舟的惊呼打断了，“呀！你看你看那条裙子！”说着她撇下他，一溜烟冲进了店铺，围着那个高挑的模特人偶转来转去，兴高采烈的神情。
姜川看着，即便在这么大的商场里，这么多高档的衣服中间，被这么多耀眼的灯光晃着，晃得空气虚焦。那个伶俐漂亮的小人儿，也没有能被埋没。
就好像是在马路中间，两边都是惶惶车流，她像鸟儿一样踮起脚尖，展开双手。
等着的时候，店里没什么人。另一个店员百无聊赖，慢悠悠地晃到他面前，“那条裙子她穿肯定好看。”
“好看是好看，就是太贵。”姜川说。
“咳，给女朋友买东西，有什么贵不贵的呀？”姜川因此多看了他一眼，男店员脸上一副坦然，口气热情。这么说，凡一舟站在他旁边，也可以被当作女朋友？这么说他们俩站在一起，都并不奇怪？姜川觉得可笑，正想着，试衣间的门打开了，那个他心里的小姑娘走了出来。
白色的裙子让她本身的戾气消褪了。柔软的质感，令她显得像个柔软的小人儿，从大雪纷飞中生出来的。凡一舟自己显然也很满意这件衣服，看着他的样子信心十足。“徐思思是不是该穿黑色？”凡一舟故意问。
“还是白色的好。”姜川淡淡地答。
在款台，凡一舟轻车熟路地刷了卡，还和店员谈笑风生，一点没有拘谨的样子。那条裙子价位确实不菲，姜川有点担心她上台穿成这样，其他的小孩怎么办。“会不会显得你穿得太好了？”姜川问。“不会啊。这裙子看起来也没什么特别，就像几百块的。”凡一舟满不在乎。
“你来这儿还挺多的吧，那个店员都认识你。”姜川撒了小谎。
凡一舟撅嘴看了一眼，“那你和你老婆逛街都去哪儿？”
“动物园。”
凡一舟愣了愣，姜川微微笑着。“走吧，今天任务完成得还挺快，不如去我家里吃个饭。带你见见我老婆和闺女。”
凡一舟坐在饭桌边，比她任何时候都显得乖巧听话。姜川本以为他提出来带她回家吃饭的时候，她会拒绝，没想到她挺乐意。凡一舟穿上棉拖鞋，他老婆从厨房里出来，边摘围裙边跟她打招呼。女孩说话聊天都显得特别友好，不像她平常不爱笑又叛逆的样子。
“这是我们剧组的女主角。”姜川介绍。
“这么漂亮啊，老听姜川说你呢，不愧是女主角。”黄心语打量着凡一舟，姜川知道自己从未在老婆面前提过她。“饭都好了。去洗手坐着等着吃吧。”凡一舟显得不好意思，难得露出了顺从的神情。
“本来是想让你看看我家宝贝的，但她睡觉呢。”三个人在饭桌边，黄心语主动跟凡一舟说了很多话。姜川忍不住观察凡一舟的反应，她表现得完全正常，好像只是到普通的长辈家里去吃饭，没有一丝脱轨和不得体的地方。“一会儿吧，等吃完了，我去看看小豆醒没醒。要是醒了，就让你陪她玩儿。”黄心语给凡一舟加菜，她乖乖地捧着碗。“小妹妹叫小豆啊？那不就变成姜豆了？”
“我的名字太正经了，想给宝贝起的有意思点。怪就怪她老爸吧！”黄心语责备地看一眼姜川，满眼都是甜蜜。姜川笑着接过。凡一舟只是低头，好像对碗里的菜产生了浓厚兴趣。
要走的时候，黄心语去卧室了一趟，看看小豆有没有醒。姜川又忍不住观察起凡一舟来。他带她来，就是想让她明白点事。他想利用心语让凡一舟看见，心语对她没有丝毫的戒备，只当作小孩子一样热情招待，她就该意识到自己的世界和他们的是多么天差地别，她连被当作第三者的待遇都获得不了。等明白了这个，她或许就能收敛些了。尽管她也算得上精明，一边明明白白地挑逗勾引，学着成熟女人的样子青涩地卖弄风情，一边又从来没有直接说过她对他的感情，与对其他人有什么不一样。
姜川只觉得那些都是过去的事了，他过去见了太多。关于感情的混乱泥沼，他好长一段时间都没有走出来过。而结婚以后，和心语在一起，再加上小豆，他已经很久没有往这方面想。
凡一舟不说话，玩手机，一旦黄心语不在，她似乎又流露出来那种任性的小孩脾气。
“对不起啊，她还没有醒呢，如果现在叫起来，又该哭了。”黄心语匆匆地从卧室里出来，对凡一舟说。
“没事，没事，我下回再来就好了呀。心语姐姐，今天真是麻烦你了，菜做得真好吃。”凡一舟嘴还挺甜。
“下次再来啊。”女人站在门口说，嘱她老公把凡一舟送回去。姜川冲她笑笑，关上了门。心语的美他自然早就知道，知性、温和，美得没有压力。在图书馆里看书，两条又细又白的胳膊，头发像柳条一样垂在桌面上。那幅画面，放在凡一舟身上就永远不可能。
车开到校门口了。凡一舟一路上都安安静静的，姜川猜她在回想刚才的事，思索着她是不是能好好反省一下自己的无理取闹。咔嗒一声，安全带被解开，“如果汽车听话不乱叫，我坐你旁边，是绝对不会系安全带的。”凡一舟突然说。晚上出来自习吃东西打牌的学生们从他们的玻璃窗前走过，年轻的脸孔映着小摊烧烤的火光，烙饼摊子上灯泡的光亮。姜川不明白，凡一舟和他们当中的哪一个在一起，不都挺好？
“这样如果出车祸了，我就一定会死，而你就一定会记得我，永远忘不掉。”凡一舟大大的眼睛，像一对妖艳蝴蝶，令姜川皱起眉头。他不知道她是从哪儿学来的这些话，像影视剧里一样理直气壮不带脸红。
她没有委屈的样子，好像刚才姜川故意带她去他家里，故意让她看到自己美满幸福的家庭生活，这些都没有让她委屈难过。她还是挂着那封面女郎的笑容，眼睛里水汪汪地勾人，像面大旗一样招展飘摇。
“我知道你最近家里出事，心情不好……”姜川觉得自己在这个十七岁的女孩面前口笨舌拙，“我也可以一直安慰你，你觉得不开心了，可以找我。但你不要觉得我和你身边那些男生就不一样，我只是比他们老，当然就比他们能宽容，但……”
凡一舟食指放在嘴唇上，“嘘——”姜川呆住。继而觉得这女孩真是小啊，真是演得过分。像时装大片里的模特，像一张镶钻又贴金的面具，戴在她还那么青春的脸上。
“反正我喜欢你。”嘴角扬起，她下了最后结论。
6.
“今天我正巧在附近街上撞见她，说吃饭，想着家里也做了，就回来吃了。”
“你不是都已经在短信里说过了吗？我还回复你了说好，那我就加副碗筷。”
“哦，我忘了。”泡沫像小虫一样爬上手背，姜川打开水龙头。
“你们那个戏还在排吗？”背景音是哗哗的流水声。“今天来的那个女孩，就是那个戏的女主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