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把两条胳膊往小桌上一摆,身体前倾,目不转睛地盯着薛宁看。薛宁轻叹了一口气,合上书页,“对不起,我是不是对你不太好?”袁来大方地眨眨眼睛,表示同意。“对不起,我实在是……一在路上就有强迫症。以前出来旅行都是我一个人,安全各方面都要自己留心,所以在外面的时候就会保持高度警惕。人处在完全封闭的状态,不说话,也很少吃喝,很少主动和人交谈。因为万一遇上情况了,以我自己的体力和周转能力是无法承担多大的风险的。但是……嗯对,这回是有你在了嘛,是不一样的。”
他的嗓音仍旧低沉,像某种低音乐器,和平常不同。而她并非不熟悉他这样的状态,恰恰相反,是知道得十分清楚的。她早就在那么多谈话里,听他描述过无数次了。“在路上”。当然。一种脱离开生活的生活。
“我是不是太紧张了?”他再次合上书页,抬起头犹豫着望她。“我想我是太紧张了。”他轻轻搓着手指,“因为……最近这半年都忙,各种杂事,都没有出来旅行过了。所以,这次真的算难得出来,过去行走在外的那种感觉一下子又都拾回来,还无法很灵活地对待不一样的情况,比如说你。”袁来点头,“就是你啊,过去的路上都是自己走。”薛宁却会错了她的意,以为她没懂。“自己走,和有一个旁人,真的是太不一样的情况了。相对来说,我还是更喜欢一个人走,可以完全对自己负责。”
“喂……”袁来打断了他,“你见过一个人私奔的嘛?电影里面也都是几个好哥们一起跑去拉斯维加斯的嘛。”
薛宁笑笑,似乎又觉得袁来那热乎乎的声音,与他渴望维持的冷肃气氛格格不入。但似乎,又忍不住这样的笑。于是就稍稍气馁地把笑容收住了。袁来娇俏的脸庞近在咫尺,薛宁那一套佛法经书维持得有点乏力,袁来也自知这一点,稍稍端正了下坐姿,“好啦好啦,我不跟你闹啦。看电影,看电影行不行?既然是两个人,出了危险有你盯着。”袁来用食指点了点他的手背,逼迫他露出一个笑容来。“你要不要一起看?”似乎又越过了界限,薛宁又冷下脸,“我还是看书吧。”袁来抿嘴笑笑,低下头调出影片来,强忍着没有耸肩。
他们从齐齐哈尔坐硬卧往漠河县去。全程二十小时。买到的卧铺是前一秒钟刚刚有人退的票,实在是幸运。他们十点钟上车,袁来的电影没看多久,灯就熄了。两个人也只有悻悻爬回卧铺上去。还是没有交谈,洗脸回来,“厕所堵了”袁来说。薛宁嗯了一声。然后好像对她颇感不满地,倒头蒙上被子,也不知道是不是立刻就入睡了。
夜里袁来忽然醒了。好像是做了梦,应该是一场梦。一点点寻找着,梦的棉絮才一块块凝聚,是她上的小学。校园里很多人被发了长长的来福枪,墙壁上血液厚厚的十分粘稠,发黄白的似乎是被爆头的人流下来的脑浆,她沿着楼梯走,就有浑身是血的人摇摇晃晃地走上来,叫她打120。
她被吓醒了,还好并没有叫出声来。铁轨一格一格地在身体下面流淌过去,催眠曲一样渐渐安心,却在这个时候发现,窗边还有一个黑色的影子。
朦朦胧胧的,好像一块黑巧克力里凸出来的部分。
她仔细看,是薛宁。
“嘿。你怎么在这儿?”袁来简单地裹了衣服,从卧铺上下来了。满满一车厢的人都在梦里,车厢于是像一口巨大的墓穴。穴里没有风,却凉森森的,好像映着外面的浓浓的夜,缺少热气,像是一种埋葬。
薛宁好像才发现她似的,那样突然地转过头,一点点惊愕。袁来笑笑,薛宁也跟着微微笑,笑容里又有淡淡的忧,继而复向窗外望去。袁来裹得更紧一些,像松鼠一样蜷着坐下,窗外面当然什么也没有。
沉默了一会儿,车厢里都有点点橘黄的灯,一颗颗的小眼睛。“也许就只有你吧。”她忽然听见他说,声音沙哑。她犹豫着要不要接话。
“也许就只有你,能让我重新有这种感觉。”他仍望着窗外,没有回头看袁来,“这种感觉,重新陌生的,‘在路上’的……这种喜悦感。你是不是觉得我太……怎么说,矫情?哈哈”他干笑了两声,又重新皱起眉头。“就好像是……就好像这窗户外面,看起来什么都没有。可是上面却住了好多好多人,世世代代地流传下来,在这片土地上,辛勤耕作,日落而息。然后你看着他们,就会感动,哪怕在夜里,你其实是什么也看不见的。你明白我在说什么吗?这些,这些情绪,在平常的琐碎里都不会有。我就只能在路上,在旅行的时候才能找到,几乎不是找,而是信手拈来,触手可及。”
他伸手,握住了袁来的手。
“还有你。还有你啊,让我能重新感受到这一切的,拖着我上路的,还有你。”他轻轻吻了她的手,“真的谢谢你。真的谢谢。我想这趟旅行正是我需要的,你都没法想像现在我有多爱你。这一直是我梦想的……你明白么?和你,走这么长的路,我常常都会在一个人的时候想起来……”
袁来不知不觉地屏住呼吸。夜里很凉,她感到大衣并不够用,后背上又有那阵风了,久久也不散。
“你知道,徐芳她……你知道,我们其实是,其实是相亲认识的吧?”他说完短促地笑了一声,袁来无声地点头。“是啊,相亲认识的。她走之前那晚上我们俩还去KTV,她说不上学了以后就都没去过了,想回味回味,让我陪她去。她还挺HIGH的,我们俩一直唱到凌晨四点,就挺肉麻的那种……你说我现在这么做是不是对不起她?”
袁来没有说话。
“可是,我对她就是没有那种感觉。我对她的感情和对你的感情是完全不一样的。她是那种,比如说我都不能和她一起看电影。你能懂么,看着我很喜欢的片子她睡着,或者不停地问我这样是怎么回事啊,这是为什么啊。我们俩能谈的都是结婚啊,生孩子啊,她父母啊,我父母啊。她说她父母想尽快抱外孙子,可是我还没有准备好要小孩。你知道么哪怕她什么都不说,我都会觉得她好像是一个束缚,在家里就会觉得憋闷,根本连书都看不进去,特别逼仄的地方。”
“然后每天就是问我工作得怎么样,怎么不多去应酬应酬,然后就是厕所瓷砖要不要换换,你说是这个发白一点的好,还是那个带蓝花的好?我都说过了白的好啊,怎么就记不住呢?”
“可是在她身边又觉得很踏实,没有什么需要担心的。她就是那么一个人,能吃饱穿暖就挺高兴的了,每天下班回来也不怎么见她发愁,每天花费一个小时在厨房鼓捣那些饭啊菜啊的,也都挺乐意。你懂么,就是我承认跟她在一起很平稳,说白了就是过日子,但是心里还是会不安分。你明白么?我有时候还是会想你,你说这样是不是很不好?想要是和你在一起就好了,要是和我结婚的是你就好了。”
他一气说下来,很少有间断,好像一首歌词吞音的小调。袁来想起他们刚刚认识的时候,还在上学。有一次剧组好多人一起吃饭,他好像正和当时的女朋友闹别扭,听说快要分手。喝得有一点多,袁来看见他脸上泛红,和另一个男生两人勾肩搭背。偶尔听见一句,“我就是想好好爱一个人,真的,就那么从生到死,从始至终就她一个。”是薛宁说的,她很确定。周围都是残羹剩饭,掉在地上的竹签子,被无聊的人摆得整整齐齐的一排啤酒瓶。另一个男生说好了好了少喝点,而薛宁说从生到死就她一个。
窗户外面渐渐亮了,好像眼盲的人渐渐恢复视力,一片灰灰黄黄慢慢从海底浮上来。袁来去美国,他后来还是和那女生分了手,又再找,又再分,到现在一共分过四次,然后就是他的老婆。
他坐在远去的火车上抱怨她,拉着一个漂亮姑娘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