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写得不错，好多地方我感触挺多。过两天我有个讲座，你可以过来听听，我们见面再聊。”
后面那一串，应该是讲座活动的网址。
顾灼尔站在电梯里，看着麦子茴的回信，反而想哭。
电梯门打开，办公室的烟味扑了满怀。“我上次跟你说的那份工作考虑得怎么样？要不要来办公室看看？”同时进来的还有姜川的短信。
她想也没想就回复了“好。”
在望京落脚的办公室出人意料地敞亮。“怎么样？真的决定过来工作了？”“不不，也还都没想好……”“没问题，你想你的。”说是这么说，姜川的笑容里却好像信心十足。正是一个晴朗天，落地窗在地上划出平行四边形的格子，好像能看见小女孩在里面一蹦一蹦地跳房子。
每张办公桌上都贴着他们的LOGO，发着透亮的绿色，整间屋子也是以绿色为主调设计的，有大自然的味道。顾灼尔本想克制一下，一看到这间屋子，却还是冲动地在心里点了“喜欢”。
“LOGO就是这家伙做的。”一个吃着薯片路过的男人，被姜川一把抓住，拽到顾灼尔面前。“嘿，她说你LOGO做得不错。”
“是嘛美女？”说话的家伙把薯片筒伸过来。那人长得很清俊，说话的神情偏要带一股狡黠，跟姜川也全没正经。环顾四周，都是年轻的面孔。有的比她大些，有的干脆比她还小，说话谈笑的样子都显得很轻松。空气里飘着淡淡的咖啡香，阳光灿烂的年轻荷尔蒙也像甜味的小飞虫，在桌子间乱窜。
“陈家祁。”刚才那个笑得很鬼的人伸手过来，握手结实有力。
“顾灼尔。”
“我猜我得叫你姐姐。”
“猜得也太大胆了吧。”“灼尔！”“他叫你了。”陈家祁指着屋子那头的姜川说。顾灼尔忙答应着，往那边走，“那你倒是说我猜的对不对啊？”陈家祁在她身后，又笑嘻嘻地补了一句。
“你看，这边是我们的会议室。”顾灼尔却拉开另一扇门，屋里盘踞了四五个年轻的男孩女孩，好像在为游戏机的手柄争抢不休。姜川探头进来，“老大好！”其中一个男孩发现了他们的存在，腾出一只手来打招呼。其他几个也依次乐呵呵地和姜川问好，看向顾灼尔的时候，不免带了一丝好奇。
“早知道这屋应该弄成专业小黑屋，没有IDEA的人都关进来。”姜川对那帮人说。几个人不知又想出什么鬼点子，笑作一团。姜川也不再管，出去带上了门。“GAME ROOM的规矩就是要随便。”他解释说，“平时这屋都忙得没人沾。今天周末，又快到饭点儿。反正创业嘛，还是得让大家有点一群人快乐做事的感觉。”
顾灼尔这儿听听，那儿看看，跟在姜川身后像在逛公园。姜川又给她介绍了“森林笔记”的另外几个创始人，除了姜川还有三男一女，居然那个陈家祁也算其中之一。又一次握手的时候他说，“又见面了，姐姐。”“很有缘嘛。”顾灼尔配合地点头。陈家祁高高挑起一根眉毛看她，戏剧性十足，看得顾灼尔莫名其妙。“你别理他，他……”姜川点点太阳穴，故意一脸严肃。“他就是我们公司一打工仔，设计LOGO的，不介绍他是合伙人，他就……”姜川做出吓人的鬼脸，顾灼尔一下子笑出了声。“对，你丫就扯吧你。”她看着这两个人互相损，不觉有点开心。好像回到了高中时候，看着同桌和后桌的男生为了哪个球队更牛逼，哪个女明星更漂亮而互相打击，粗口满天飞。
茶水间里贴了不少大大小小的电影海报，李小龙，《黑客帝国》里的基努·李维斯，《奇爱博士》和《发条橙》，还有一张近乎占了半面墙的《教父》。桌子上的咖啡机像只银色的小机器人，顾灼尔摆弄着旁边一只竹编小篓里的咖啡豆，不时翻翻杂志，一点不觉得闷。几个偶尔进来倒水喝的女孩，都友好地和她说话，眼神中却有点奇怪，笑意和好奇都仿佛多了几分。
“这张马龙·白兰度酷吧？”陈家祁的声音忽然在顾灼尔背后响起来，吓了她一跳。
“你要吓死人啊！”
“你喜欢《教父》么？”他却全当没有一回事。
她转转眼珠，“还行吧……”
“还行？”他显得无比受伤，备受打击，“这么伟大的片子，我的ALL-TIME TOP ONE啊！居然是还行？”
“女生一般不会太喜欢《教父》吧，虽然我觉得它确实是部伟大的电影……”
“女生？”他直接打断，“姐姐怎么还管自己的族类叫女生啊？”
她简直想打他的头，“你到底多大啊？”
“二十三。”
“我靠，那我还真是姐姐了。”顾灼尔平时在杂志社还觉得自己算小，至少不老，其他资深编辑啊，时装总监级别的人物，都是三十岁以上的女人了。结果到了这儿，只有受打击的份。
“姐姐和姜川……”陈家祁满脸戏谑，顾灼尔真是打心眼里服了他的自来熟。
“小孩子就不要胡说啦。”
“我只是出于善意提个醒罢了。”这小子的嗓音陡降了八度，眼神突然一变，布满了深沉，“别觉得姜川对你多好多特别，这办公室每个新来的姑娘几乎都要心碎一遍。”
“这么说你们公司面试姑娘，就是让她跟姜川先处个两天，要是心还没碎一地就可以留下咯？”顾灼尔不为所动，谁叫他上来就误会了和姜川的关系。
“呵，你不信？”陈家祁一推眼镜，“我其实跟你一级的，小学初中跳了几级，大二就和姜川一起混了……那时候我们班有个姑娘，特喜欢他，他一开始还送给人家一个‘海洋之心’呢，就跟泰坦尼克里那个一样，结果两周就把人家甩了。那姑娘痛哭流涕的，躺在宿舍床上不上课连饭都不起来吃直接搞得缓考了。姜川就说没必要，才两周有什么深感情，犯不上。”他意味深长地看顾灼尔，顾灼尔故意嬉皮笑脸，“他还有这么厉害的业绩呢？还有么还有么，你再讲讲呗。”
“有的是。”陈家祁偷看一眼门外，没人走过，“这女的之后就是我们院系花，特牛逼一姑娘，学习第一，长得还特好。俩人好了不到两个月，姜川也把人家甩了，说没感觉了，再好看看久了也腻。就为这个，那系花的猥琐追求者还给姜川发威胁短信约架呢，都特他妈扯，觉得自己演电影呢吧。”
顾灼尔撇了撇嘴，“系花都甩啊？”陈家祁没注意到她揶揄调侃的语气，“是啊！就这样都还有好多小姑娘追他。我见过学妹给他送的礼物，叠的小星星一大盒的那种，俩人在一起也是，撑死两周，学妹看见我们几个就躲着走。后来学妹的闺蜜还凑上来，姜川这混蛋居然来者不拒，过两天也分手了。那俩小女孩还不知道怎么掐呢。我就说姜川你不能靠谱点么，他说我觉得对她们算好了。牛逼吧？”
顾灼尔很配合地点点头，“再后来还有个女孩，别的系的，学跳舞当主持那种特火的，也跟过他。我估计姜川一开始就是想找炮友，俩人倒是和平分手的，那女生还发什么分手日志呢显得特大度。可后来我们系晚会请她过来，她闺蜜跟我们说让我们滚远点儿。就这些，都是一年内的事！后来他去了英国了，这种事留学生……他还能消停？等我到英国的时候，他已经跟心语姐一起了。我觉得他也就是到了英国认识了心语姐才稍微好点，至少表面上不这样了，还不让我们把以前的事跟她提。”
墙上的老教父好像笑得更阴险了一些。
“面试我们的姑娘吧，也有面试的时候就跃跃欲试勾搭姜川的，也不管姜川是不是有家室，他也都懒得往死里拒绝，就跟人家开开心心了几天。结果因为姜川当着别人的面批评她工作，姑娘就走人了。这么着走了有俩。”
“你们这么乱，还怎么开公司啊。”顾灼尔点评道。“切，产品好就行，还没到……”陈家祁似乎终于发现了顾灼尔脸上那种当乐子听的漫不经心，刚才滔滔不绝长篇大论都白费了的感觉一下子让他无比沮丧，“算了算了，”他很任性地别过头去，不肯看她，“我就是看你顺眼，给你讲讲，让你小心点别被姜川玩了。”
“喂喂，小子，看着点！”顾灼尔把左手伸到陈家祁的鼻子尖，在他眼前拼命晃。
那枚戒指或许真的太低调了，就这么不引人注意。
陈家祁看见，先是龇牙咧嘴，连连敲自己的脑袋。接着又慢慢地变成了皱眉思索的表情，让顾灼尔摸不着头脑。还没等开口问，姜川就叫她了，“灼尔走吧。吃个饭。”
“灼尔……”陈家祁轻轻地重复道，眼睛眯成了一条缝。
临出门，她还是回头看了一眼陈家祁，那家伙诡异的眼神也被姜川看到了，他却只推着她快走。到了停车场，像是突然想起来，“家祁就是那样，没跟你胡说什么吧？”姜川说。“没有啊，”顾灼尔开门上车，两个人驶出车库，来到夕阳落下的大街上，她忽而笑笑，“就说你是个花花公子。”
姜川先是一愣，后又不屑地笑笑。什么都没说，他猛地打轮并线，后车发出一声哀号。
2.
马宏敲着敲着电脑，偷偷看筱德一眼。他也正对着电脑，可是手上什么都没有动。电脑屏幕好像是一面墙，筱德正在面壁，像武侠小说里写的高僧那样，把脑袋里所有的东西都清空，只空无一物地望向前方。
连筱德都变成高僧了，马宏觉得有点奇怪的滋味。这个人他一直当小兄弟看，从进公司起就一直带着他做这个做那个。他好学，也学得挺快，闷头吭哧吭哧地捣腾，带着一股蛮横的狠劲儿，好像要把错过的所有都一夜之间补回来。笑虽然也笑，讲个笑话大家一起哈哈哈，但不说话的时候就老皱个眉头，不放松，不没心没肺，仔细琢磨琢磨就发现是有心事的那种人。马宏不觉得他是心重，或者是在瞎计划着什么，倒觉得挺可爱的。还想不开呢，让他仿佛看见自己再年轻一些的时候，虽然他们俩一个瘦一个壮，一个黑一个白，长相上八杆子打不着。
但神情这东西，长相外表之类都挡不住。
马宏自己刚进单位的时候，也是，有点像个充气充得满满的气球，表面上看着圆滑可亲的，一戳就恨不得都爆了。想出头，想上位，想快快地挣到好多钱，起码自己上学时候还是个学生会部长呢，不能给老头衔跌份。就这么一通想，每天晚上都睡不着觉，在老婆旁边连翻身都不敢闹大动静，第二天来上班，又憋了满腔满体的气没地方发泄。那时候他成天都觉得自己就要爆了，气球里的气体越憋越多，他怎么可能不爆炸呢？
那时候他都忘了，气球放久了都会要瘪的，像小时候偷偷从新年联欢会上顺手牵回家的彩色气球。放得久了，不知怎么就像蔫掉的花，口明明系得紧紧的，也还是哪儿缓缓地漏了气。
漏掉的气体一部分打进他的肉，像那种给猪注水的针头。他的腰围从二尺三长到了二尺七了。老婆捏着他的游泳圈，像老太太那样慈爱地笑。
椅子出了出声音，旁边那个面壁高僧不再面壁了。马宏凭着余光看他拿起来拍摄用的机器，盯着相机上的小屏幕看，后背窝成体操运动员。显示屏里面，该都是他们最近拍的那些东西，最近他总偷偷抱着看，就像小男孩死死抱着新出的GAME BOY游戏机，上了毒瘾一样就不撒手。
想起来他们偶尔吃饭聊起之前，马宏兴致很高地逗他，怎么着，那些导演什么的是不是都特牛掰轰轰？文艺圈子混起来是不是好多美女，特刺激带劲？本来都是开玩笑乱耍的，结果不知这小子那天情绪怎么不对，嘿嘿干笑几声就说，可不是带劲，带劲得我最后都抑郁症了。
怎么回事啊？
咳没什么，就干到最后特没劲。开始是抑郁，后来转成了狂躁吧？不对，是躁狂。嘿嘿嘿，两个交叉着来，不吃饭，不睡觉，摔东西，瘦了二十斤。那感觉，一天觉得特兴奋特了不起，一天又看见窗户就想跳，真比坐过山车还刺激。我女朋友跟着我噌噌地掉肉，你说这圈子好不好混？
一串话听得马宏就知道发愣，筷子差点掉了。愣完拍拍筱德后背，“现在好了吧？”
“好了好了，小马哥你可别瞎担心。我现在算知道了，那些东西全都他妈玩儿蛋呢，还是哪个来钱做哪个，最实在的还是票子，还得是握在自己手里的。现在都好了。”
他说完埋头呼噜呼噜吃面条，马宏突然一下子心情烦躁。他觉得那些什么抑郁躁狂的事，他压根不想听，他说给他听干什么。
“海涛哥，你儿子现在在家里呢？”筱德走到张海涛那个格子。
“是啊。”
“叫什么来着？”
“阳阳。”张海涛忙着，有点懒得搭理他。
“能不能把阳阳再带来公司一趟？我那片子想补个镜头。”
“这……”张海涛眼睛一瞪，完全没想到他会提这种要求。旁边的陆溪帮他把那句子说全了，只是换了个口气，“筱德啊，那不就是个破片子嘛，你这么搞来搞去的弄得大家都快烦了呀。”陆溪的长指甲敲在键盘上掷地有声，头发的发卷随着身体轻轻摇晃，振振有词。“别这么较真，啊。大家都那么配合地陪你拍了那么多了，怎么会还不够用啊？再说了，海涛哥他们家阳阳才那么小，哪能天天往公司抱啊。路上危险，外面细菌又多。你这真是乱提要求。”
“哎，成吧溪姐。其实我也是一点都不想弄的，我就是怕这片子弄不好到时候姚总骂我。这也是他第一次交代我事，我就想给做好点，其实自己也特不愿意弄这麻烦事。再说片子做得好大家看着也高兴。”
“高兴高兴，我们现在已经够高兴的啦。行了，快忙去吧。”陆溪不管他把谁搬出来，连连赶人。张海涛也没看他一眼。筱德再没说什么，回了座位。
“小马哥，你中午吃完饭有没有空？要不你帮我补一段吧，不然有两段接不上，我素材实在是不够用的。”过了一会儿，筱德还是凑了过来，声音压得很低。
“你怎么还挺上心的啊。”马宏翻着公司的数据，随便甩来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