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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在你变老的那一天(3)

“没错,”张海涛笑开了,“打八折,全场一律八折,大家敞开了吃。”

“才八折啊?”陆溪插嘴,抛了个媚眼过去,“怎么不免费请客呢?”

“你瞧瞧,我们LUCY姐不满意了。”马宏说,筱德跟着大家一起笑。“张海涛,你看着办吧。”

“得得,下次,下次单独请你的时候一定免费,免费、请客。成吧?”陆溪放下二郎腿,“这还差不多。”说着豪迈地挎起背包,“走着?”

马宏一滑椅子,把头伸过挡板,凑到筱德这边来。“走走走吧,你今天晚上没事吧?可不能又逃了。”

“我、我这表还没做完呢。”筱德磕磕巴巴地指指显示器。横平竖直的网格是他的日常作业,很多时候,像一张大网,无边无际。鼠标拉下去,哗啦哗啦滚动,真的无边无际。他像一条小鱼,随便挑一个网洞——G11?F587?随便哪一个都行,反正它们都一模一样——然后钻进去,根本没有人再找得着。

“咳,姚总出差这两天就稍微放放吧。做不完我帮你。”马宏用力拍了他的肩膀,这个办公室里,就数马宏跟自己近。偶尔跟这家伙说话,筱德觉得像回到了大学宿舍。挺难得的,工作里能有这么一个人。

“那……要不我还是回家吃算了,估计家里都做了。”

“小顾啊?你发短信跟她说声呗。反正说你跟我在一块儿呢,她还能不放心?”马宏咧嘴一笑,“诶,上次那车还好开吧?”

筱德掏出手机边发短信,“好开好开。起步特快,加一点油速度就上去了。那钥匙还挺有意思的哈,都不用插钥匙了,走过去摁开就成,跟奔驰似的。”他发完短信,强迫症般地查看发送报告,等着短信发出的声音。

“咳,就是那么回事。”马宏说,“这车也开了有两年了,跑的公里数也就那样。搁北京还能怎么跑啊?全堵路上了。你看没看那个什么什么报告?我也忘了从哪儿看的了,说北京是全世界交通体验最差的城市里,排第二!还是第三?反正前三甲。咳……你短信发好了?”

“嗯……”筱德再把屏幕摁亮看,“好。”顾灼尔回的。“好了,”他说,“那走吧。”

“走走。”马宏看起来永远都没什么可担忧的。这一点总让筱德很羡慕。有次他随随便便提起来,马宏就拍着他的肩膀说你这是刚来还不到一年,当然没有我们混得熟了。转行都有个过程,别急,慢慢来,不懂的找你小马哥啊。

马宏落在陆溪、张海涛他们后面,跟筱德并排。“你啊,别太紧张了,多跟大家出来吃吃饭,放轻松点。”

“我?我还紧张吗?”筱德尴尬地笑笑。

马宏上下打量了他一通,点了点头,“好点。比刚来的时候是好多了。”

烤肉店里烟气沸腾,一大桌乱七八糟的生肉生菜上来,几瓶啤酒。大家都乱七八糟地说话,个个都要扯着脖子喊,正适合那种不太熟的人聚一聚,没话说也不会静得尴尬。

一团烟气,他不知不觉就摁亮了手机屏幕。无聊时候的习惯,食指不受控制。便看见那个日子,今天的日子。

离他二十八岁生日还有整整十个月。

二十八岁。成家立业,活到这个年纪怎么也该有个雏形了。该走的正道走上了,该有的那几大件也差不多该齐活了,就是这么一个年龄,本来当然也只是个无辜的数字而已,现在却也没办法被灌上大把意义。他的同学里有的已经买上房子了,有的也已经开着小车在北京的大街小巷闯红灯强行并线了,还有的每年总有那么几天飞欧洲飞澳大利亚飞马尔代夫,旅游照色彩缤纷,国外的空气都比这里的要新鲜。就是这么着,大家都稳稳当当地在现实这片沃土上开辟出自己的小农田了。

而他呢。

“筱德?吃啊,怎么都不动筷子?”陆溪拿筷子在他面前的烤盘上点点,他醒过来,“诶好好。我吃着呢,吃着呢。”陆溪狐疑地看看他,又不知想起什么还是听见什么扑哧一声笑了,转头跟张海涛他们聊得欢,声音尖尖的,把他彻底撇到脑后了。她一向有些瞧不起他的,他也明白,也感觉得到。跟她一组工作的时候,都是被完全当成小辈,不让跟客户说话。仿佛他一说,就要出丑,就要不知道给谁掉链子。其实陆溪也只比他大一岁,只是早早入行进公司,多了三年的经验而已。

三年。他又都花在了什么上面呢……一毕业,就进了一个导演工作室当助理,从宣传助理,当到摄影助理,当到导演助理。他记得寒冬腊月的时候,飘着小雪,从北京的六环外面,辗转三个小时,从一个摄影棚拿样道具给导演看。地铁上好多外地来京务工的,坐在大包的行李上,靠着门睡,他连续通宵一个礼拜没回家,看见他们那么睡都羡慕。好不容易折腾到了,导演远远瞥一眼,这个不行,还是用我原来那个吧,就转头,继续跟人聊天手舞足蹈高潮迭起。制片主任出来抽烟看见他,说,还愣着干嘛,再给送回去啊,人家等用呢。他就原路三小时再回去。地铁上连坐着睡觉的人都没了,一摊呕吐物孤伶伶地盯着他。下了地铁走上几千米没有公交车,最后那一段长长的上坡路,一脚滑上路边的冰,四脚朝天摔得好几分钟没爬起来。

而这些,却是他的路。是他心里窝火,心想凭什么去银行,凭什么公务员,凭什么就这样寻寻常常循规蹈矩。拉着大学时候顾灼尔的手说以后以后,等了我当了导演。而手里牵着的这个小女孩也就真信,眨眨眼睛跟着一起幻想,挑那个谁谁来当女演员吧,现在她那个范儿的姑娘越来越难找啦。

可是他给了她什么呢。不是都说等你的家庭毁了,工作就好了吗?可当导演助理那几年,一出去跟组就是三个月不见面不是也什么都没换来?到最后换来的是顾灼尔“求你了”三个字,一针一针地扎进心脏里,血都流干。

终于狠狠心,辞职,转行,从零开始。他只是越来越不敢照镜子。

说白了就是钱么,他看看周围这个二十八岁“应该”的世界。说白了不就是钱。我他妈就不能挣么,我不是不能挣啊。

“等等等等啊你们,行了行了,都停了停了!”张海涛醉醺醺地站起来,冲这一大张热火朝天的桌子摆摆手。

“你们知道今天,我为什么带你们来吃烤肉嘛?啊?什么都不知道,也不问问,就知道吃。”

现在。他终于承认自己什么都不是。什么都不是。就是普通人一个,甚至连普通人都不如。普通人像马宏,也开得上车,攒的钱就快够一套四环以外的首付。可是他连这都没有。过去那几年的折腾就像个硕大无朋的笑话。可是他连笑声都没听到,没空,没时间,走在路上没人有闲心呸你一口。

“为什么呀海涛哥?”陆溪装模做样地捏尖了嗓门叫。大家哄笑成一团。

他还记得当年的顾灼尔,跟他一起看不惯金融男,一起不明白学电影的人干嘛要跑去当公务员。两个人在食堂吃五块钱能吃饱的饭,商量故事剧本,饭桌底下拉着手明目张胆。他说,操,我这样万一不行怎么办。

她不等他说完,伸手捂住他的嘴,没有万一,有我在就没有万一。

他挣开她的手,“干嘛,你是神啊,这么肯定?”

“我就是知道你一定能成,一定能当上国际大导演,票房全都赛过斯皮尔伯格,电影节全都把你当伯格曼老塔那么供着。然后潜规则一把一把漂亮女明星,什么二线三线,什么国际一线,全都骗上床然后全都不给角色演。哑巴亏?给我活活吃着!我就是知道!”

现在他有时候还能想起这段话,坐在他们一起租的那五十平米里,厨房里油烟味久久不消,一想起来就心里堵得想从楼上跳下去。

“咳咳,我告诉你们啊。”张海涛摸了摸自己鼓鼓的肚皮,猴子屁股一样红的脸,笑得真心实意。“我老婆生啦,一个大胖小子!”

“哟!”人群一阵欢呼雀跃。

“恭喜恭喜啊!”“看照片!张海涛,看照片!”

照片也传到筱德手里。他看着那个屏幕上的小孩。还在襁褓里,闭着眼睛,看不出好看还是不好看,也看不出未来。多好,还有一整个人生在前面,一整个二十八年。等着他飞黄腾达,建功立业,登上火星,夺得诺贝尔奖,成为留名青史的混蛋或伟人。

“我跟你们说,我现在,也就是这样了是吧?”底下一片说哪有啊的声音,张海涛撇嘴摇头,“但是,我看着他,这个混小子,我就觉得这是希望啊!我吃差点穿差点都无所谓,我这辈子混成这样没关系,他还有的是时间啊。是不是……?”

筱德欠身把手机还给张海涛。“海涛哥,真不错,这娃。”他说。

张海涛接过手机,“是啊,不错得很呐……”胀红的脸盘让他看起来像个喜庆的大红气球。他嘴里喃喃的,不断拽袖子擦那手机屏,要把手印都擦掉,把它擦得干干净净。

筱德平生头一回,在这距离二十八岁还有整十个月的烤肉之夜,也想要个孩子。

7.

顾灼尔在洗手间外面,等着袁来。看看镜子里自己的脸,会被人说变了,还是没变?不少人从背后走过,望向镜子中的一瞥算是探测针。认识或不认识。发觉还是不认识的居多。洗手间也有回忆,上次在这样的水池前和袁来一起还是在上学,袁来教她戴隐形眼镜。小小一片,薄薄的水母,第一次塞进去她弄得七手八脚流下好多泪。那一次坐在包厢里饭桌前的也是薛宁,袁来就催催催,小女生,好像几分钟不回去就会被喜欢的人忘记。

“走吧。”袁来出来,到水池里洗手。搓得很仔细揉出许多泡沫。好像泡沫们也都知道她紧张,一点点在手背上爆开,像柔软的爆珠,巧克力馅。她穿一身印花裙,真丝的,嘴唇画得火红,“诶你看看,是不是太艳?”她指唇色。顾灼尔摇摇头,她继续在镜子前左看右看,端详透彻。本来自己也该要紧张的场合,换了有别人更紧张,就不再担心。至于自己为什么要紧张,原因三天三夜也说不完,却都不想说。

“行了吧你,够美了。再美把新娘子比下去怎么办?”

袁来看看她,也笑了,“那你等着,我回家换身乞丐服再来。”“好啊,干嘛不去?”

“诶,我有点不想坐那桌。”沉默一会儿,顾灼尔说。袁来抬起头看她,想了想,“那我先进去,你等一会儿再来。如果他们问,就说你以为那桌坐满了没座。”

顾灼尔很感激她没有问为什么。

像小时候玩一二三木头人,站在包厢门口数数。袁来踩着数点一步一步走进去,吸引起扰动起一大片热闹,真好,那么就该不会有人注意她。顾灼尔数到自己也忘了多少,总得要往里走。一片刺眼光亮,大家进进出出各忙各的,赶紧挑角落的桌子坐下。坐下才稍微仔细看,一共五大桌,地球上广阔地分布着,那么多熙熙攘攘的喧哗吵闹,是不是就不会有谁要注意谁。

“诶,你是?”桌上的人问她。“哦,我是……薛宁的大学同学。”男人友好地向身后指指,“大学同学坐那桌去啊。”顾灼尔向那边望一眼,其实不用望,最热火朝天的一桌谁都知道。“不用了,我坐这儿就好。”决定了,就低头看手机,不要视线接触,等到把酒敬完就走。

谁知道为什么会这么怕。

有人坐到身边来,热乎乎的气息,能够看见她脚踩的一双豹纹高跟鞋。顾灼尔夹菜到盘子里,却听见一句“顾灼尔?真的是你呀!”尖声尖气的,像木柴在火堆里嗞啦作响。

她看着那张有点印象又无法说清楚的脸,“哈哈,你果然把我忘了!我是张倩呀!那个世纪文学作文大赛的,零七年在广州,坐你后面的?想起来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