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你啊!”居然是她。发梢微微泛着焦黄,眼影刷成孔雀般的蓝紫色,真的难辨认,但又真的还能认出来。
“这得是有多少年没见了啊!”她忙呼呼张罗着倒酒喝酒。“我真没想到会在这儿碰见你!天啊,太巧了,你说巧不巧?你跟薛宁怎么认识的?”
“大学同学。”
“嘿,可以可以。”她舔舔嘴唇,“我母亲给薛宁父亲看过病,就这么认识了。你说巧不巧?太巧了!结果今天又转了个圈重新见到了你,不行不行,咱们俩得喝一杯。”
“你喝得够慢啊。”张倩凝视着她,凝视里面刻意塞进去好多意味深长。“真是……真是非常巧,太巧了。”她瞅着她的眼神像是端详猎物的野兽。
“啊对了!”张倩突然叫了一声,引得对面的男人也向她们俩看。她“咚”地一下放下杯子,转头从包里掏出什么东西,极其麻利。“你看看,”那个东西转瞬间被塞到顾灼尔鼻子底下,“我写的书。”
《游牧者之乡》。书皮上三个字瘦金体的,伶伶仃仃,立在一片白茫茫的荒原之上。很简练的设计,又真的有一种隐隐的漫无边际感,顾灼尔忍不住摩挲。“这装帧不错吧?这个人懂设计,我们一起合作了三本了,每回都找他。”顾灼尔点点头。“嘿嘿,这本送你吧。没关系,拿着吧,我家里还有不少本。都是等着送人的。”
那封面上有千千万万凸起的小点,舒服地摩擦着她的指间。正中偏下,某某出版社上面,几个小字“张倩著”。顾灼尔盯着,手指滑到那一部分去,却好像摸到烫手的水壶,只一下,就要赶紧游走。
“这本写的什么?”她问。
“哎你看了就知道了嘛,”顾灼尔一愣,“哈哈哈我开玩笑的,”张倩活泼地拍拍她的肩,“讲的是……我母亲是蒙古族的人,小时候在草原长大的。就讲的是她小时候成长的故事。她断断续续给我讲,我就觉得特动人,当时还在写第二本的时候吧?就想着早晚有一天得把这些写出来……我跟你说!”张倩不知道想起了什么,激动起来。
“广州那个作文比赛以后,我觉得参加比赛啥的还挺有意思,就又参加了几个。有一个是网上的,评委挺多,其中有一个就特别喜欢我写的。他说那些话吧,我都觉得,怎么这是说我呢么?反正就是把我吹得特厉害。我记得特别清楚,当时他给我打电话说我写得怎么怎么好的时候,我就想起你来了。那时候离世纪文学那比赛也过去两年了嘛,我也好久不想了,接电话的时候却突然就想起你来。”
模模糊糊,很多人来来往往,有个小朋友手上拿着餐桌上装饰用的大红纸花,就要往嘴里塞。
“我就想,这就是顾灼尔当时的感觉吧。”
“嗯?”
“就是你啊。你都忘了吗?”别塞到嘴里啊,宝贝那是纸做的。“世纪文学那个,当时最有名的那个评委,作协的什么什么吧,他最喜欢你了。每次写一稿出来他都点评你的最久,搞得我们那组的人都可嫉妒了。”还好小男孩没有吃,只是咬下来一条纸屑,吐了。“我们组还有男生喜欢你,另一个女生喜欢他的就特生气,哎呀可乱了,这些你都不知道嘛?”他盯着那朵纸花目不转睛,像看什么怪物,这是你人生里见到的第一朵纸作的花吗?“天呐,你居然真的不知道呀!哎哟这可太逗了。你后来还写什么了吗?”
“嗯?”她走神了。
“你后来……”
“哦,没写什么了。”张倩很理解地点头,“那……现在在哪儿工作呢?”“在时尚杂志。”“很好很好,难怪还这么漂亮哈。”张倩伸手,玩起她手腕上的珠子。
“嗯……我,我出去一下啊。”顾灼尔说。
“怎么了?不舒服?”张倩热情的目光追着。
“没有没有。”也没再解释,只是拿着包走了。简直像逃。
“顾灼尔!你怎么在这儿呢?”逃到走廊上,居然还被人追打。回头一看,是老六。上学时候的政治课,他没少帮忙签到,签名三个字练得如假包换。
“我靠,顾灼尔!”从老六肩头上又冒出来一个,是大雷。一同去美国上过暑期学校,阅读材料每次都读不完在顾灼尔面前揪头发。“这都有多少年不见了啊,大才女。”大雷感慨地摇着头,“网上你怎么给注销了呢?都找不到人。”
“我跟你说,”老六忙着说,“前两天我媳妇儿收拾屋子,还给看到你当年那剧本了呢。政治课的时候你把多余的给了我一份,还记得不?她还说呢,这谁写的啊这么好。哎,那是我媳妇儿!媳妇儿!”
真的叫了过来。女人一脸不解,被老六揽过肩。“灼尔,这是我媳妇儿。媳妇儿,这就是我跟你说的那个我们班的大才女。前两天那剧本?”“哦!”女人立刻恍然大悟,“就是你啊,写得真好,倍儿有感觉!”女人笑得露出一口牙齿。
“怎么不去我们那桌坐啊。”“就是,你坐哪儿了,我们都没瞅见。”“我一会儿就挪过来,刚才以为那桌满了呢。”“再满也能给你空出来一个啊,加把椅子呗。”“你现在干嘛呢?后来还写了没?”“挺好挺好,我还想着今天能不能见到你呢。”
几个句子像打乒乓球一样来来回回,等顾灼尔一个人再次站在洗手间的镜子前,好像经历了跋山涉水。
她深吸一口气,镜子里的人也跟着胸膛起伏,面如纸色。别说话,没关系,没事的,安静下来,别说话了。
决定了。就这样决定了。
不能不走了。
顾灼尔走之前去包厢门口看,袁来喝得双颊绯红,揽着旁边男人的肩膀。男人们的目光齐齐地汇聚在她身上,借着酒精和多年未见的光芒。比起袁来和熟人们的热火朝天,本来是主角的薛宁和徐芳反而失了颜色,默默低头吃菜。那一桌都是大学同学,除了老六大雷,还有不少熟脸。
要走就走,千万别说再见。
她出门几步,服务员推着点心车,把她挤在过道的一旁。她一着急,喀嚓一声,鞋跟断了,脚跟着一扭。她一下就蹲了下去,揉着脚踝。
点心车那边好像还有人,顾灼尔顾不上看。脚腕发痛,疼得她皱眉。她想扶着点心车站起来,谁知道它已经开过去了,她扶到的只是一只手。
那只手跟过去是衬衫的袖口,然后是平整的领口,然后是一张脸。
顾灼尔看着那张脸,一下子说不出话来。
“哎!顾灼尔,你在这儿呐!你怎么要走了呀?你的鞋跟怎么啦?”张倩的大嗓门就好像捏破葡萄的指甲,汁水唰啦一声溅出来,三步两步就凑到了顾灼尔跟前。
“没事没事,就是扭了一下。”
“哎呀,严不严重啊?要不要进去坐坐?你得进去坐坐啊。”
“不用,真的不用,我还有点事要先走了,就是有点小活还没做完……”
“什么工作呀,今天这高兴的日子还烦什么工作呀!你可不能就这么走了,咱们俩都还没好好聊过呢!”
两个人拉拉扯扯,那只手的主人就一直插手站在一边,微微笑着。顾灼尔感到脸上越来越烫了,越来越呼吸不过来,张倩再不走,手里的断跟就要被她再捏断几回。
“好啦好啦,那我先进去跟他们说说话啦,你注意休息哦,回去多拿冰敷一下就好啦。哎,再见啊,拜拜。”
顾灼尔用目光牢牢监督着那女人的身影彻底消失在包厢,用力整顿了下士气,才转过脸来面对那只手的主人。她一脚高另一脚光着踮脚踩在地毯上,一手捏着鞋子扶着墙,另一只手攥着鞋跟,额头上冒得汗津津,还有疼得咧着嘴的表情。
这副姿态见你简直再适合不过了。
“你也来了啊……”
那只手的主人低了低头,笑容灿烂,“我们这是有……六七年没见了吧?”
“嗯……”
姜川笑着拿过她手里的鞋和鞋跟。
“咱们俩的最后一面……”他说着把她的胳膊绕过脖子,搭在肩膀上。
“我冲着你背影大吼你的名字……”稳稳搀住她。
“记得当时那个路口,好多人转头来看我呢。”
被姜川搀着一阶一阶下楼,这个过程对顾灼尔来说格外漫长。配上安静就更是活受罪。
“你居然……”总得有人开口。
“没死?”
顾灼尔装着不懂。
“哈哈哈,”姜川笑笑,“还以为你听见我们在里面聊的了。昨天我坐了那辆动车。南京到杭州。”
顾灼尔装着刚明白。
“不过死里逃生。”
“怎么回事……”
“以后再说。今天不说这个。”
“我其实是想问,你居然在薛宁的饭局上……”
“看来‘居然’太多了也不好。我和老薛研究生一个项目的,在英国。”
居然是这样。
好像头顶上有个老家伙喝醉了酒,打麻将又诈胡了一局。
他们站到马路边。她借着车灯光打量着他。
面带微笑,松了松领带扣,细细的领带从手指间流下来,脸上明明暗暗地映着街景的光。黑夜初上,扑面的是北京夏末浓郁的夜风。星火一般的车流呼啸而过,收摊回家的小贩骑三轮车叮叮作响。
顾灼尔几次想开口,却不知道说什么。死而复生的人,重回眼前的人。
这一切都像梦境,还是脚腕的疼比较真实。
“没想到薛宁这小子也结婚了啊。他老婆我都不太认识……”
“叫徐芳。”顾灼尔说,“他回北京以后相亲认识的。”
“相亲?”姜川笑了。“好吧,他确实是这种人。”
他抽出一根烟来点上。火光一瞬间照亮了他的指尖。
“你不用陪我等的,”顾灼尔说。“我自己可以,打个车没问题。”
“那怎么行。我就把你送上车。送上车我就上楼跟老薛喝去。这小子,还没敬我酒呢。袁来是不是也在?”
“嗯,他们都在。”
他们都在。那她为什么要走。他们既然都在,她为什么这样落荒而逃。一辆空车过来,姜川招手,的哥一脚油门呼啸而过。
“北京这出租车……真是一年比一年难打了。”姜川叹口气。
“你回来好几年了?”她问。
“三年了。”
一个小男孩突然从顾灼尔身后跳出来,冲着车道就跑。姜川几步追上去,一把把他搂回来。顾灼尔吓了一跳,姜川做样揍了小男孩的屁股。“你往哪儿跑呢?看见大车没?你看那两个亮亮的灯。”
小男孩才三四岁,顺着姜川的手指望过去。手里抱着的IPAD发出热闹的游戏音乐。
“快上楼找你妈去。”姜川目送着小孩子跑走,“这是我们一同学的儿子。忘了他名字叫什么了,乐乐?还是佳佳?”
“你有孩子了么?”就算他是叫乐乐吧。叫呆呆。叫咕噜。叫什么都无所谓。
她看着姜川翻手机,心一点点沉下去。终于,一块手机屏幕塞到她眼前。里面是一个肉嘟嘟的小不点。圆眼睛,鼓腮帮,好像被欺负了一样一脸迷茫。
“是女儿。”姜川收了回去,“你呢?有孩子了么?我只听说你结婚了,好像大学一毕业就结了?”
“毕业就结了。但还没要孩子。”她说。
“没要也好。”姜川扔了烟头,“要了才知道没要的好。就跟结婚一样,结了才知道没结的好啊。”他伸了个懒腰,顾灼尔一晃,他又赶紧让出手臂给她扶着。“别这么说,再叫你老婆听见。”
“心语才不理我呢。现在除了我们家宝贝的事,她什么都不往耳朵里进。”
他眯起眼睛,像含着满满的蜜糖。
顾灼尔见过他狂喜,见过他哭,从来没有见过他像现在这样,心满意足。
一辆车停过来,姜川给她拉开车门。微微护着头送顾灼尔上车,关门,然后拍拍玻璃窗,“改天见。”他说。
好像他们真的会再见一样。
车开动,他的身影又拉远了,顾灼尔看着他转身,好像火车盒上的画片,风一吹就飘走,溶进了夜。
她跟师傅说了目的地却还没坐稳,有的没的都没来得及回味,就有一条新微信,是袁来。背景音是嘈杂的人群,三三五五的说话,弥漫在后面像漫天灰尘,全是氤氲。袁来的声音夹在其中微微沙哑,而又亢奋,好像耳聋的人掌握不好说话的音量。
“灼尔,灼尔,”那声音说,“我……我还是喜欢薛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