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拍了拍腿,说“我都相信你,也相信她说的。咱们也走吧。”
女孩又站在马路中间等他了,张开双手,像只鸟。
啪啦一声,碗掉在地上,碎成五瓣。
他赶紧蹲下去捡,瓷的小粉花一眨一眨眼睛盯着他看。他听见脚步声了,脚步声进了厨房门,棉拖鞋就立在厨房门口。他捏住两瓣碎碗,立起身子来,看见黄心语就在面前,望着自己。
她一下一下地喘着气,很沉很沉,也不走近,像是真的气到极点无可奈何了。非常汹涌的痛楚流到心里面,看见那绝望万分的眼睛,他的心也腐烂了,“我……也不是故意的,对吧?”别那么看着我,心语。你怎么那么看着我呢?我有那么大的过错么?该五马分尸,碎尸万段?这都是怎么了。“我收一收,你别过来,小心扎脚,我收一收。”他捏着两片碎瓣找垃圾桶,垃圾桶就在黄心语身后,可她挡着,也不让开。
“你让我扔一下。”
可她还是不让开。
“你听着!”他控制不住地低吼。“不是你想的那样,一舟和我完全就什么都没有,你把我想成什么了?禽兽么?畜牲么!我会对那么一个小孩做什么?她一直是不知道怎么就对我有感情,我完全没有参与啊!来龙去脉……好,你让我解释,我还可以再给你解释讲一百遍,一遍一遍说到你不怀疑为止,你懂不懂!”他吼得厉害,地砖都要裂开。心要掰碎了给你看么,说了要和你好好地过日子的,逛超市、做饭、生孩子,就那么好好地过。
可她还是摇摇头。
“不懂的是你。”
黄心语说。
“不懂的是你。”
她说。
“你以为我在想什么?”她摇着头,“你错了。我信你,我说了我信的。我说了就是当真的。我只是想不到……”沉默刺人。
“那个小女孩……她能那么爱你。爱你?呵呵呵呵,那么爱?真是……”她还在摇头,“我看着她,我就想……这是怎么回事?我都从来没有……这女孩子是精神错乱了么?她是不是疯了?我都从来没有……”像把全世界都否定掉了,“都从来没有像她那么爱过你。”
她笑容凄惨,在厨房隐隐的油烟味中泛起一团温柔的云雾。
“都从没有过。”
11.
几天没来,再次到排练室,好像抽筋扒皮,已经无知觉了。
顾灼尔找老地方坐下,抱着腿出神,梁晓辰他们嬉笑打闹的声音像是镇定剂,让她稍微好过。排练室屋顶的白炽灯刺眼,她想起戏剧节结束那晚KTV包厢里的灯。大家吃饭、唱歌、喝酒、发骚大声喊情话。喝到最后在沙发上蜷缩,屏幕的光亮中人影幢幢,来来去去。还有一个哥们儿也喝多,脸色惨白,蹲在她面前笑嘻嘻说,谢谢你。她说,谢谢你全家。他说能为了一个目标拼尽全力,这辈子也没多少回。
是啊,没有多少回。她现在能做的,也只是树桩一样坐在一边,看着他们另一群孩子,做那件为了一个目标拼尽全力的事。有件事她一直不愿意承认,有种感觉她也一直不想面对,那就是她一次次地进到这间屋子里来,微笑招手装模作样提意见,那不是出于什么假大空的责任感,而是纯粹出于羡慕而已。有个事实她已经再也无法承认了,她希望着站在排练室那端的人能是她自己,还没有老去的那个自己。无法承认,只是因为老天爷知道我也懂羞耻我也有自尊心。我也只能在别人说你是不是特怀旧的时候,一梗脖子说我一向都向前看。而某些真话她不也一直在努力视而不见?那种隐隐的希望,希望屋子那边笑着闹着、抱怨着在乎着、生气着难过着、能明显感觉到在活着的,是她自己。
不是回去,而是重新开始。
她突然很想好好看一看他们排练,他们站得离她太远。她突然很想再好好看一看。
她起来,穿过长长的屋子,走过去。
王草飞和凡一舟正在演,梁晓辰坐在他们面前,到顾灼尔走近了,才注意。梁晓辰犹豫了一下,动了动但什么都没说。于是那两个人继续台词,“不拍了。”王草飞飞快地扫了一眼顾灼尔,眼神重新聚焦在凡一舟身上。“不拍了?”凡一舟问。她坐在那把道具椅上,仰望着王草飞。
“对。因为你演得不像,你不像那个徐思思,你早就不是她了。”
王草飞还在继续,可顾灼尔却什么都听不见了。
《嗨,凯乔》那个剧本,她读过几十遍了,曾经能完整背下来,而这三句台词,她从来没写过。
“……我们去的那个地方,没有回忆,没有未来,只有每一刻都在盛开的鲜花,鲜花全都盛开在每一时每一刻。再没有什么会牵绊你,再没有什么打扰,没有多余,你呼吸到自己就已足够。明天一定会好。就算明天不会,再下去总有一天会。等我们最终走到那个地方,总有一天会。”
台词结束。王草飞跳了跳,搓着手心。凡一舟大大地笑着,叉腰对梁晓辰说,“这遍好不好?”梁晓辰紧张地点了点头,在对谁紧张着。
“这些台词……是你加的么?”顾灼尔说。
王草飞和凡一舟都愣住了,其他几个也傻傻地看过来,一时没有人吭声。好像所有人都意识到了有危险,本能地屏住呼吸竖起耳朵。
梁晓辰舔了舔嘴唇,转向顾灼尔,“这个本子,我已经改了。”
“你就打算一直都不告诉我?”头顶的白炽灯光烫得骇人,烤焦了墙和地板。
“还有你们,”顾灼尔指着凡一舟他们,眼睛也烧焦了吧,“为什么你们也都没有一个人告诉我?”
不等他们解释,梁晓辰就抢着说,“我没有跟他们说。我……我跟大家说的是,改本子是我和你共同商量的决定。所以你别把事情怪到大家头上了。”
“我在怪大家?那好,我就只怪你。”顾灼尔简直不能置信。“你要改我没有权力知道么?我是作者你就打算一直瞒着我么?瞒到你们上台?还是什么时候?”
“我是改了!”梁晓辰忽然大声起来,好像被顾灼尔逼得走投无路,“我是没有告诉你……可是、可是,那是因为你,你绝对不可能接受的!不管有没有改得更好,你不可能接受我改的。我跟你说了也就是被你否定而已!”
梁晓辰说得眼睛通红,气喘吁吁,一瞬间顾灼尔觉得那不是她,那是一个长得很像梁晓辰的另一个姑娘。看来她关于她的认识彻底错了。她忽然很丧气,无力感源源不绝地袭来,偷走了她的力气,她竟然连一个孩子的心都看不清。她怎么会犯这么低级的错误呢,以为她不过是一个柔弱的、没什么主见的、会听人摆布的女孩?
她拿着《嗨,凯乔》的剧本来找她,在公司楼下的咖啡馆,她并不羡慕那些衣冠楚楚的生意人,也没有看那些打扮时髦的姑娘一眼,她只看着她,虽然羞涩但信誓旦旦地说我要把这个戏重新摆上舞台。一个比别人都更爱这个戏的女孩,怎么可能是弱者?
“这难道不是我的剧本么?不是我的戏么?”顾灼尔喃喃地说。
“可是,可是我也要排戏啊。可是……”梁晓辰急得面红耳赤,“灼尔姐姐,就算我对不起你吧。我真的真的很想改,我、我保证改了以后的样子上台比原来的那版还会好。我是说,我是说,它是在原来那版的基础上发展起来的,主干都还跟原来一样啊,那天在你家里我都给你讲过了我的思路的,你不是也很喜欢吗?真的就是会增色而已,效果会更好,会有更多人喜欢。真的!我保证!我知道这个戏对姐姐来说特别重要……但是……”
“你停一下。”顾灼尔打断了她的话。梁晓辰愣住了。
“第一,”一片寂静里,她淡淡地说,“我早就跟你说过,不要叫我姐姐,我不喜欢别人这么叫我。”
“第二,”好像她身体里另外一个小人在代替她说话,“你要是不改回来,我就要告诉你们那个什么主办戏剧节的学生会,你们的剧本是抄袭的。你们应该被取消演出资格。”
一阵沉默。
“根、根本就没有什么抄袭不抄袭吧?”不知是谁突然嘟嘟囔囔地说起来。
继而有更多的声音,“对啊,像话剧,一个剧团排了另一个剧团再排,也没什么事吧?还要都跟原作者打招呼吗?那老舍曹禺什么的怎么办?其他那几个剧组不就都成抄袭了?”
“再说,时间的原因,大家也都在缩减剧目啊,所以都发生了改动啊……”
“好!”梁晓辰突然喊了一声。所有声音都被屏蔽了,所有的风声人声烟尘声雾声都住嘴了。
“好啊,你去说吧!”她冲顾灼尔喊。“你想去告诉就去告诉吧!我一开始就不该跟你商量,不该找你。我觉得……我觉得你就是排完《嗨,凯乔》人生蹉跎了再也没有什么了不起的了,所以才对这个戏死死抓着不放的!你难道感觉不到排练因为你出了多少乱子吗?之前那么多乱子哪个不是因为你?我就是觉得……我都是出于尊重你才没有跟你说破的。可是你就非要赖着这个戏找回厉害的感觉,非要赖着不走。可是我们也有自己的世界啊!”
最开始是震惊,后来变成心脏的刺痛,转为钝痛,最后变成麻木。她想反驳,却一句都说不出口。更何况,这孩子哪句话说错了?
如果是姜川,他会说什么呢。如果是他,根本不可能吵起来吧?有什么意思,还嫌不够幼稚么?像跟幼儿园的小朋友抢一颗糖,你不是早就不要它了么。你不是早就做出一副嫌弃的姿态趾高气扬地走开了迈向美丽新世界了么。怎么还在跟人抢呢?
像捍卫最后一块领地。像知道自己曾经铭心刻骨过,片甲不留过,心里就能舒服点了。就能在老了的时候,心安理得地躺在摇椅上对孙子们说,曾经啊,你奶奶我……好像曾经牛逼过,光芒万丈万死不辞过,以后的一切就都可以忽略不计心安理得了。
所以就不能让人碰么。所以根本不要谈瓜分和分享吧。就让它丑着,让它不完美着,让它孤伶伶地永远缩在只属于我的时光角落。当姜川还一趟趟跑到教室门口拽着你整天聊电影,袁来还大中午地赖在下铺抱怨学校哪个部门多缺德,一生只有一次的荣光还没到来,筱德还没有踩着筋斗云蛮横驾到,告诉你宝贝敞开了胃尽情享用吧,这天这地都是你的了!
那个时候,我们谁又知道,“你只是个淹没于茫茫人海的普通人”,才是生命这道难题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