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今天是他们去大礼堂彩排的日子。
顾灼尔远远看见礼堂门口来来往往的人。年轻男孩威武地指挥剧组快走,抱着一摞东西,对每个人笑,一看就是导演。年轻的面孔一遍遍点亮手机屏幕,环顾四周寻找同伴,一旦看到就立马嬉皮笑脸起来。
你无法在他们身上看见未来,想像会给现实一个巨大的耳光。像十三岁的时候听《二十二》,或者《AFTER 17》,都觉得是遥不可及的事情,像二十岁的时候畅想老去。眼下没有预言未来,没有怀旧过去,就只有这一刻。
她也看见梁晓辰,和王草飞走在一起,又在门口遇上沈聪和凡一舟,还有吉他女孩,还有“开朗”,还有“张三”和“李四”。他们俩矮胖瘦高的组合走到哪里叫人看到哪里,互相接下茬的习惯从戏里带到戏外。几个路过的剧组有人冲他们指指点点,那几个孩子没人发现。
《嗨,凯乔》剧组都到齐了。
这仿佛是她第一次有机会认认真真地观察梁晓辰。她旧印象里,那个软弱、爱紧张、爱脸红的女孩,早已不是她的全貌。站在嘈杂人群中,她的眼神中有难得的镇定,看向别人时也带着隐隐的震慑。
一种挥之不去的难受。她只有转开眼神。
彩排也允许观众,只不过每个队只有半小时时间,多被用来调试灯光和走位,看起来也不会有多大意思。涌进场的都是形形色色的剧组人员,男主角女配角的女朋友男朋友,谁谁的室友谁谁的同班同学。
顾灼尔夹杂在他们中间,戏谑调侃,都那么格格不入。
一切没变。还是那个黑洞洞的剧场,黑洞洞的观众席与舞台。男孩女孩跑来跑去,忙着全场乱窜,对对讲机下命令板起脸来煞有介事。那时她偶尔在紧张时安慰自己戏剧节不过是个游戏,输了赢了何必认真。现在她才知道游戏才是世界上惟一值得认真玩的东西,规则明确,奖惩分明,其他东西都再没有什么可以玩得如此过瘾。
也许是打追光的师傅没有读清剧本,穿着学生会服装的孩子从顾灼尔身边半走半跑,怒气冲冲。台上正在彩排的剧组,瘦高戴眼镜的小导演紧紧抿着嘴唇,向观众席后面投来气势汹汹的眼神。三五演员,像舌头打了结,更像小学一年级被班主任罚了的小朋友,紧张得没一个敢说话。
像看一场童年的梦。也被人欺负得哭,也被坏蛋追着跑,醒来才知道,现实并不比梦境好。
这时,她感到了胳膊上轻微的触碰。
她站在观众席最后一排之后的黑暗中,出口离自己还有两三米。她自觉站在这不会耽误任何人,也不会被任何人发现。回头时她想居然还是挡住了别人走路,应该再站得靠里一点。
但碰她的却是那个演开朗的女孩。“灼尔姐姐你也来啦,我是演开朗的呀。”
女孩带着善意而愉快的笑。顾灼尔到现在也只知道她演开朗这个角色,不知道她的名字。
她们打过招呼,开朗没有着急走,而是站在她旁边,与她一同注视着忙碌的舞台。她的个头小小的,四肢很瘦,大大的脑袋显得有点不平衡,好像就要掉下来。她说话时会露出不整齐的小虎牙,反倒给她增加了点味道。顾灼尔记得她排练台词时总是吞音,不像凡一舟那样有着天生的基本功。一旦念不好,她就一遍遍地念同一句,想念到语气音调速度气息全都正确,有时候却把大家都念烦了,大叫着让她停下,有时候又反而越念越错,弄得大家都笑话她。
“你不用去后台么?”顾灼尔说。
开朗认真地望着她,顾灼尔发现她说话老要很认真地盯住你的眼睛,“不用。梁导说我们过半个小时才轮得上,先随便去哪儿,记得回去就成。”
顾灼尔点头。后面就不知道有什么可说。她也恰好不想说话。
很多脚步声从她的背后匆匆地掠过去,她仔细瞧着远处舞台两侧的彩色灯泡。它们忽明忽暗,快速地开放与合拢着,好像在暗示什么。
“姐姐,其实……晓辰也有点后悔的。”过了一阵,开朗忽然说。
顾灼尔看向她,她眼睛里的不安很真挚,“她虽然不说,我们也都看得出来。后来姜川哥哥还来了一次,我看见晓辰跟他在一边单独说话,脸色也挺不好的。我觉得她也不是她说的那个意思。”
“没关系,她说的其实都没错。”顾灼尔说。
“不是……”开朗显得有点着急,好像要费劲把这件事给顾灼尔解释明白,“我挺理解你的。自己的剧本被改的话,肯定要生气,更何况她也不和你说一声。我之前一直以为你知道了呢,就想你可真是的啊,改了这么多也不介意……但我又跟姐姐你不太熟,也没有你手机号什么的,跟晓辰要也不太方便。”
顾灼尔笑,“真的没事。本来就是你们的戏,怎么改也是你们说了算的。”
“还有……”仿佛即使艰难,她也一定要说下去,顾灼尔想起她排戏时一遍遍念同一句台词的样子,“我觉得,姐姐能写出这个戏就很厉害了,才大一的时候,也就是和我现在一样大,我是打死也写不出来的。我看这个剧本的时候就哭了三回,真的特别感动。开朗这个人物,我也真的很喜欢,她看起来很闹腾,表面上傻乎乎的,内心也有一种……算是坚持吧,很坚强。嗯,总之……我当时听说你会来看我们排练,心里就特别紧张,就想着一定得把开朗这个人物演好了才行,才不辜负这么好的本子。”
她咽了下唾沫,又继续,“后来见到你真人,就觉得和我想像的你一模一样。我说不好……但就是一模一样。看你指导王草飞什么的,还有讲解人物,我都觉得过去了这么多年你还是很厉害,功底啊什么的,都比我们内行多了。他们说你在时尚杂志做编辑,我也觉得好适合你啊,能做上喜欢又擅长的工作,一定很幸福吧?”她说话时老是翻手腕,一用不上劲就会重复这个动作,排练的时候总被大家揪毛病。
那么说现在的这些话对于她来说,一定也在用很大的力气吧。
“反正,晓辰说的……那些什么戏剧节之后就……蹉跎什么的,是因为晓辰当时生气胡说的。再有就是,不管他们怎么想,我真的觉得姐姐没有啊。如果像你这样都叫蹉跎,那我也巴不得自己赶快蹉跎了呢!”
顾灼尔被她这最后一句逗笑了。开朗也笑了,她长得真的很小,像个小学生,顾灼尔在她面前,越发觉得自己像个要进棺材的老人了。我的工作怎么会是喜欢又擅长呢,再说还有那么多你不知道的事啊,不过那又怎么样呢。
这就好像,哪怕你真的已经堕落到深渊的最底,周围一片漆黑泥泞,雨水连绵不绝。哪怕你最亲密的人也瞧不起你,你自己都唾弃自己。仍然有个小精灵一般的声音对你说,我好喜欢你,你好厉害,你很强。那么,即使清楚地知道那并不是真的,那和真实情况差了好大距离,也还是会开心的吧。
也还是会从身体的最深处,微微感到温暖的吧。
“谢谢你安慰我。”顾灼尔轻轻拍了拍开朗的肩。
“那……就好。那姐姐我回后台了,不敢出来的太久,怕他们找我。”开朗诚恳地说,从她旁边离开了。
“彩排和正式演出都加油!”顾灼尔冲她的背影喊。
开朗停住扭头,“姐姐正式演出的时候会来看吧?”
顾灼尔用力点头。开朗看见了,露出大大的笑容。一串吉他声从舞台上响起。“《嗨,凯乔》剧组准备开始彩排了,”喇叭里面说。开朗听见,拔腿向着舞台跑去。
她奔跑的样子像头小鹿,沿着一条直线冲,猛地撞到了什么人,很大声地说了对不起。
梁晓辰带给她的只有更多惊讶。
站在舞台前,她对剧组里每一个人严谨地发出一条条指令,不多一个字的废话。和戏剧节的工作人员说话的时候,她又立刻变作面面俱到,温柔得体,谦虚笑容令人无法拒绝。她比起当年彩排时手忙脚乱,什么都来不及却只能故作镇定的顾灼尔,要强得多。
顾灼尔也看见王草飞。第一次站上舞台,就敢在刺眼的灯光下高傲地扬起头,整个轮廓被照亮如同一尊雕像。还有凡一舟,笑嘻嘻的毫不紧张的样子,还有沈聪,还是那副大哥派头,还有开朗。刚刚才算真正认识的开朗。她带着极端认真、牢牢听梁晓辰指挥的神情,把一双眼睛睁得圆滚滚,紧紧绷着的脸蛋上一丝笑容都没有。还有另外那两个男孩。这一群人。
她衷心知道,他们本来就不需要她。
2.
进电梯时顾灼尔的手心里捏着一个秘密。
一个秘密,不大,就好像一枚细细的胸针,项链上银质的一环。电梯上升的过程中,她又听见那嗞拉嗞啦的装修声音,楼上永远都在上演电锯惊魂。她无意识地皱了皱眉,电梯内部四面环绕的镜子里,映出那张不快的脸,便听见人说,“就快好了,姑娘。”抬起头,是一张黑黝黝的笑脸。
师傅个头不高,像结实的树根。她一下子没反应过来,师傅伸出手指往上指指,“是够吵的,不过今儿是最后一天了。明天,不对,今晚上我们就收工。”说完又嘿嘿嘿地。
是这样。她在地铁站常常看见他们,拖家带口,红扑扑的脸蛋,面对着满墙满脸的信息符号明黄色标识牌,不知道该往哪里看。或者在新光天地国贸三期借衣服,旋转门启动,错过身去的是一个面孔如焦木般的老人。背上一个竹编背篓,里面摇摇晃晃站起来,探出一张白嫩的小孩脸。眼神还是那么地清澈与迷茫,错身而去的好几步之外,还在盯着顾灼尔看。这个城市的雾霾与黑云,这个城市的喧嚣和奢侈,都还没有开始亲近他、吞没他。他还在那小竹筐里沉睡,偶尔醒来,睁开眼睛,不明白那个路人为什么一直回过头盯着他看。
“辛苦了。”顾灼尔对师傅说。
“你们也辛苦。”两只大手互相磨搓着,那么典型的羞涩。“哎,那天是不是你啊。搬个大箱子上来。我看就是你吧,你那小细胳膊。搬得啥呀?”
顾灼尔笑,“没啥,就是拍摄道具。”
“啧啧,也辛苦。”师傅点着头,“也辛苦。”
叮的一声,电梯抵达。
“到了。”
“哎。”师傅动了动,笑得又局促又实在,“不骗你,今晚就收工呐。”
她笑着说,“好。”
路过NICO,照样是打招呼一样的“我说,你这包该换换了啊。”
好像小时候回到家,见面的第一句话一定是数落。你这外套太小了吧?这什么裤子啊,显得腿短别穿了。头发弄弄去,年纪轻轻的,怎么搞得跟大妈一样。
青春期的那一阵,每次她这样说,她就恨她。后来也就习惯。再到极后来的时候,才算琢磨出真相。母亲高挑耀人,参加家长会必穿得高挑耀人。对着镜子最后补一道唇膏,要活得多光鲜亮丽才能把所失败的所失去的都当作酒后笑谈?
所以那时候,她永远不知道该不该怪她。三人吃饭,她,母亲,和那个贾叔叔。继父这词叫不出口,沾了“父”,于是要说不出。贾叔叔说,灼尔在学校演话剧呐。母亲搅一搅粉白的鱼汤。贾叔叔说,话剧剧本都是自己写的?母亲捻一根青菜在筷子尖上。贾叔叔说,有这个兴趣没有,以后搞创作吧,现在写得好的人不多啊,版税我看那什么富豪榜,也是几千万的。母亲端起红酒杯子,只抿一片嘴唇那么薄。
“搞什么创作啊?就踏实找份工作吧。知不知道?在学校过过瘾就完了。没前途,没钱,什么都没,你让我养你啊?”
呵呵笑着说你干嘛突然话这么重啊的是贾叔叔,沸腾到干柴烈火的是干锅杏鲍菇。顾灼尔是那个沉默的。沉默,一如粉白的鱼汤。咕嘟咕嘟地冒泡,还能说什么。所谓的“我养你啊?”,这饭桌上的三人谁又不知,是“贾叔叔养你啊?”非亲非故。前途未卜。她在心里咬破了嘴唇,血渗出来都牢牢记着,只在几年以后变作轻描淡写一句,“我现在在时尚杂志实习了。”招来刚进门的母亲,脱下羊绒大衣轻蔑一笑,“时尚杂志?那你还穿成这个样子?”
“这期的采访做得不错。”一本杂志递到手边,她才察觉。连忙接过来,仰头看着米总。
“继续努力。”
顾灼尔点点头。米总没待看她点头就转身走。她翻开杂志,一页页到自己的那篇。
麦子茴在光滑的铜版纸上浅浅一笑,百媚生。
三十而立,换来怎样的天真?
她不知道。她不知道。
从十五楼收发室取出来的包裹里,有一只信封。
她拆开,先看到的是背面。
顾城说,一个彻底诚实的人是从不面对选择的,那条路永远会清楚无二地呈现在你面前,这和你憧憬无关,就像你是一棵苹果树,你憧憬结橘子,但是你还是诚实地结出苹果一样。
落款的名字是:KEVIN。
翻到正面,火车疾速掠过平原的窗口,染成青绿与粉橘织绘的地图。窗边坐一男人,好像KEVIN在阴影里读书,不辨面目。
她就在那个该换了,也许该换了的包里,装着这张不辨面目的明信片,和那一纸秘密。
去米总的办公室,递了辞呈。
3.
最后一天了,袁来就要出院。
同间病房住进来的小男孩乐乐,说自己得的是肺、炎,说这话的时候眼睛瞪得大大的,好像在做什么惊奇新闻报道。袁来撇撇嘴,故意问说那是什么,乐乐就用力皱起眉头,学着大人的样子,“你怎么连这个都不知道?”
也有一天房门嗖地一声被打开,吓袁来一跳。“我能带滑板进来吗?”嗓门像小喇叭一样响亮,外面站的小女孩比滑板高不了多少。袁来点点头,小女孩胳膊下夹着的滑板像她的小裙子一样漂亮。
“你找谁?”袁来问。
“乐乐是哪个床?”滴溜溜的大眼睛转了一圈,犹豫打量。
“就是这张,”袁来指了指。
小女孩一屁股坐上床,小兔子一样在床垫上颠了两颠。她转过身子,一点也不畏惧地朝袁来看,“大姐姐,你真漂亮。”袁来眯起眼睛笑,“你也一样。你是乐乐的同班同学吗?”“不是呢,”小女孩认真地摆摆手,“我是乐乐的女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