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等我十五分钟。”
姜川说完,挂断了电话。顾灼尔被电梯中蜂拥而出的人群裹挟着,感到自己就像河流中的蚂蚁。一片西装革履与公文包的世界,高挑的穹顶透出丝丝缕缕的耀眼光线。想到姜川是其中的一员,她不禁有种强烈的断裂感。
而这样的一个大忙人却约她在周一中午吃饭,她不明所以,却找不到拒绝的理由。恰好周一杂志轮休,她到早了。拨过去的时候他听来很高兴。
十五分钟后,他也从人群中涌现。干净的圆寸,西装在他身上服帖得很好,公文包也是一本正经的格式,不输给人潮中任何一个。他带她进地库,大众CC听话地鸣叫,然后驶入北京东三环的潮闷的车流。
走了一阵,顾灼尔才怀疑地开口。
“不在公司旁边吃?”
“不在。”
“下午不用上班?”
“不用。”
“是金融界也开始走清闲路线,还是你位高权重可以随便自由活动?”
“都不是。”
姜川微微一笑。
“是我刚辞职了。”
“先是撞击声,接着冲击力过来,我就从椅子上摔下来了。那时候其实已经坐得闷得慌,想抽根烟,却没想到一转念就跑到电影场景里了。车厢全黑了,小孩开始哭,我听见后面有人拿锤子砸玻璃的声音。之前在网上看过的一条信息立刻就在脑子里显现,说普通玻璃砸不开,要逃生窗。我就过去抢过锤子,开始找逃生窗,敲玻璃的大哥也傻了,一直跟着我。万幸最后找到,照着红点一下砸开,我跳出去,一个一个地往外接人。
“当时生怕再有二次事故,赶紧随着出来的几个人往远处走,手机的亮光里能看到不少人头上肚子上的血往外涌,别的都没有再想。走了好一阵子,居然走到了大路上,我才想起行李都让我忘在车上了,只剩手机钱包。有个受伤的女孩让她家里人扶着,上了去医院的车,我们其他没事的人,也就各自散了。都没什么说的。
“为了怕家里担心,赶紧打了电话,就改了机票回来。在飞机上甚至睡得很好。是到了下飞机的时候,无意识地握了一下拳,才发现手上裂了条口子在往外冒血。按理说逃生窗不会割人,也不记得有割伤的时候,却莫名其妙地有了这道口子。好像是在给我这个毫发无伤死里逃生的人一点纪念。”
姜川说着把衬衫的袖扣解开,顾灼尔看见那条口子,不像他说的在手上,而是接近在手腕的位置,裹着白纱布,简直像自杀过的。
“必有后福。必有后福。”顾灼尔说。
“咳,那倒不是。”姜川摆了摆手,喝了口冷掉的咖啡,“我是不太信这些的,出了事我岳母隔天一大早就去雍和宫拜佛了,我都觉得挺可笑。而且现在缓过来了,也没想着要做点什么大事,改变人类命运时代进程……就算是网上那些谴责事件里相关部门办事不力的言论我也没有想去理会,简直够得上漠不关心的程度。”
“可能就像是种自动封闭的防御机制。”
“也许。只是想赶快拜托这件事算了。唯一记得住的就是当时在黑暗里就着手机亮光和月亮光往外走的时候,快速地回想了一下自己的人生,觉得大致上有三个心愿。”
“三个心愿?”
“是啊。要不然今天辞职干什么?”
“原来如此!”
顾灼尔不知道自己的反应是不是欢快得太过火了,看到姜川也笑了才放下心来。那种笑容简直不像是个刚从死神身边擦身而过的人所应该有的,显得太无所谓了一些,就像是过去他们两个还是朋友的时候,一起在讨论科幻小说的剧情一样。
那些时候的片段在脑海中猝然闪过,顾灼尔又感到了那种无所适从的感觉。那种感觉从今天接到姜川的电话起就伴随着她,让她无处可躲。其实从聚会仓皇逃走之后,她没有想过姜川真的会联系自己。她以为重新变回路人消泯于人海会是最好的方式。北京这么大,不想相会的人明明可以再也不用相会。
可他的电话还是打来了,却欠一个理由。
他的西装闪亮,皮鞋闪亮,直白的笑容闪亮;他们可以随便说点大难不死的经历,“薛宁九月份要在青岛办婚礼”“我现在在时尚杂志做生活编辑”。可是这些话到底有什么意义呢?这个属于过去的人和自己聊这些话到底是想要什么?目的?愿望?
她才意识到三个心愿里,还剩两个。
“我听袁来说,你有个师妹,要约你帮她排《嗨,凯乔》?”
“嗨凯乔”三个字从他嘴里那么流畅地说出来,实在不是滋味。“你怎么会……”
“对《嗨,凯乔》这么熟?”
顾灼尔点头。
“因为我后来去看了你们的演出。”
她从没想过,他后来竟也去看了她的戏,那出失败的,一个奖项也没有捞到的戏。在那个黑洞洞的剧场里,那么多黑黝黝的脑袋之中,有一个竟然是他的?而他竟然目睹了她的可笑至极,她的一败涂地。
那个时候他们明明已经彻底闹翻,不说话,不见面,在路上碰见都要低头错过身去。顾灼尔不知道的是,那时候姜川正在办转学,下一个学期,她就可以放心尽情在这个学校的任何一处走,而不用总在路过生物楼的时候低着头。
她后来只辗转听说,他转去的学校还在北京。但从此偌大的北京城里,他们两个就再没碰见过。那时她庆幸这个城市这么大,有这么多弯弯折折的路,这么多莽莽撞撞的人,两个不想相会的人,可以再也不要相会。
“所以要是排练的话,介不介意我去凑凑热闹?”姜川说。
“什么?”
“这就是我的第二个心愿。”
顾灼尔不明白,姜川却把手一摊,好像一切都一目了然。“我一直都对戏剧很感兴趣的,要不然后来也不会来了英国,上学的时候还去旁听了一学期的表演课。当年看了你的剧本,心里其实也很激动啊,很想参与一把呢,谁能想到……”
谁能想到紧接着就闹翻了。就成了划清界限的“敌人”。
他若无其事的提起以前,让顾灼尔一下紧张了起来,说话也结巴了。“可、可是又不是……不是什么正式的东西……”
“不需要正式。就是一起玩,感受一下嘛。从稀烂的车厢里爬出来还能想着这事,难道不值得表扬吗?”
他这副狡黠调侃的表情是新的,不知道从哪里来的。
“这么重要的心愿你难道都……”
“好吧。”
顾灼尔答应了,下一秒钟就反悔起来。要相信他在逃出车厢走在黑夜里的时候能想起话剧的事实在是太不靠谱了。可是更多的,则是莫名的担忧与害怕。她怕和面前的这个男人再熟起来,怕像现在这样的饭局越来越多,更怕排练时候的热情和冷漠。
她怕她太冷漠的时候,他却摆摆手对她说,你至于么?那都是过去的事了啊。
也许只在回去的出租车吧。只在分别开后,一些清醒的意识才真正浮现上来。CBD座座耸立的高楼被午后的金光照射得立地成佛,姜川说要去凑排练的热闹,多半也只是说说就忘的小孩子脾气。毕竟他们之间还算什么呢。他们到现在还有什么瓜葛与干系呢?
还是那句俗套老话,一切都过去了。
不过,他的心愿还剩下一个。
2.
电视里那个女人真好看,大眼睛,尖下巴,瘦瘦小小。
“结婚没有爱情的基础不可能。”她的手臂也细,四肢都瘦伶伶的,伸手指着上场的男嘉宾,“但是,你也别想着婚姻能把你的爱情保鲜。不可能的,只有一天天磨损的份。你要是现在看她不顺眼,以后也没可能就顺眼了啊,天天买菜擦地骂孩子,你想在这些生活细节里培养爱情啊?怎么可能啊?”
男嘉宾被他说得一个劲尴尬地笑。“我就是还挺想要孩子的。”“孩子?”那个叫麦子茴的女人冷笑一声,看看主持人和观众,“要了孩子就更没有你那爱情啦。反正不管别人怎么想,我是坚定的不要孩子派。NO KIDS.大多数人生孩子出来,就是为了拖累你的。人还偏偏就愿意被拖累……算了,我不在这里多说,你继续,你……”顾灼尔换了台。
战争电视剧。娱乐谈话秀。最后停在了动物世界。还是动物世界好。
高中之后几乎就没开过电视了,直到和筱德搬到一起住,才发现客厅里所有家具的核心,竟都是那台顾灼尔和筱德都很少去碰的电视机。虽然不碰,却没有它不行。像是家庭的标志,有了电视,再有围着它一圈的沙发茶几柜子,这才叫做“家”。
一个家。她有时下意识地盯着它看。那就是一个家。
到家时间还早,和筱德简单聊了两句,她就接到母亲的电话,听她絮絮叨叨提起那火热的征婚节目和那个喧宾夺主的女“专家”。
“你一定得看啊,那女人可够嚣张的,说的什么话。把孩子婚姻都说成什么了呀。她很有名的,网上都在讨论呢,你怎么会不知道她呀?不看电视?那你也该知道她呀……你说说,怎么在婚恋相亲的节目上说这种话呢她?做节目的人也不赶紧把她炒了?”
他们才不会炒她呢。顾灼尔想。
所以才打开很久不用的电视机。
还是动物世界好。
“诶?你也会看电视?”筱德从卧室里走出来,她连忙拿起遥控器就要关。“别关啊,我跟你一起看会儿。”筱德坐到沙发上,又起身来倒了两杯水,刚坐下,又跑去厨房把切好的橙子拿出来。
好不寻常。等到筱德好好地坐在沙发上,顾灼尔才觉得,这场景好不寻常。自从某次看电视里的竞争上岗节目吵起来以后,他们就再没这样靠在一起看电视过了。
“我靠,你看这河马的嘴真大。你记得咱们去动物园看的河马么?”他说着,顺手把她带到怀里,靠在他身上。“记得啊。”她说。“今天怎么有空陪我看电视了?”
“我不是经常陪你看电视吗?”
“是吗?做导演助理的那两年?”
“咳,那……”没再接下去说,像是毫无兴趣。
“诶诶,你看!”他指指电视,“那母河马屁股底下还有个小河马呢,操,真够肥的。”
“那不是屁股底下好不好……”
“我们生个孩子吧。”
好像突然按了定格键。
筱德就是这种脾气。说什么都直突突的,不拐弯,叫你没有任何准备。他说我们结婚吧的时候,也毫无区别。没有红酒和鲜花,没有悠悠的音乐铺垫,想起来就说了,让她准备了好几年的眼泪也噎在喉咙里,没能流出来。
“怎么突然想要孩子了?”她伸手拍了拍他的膝盖,并没把那话当真。
“你等一下。”筱德说着抽开身子,三步并作两步去卧室拿了什么东西来,交到顾灼尔手上。是一本书,她只扫到“宝宝”两个字。
“我下班路过书店买的,你看看呗,看了就想生了。”他显得神采奕奕的,但最后这一句却让她恼火。
她翻也不翻,把那书放到一边,“不是这么说的啊。”
筱德又探身过去,把书拿回来,重新放到她大腿上。“正好我换了工作,稳定下来了。你也一直有收入。我看别人也都有孩子了,也差不多了……”
是么?别人做什么,你就跟着做什么。原来我喜欢的爱的嫁的就是这种人啊。顾灼尔心里不静,嘴上却一时没有说出来,怕太伤人。自从他辞了那助理工作,她变得什么都不太敢说。
“……你是认真的?”
“是啊,我说什么不都挺认真?”筱德把书拿过来,在手里翻。一页页的文字和图片过去,偶尔的一瞬间一张婴儿纯真嬉笑的脸,胖胖的手脚。就那样一张一张地瞪着她看。
怎么就那么巧,才刚刚看过麦子茴说的那些结婚啊孩子的话。但绝不是因为她说的那些原因。绝不是因为她说的。
“怎么?你不想要?你不想要吧。”筱德念叨着,把书放到一边。
空气颓丧,不知道要怎么解释。顾灼尔也没有想好要怎么说。当然可以说钱的问题,说现在小孩竞争激烈的问题,说负担重,说他们现在经济上本就不宽裕,再加上孩子谁知道负担会有多重。可是她不想说,说不出口。钱的问题,她不想谈。
筱德双手插着抱在胸前,又放开,屁股挪了挪窝,却好像怎么坐也坐不舒服似的。“这沙发太软了。”他说,“坐得人都陷进去一大块。”
“有点坐坏了吧,里头那个撑着的东西可能坐得没弹性了。”
“你怎么知道……原来有弹性的?那我坐上去怎么也没弹?”说着在沙发上颠了两颠,像小孩努力踩蹦床。“算了。”他说。
她一听到那两个字,心就条件反射似的凉下去一大截。而他自然察觉不到这温度的变化,拿了书,卷在手里,就拖拉着拖鞋回卧室去了。
这样冷。这样好好交谈也不能,只留下一团灰心丧气。在如此的憋闷之中,动物世界仍然一闪一闪,她突然自暴自弃地想,干脆生个孩子算了。
“我知道——你爸妈离婚对你算是一个打击,你一直跟姥姥姥爷过……你怎么说的,不知道怎么跟你妈相处,所以也不知道该怎么当妈?”顾灼尔走进卧室,孩子的话题居然还没有完。筱德对着电脑,身体弯成虾米一样,头也不回。
“就是因为这个原因不想要孩子?**********,你是你,我记得你原来说过这原因吧?”
“好像说过。”
“你都多大了。”筱德轻轻嘟囔。后半句应该是——哪还用得着拿童年阴影来当借口。“可是,我还是觉得……不知道怎么对待……”顾灼尔说。
虽然并不是这个原因。好像把手伸进彩票箱去摸那张头奖纸片,就在下面,就在这一张撒谎骗人的小纸片下面。但是……就让他以为是这个原因吧。
“你想想,一个完全的生命到来,你的一举一动都可以影响到他。你根本不可能理解他,却总要装着或者试图去理解,然而你们之间又存在那么大的年龄差,让这种理解根本就……”她胡言乱语,他也只是敷衍着听听,最后终于说,“那你可以学啊。”
“嗯?”
“不会,可以学。”他一字一字地吐出来,起身去厕所了。一会儿,就听见刷牙声。不会,可以学。是啊,可以学,报班学上网学请教朋友参考书摆满一书架,这样是不是就能学会?这样我是不是就能得满分了,在你心里?
她拒绝再想,胡乱摸了一本书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