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边只有清晰的汽车驶过潮湿的马路路面后发出的沙沙声,林立这才意识到办公室早已一片安静,大厅里的灯都关掉了,所有的同事也都走了。林立一看时间,已经晚上七点四十。一如往常,只有他留在了最后,也是在这时候,林立才在脑海里想起:我这么卖命为了什么呢?
为了什么呢?
于是,林立抽开放在笔记本键盘上的手,双手合十,放在胸前,掌心向外,一边从胸口把手推出去,一边伸着懒腰,一边把目光投向窗外,打量这城市的夜景,也当是放松下眼睛,还有,思考人生。
虽然,上周五晚上,林立在与刘雯雯聊QQ的时候,才被她的勤奋所打动,但这一刻,林立这颗奋斗的心,或者卖命的心,是有些动摇了。
上周五晚上,刘雯雯通过QQ在向林立请教怎么在淘宝店铺里铺货,怎么装修,怎么刷信誉的事。请教完之后,刘雯雯那边发过来几个字“谢谢,以后不懂的还要多向你请教,我还要去洗衣服”。林立看电脑显示屏右下角的时间:23:55,这都已经接近凌晨了,这姑娘到底是有多拼命呀。
你想一想,一个姑娘在南国深圳的关外租住的房子里,一边打理着淘宝店铺,然后还要睁着早已疲倦不堪的眼睛去洗衣服,这场景是多么叫人怜香惜玉。虽然刘雯雯是好兄弟田野的女朋友,但是对姑娘的同情,特别是对认真懂事的姑娘的同情,林立是从来不会从心里磨灭掉的,这也是这个再怎么浮躁麻木的城市都磨灭不去的林立的心头里东西之一,在林立自己看来,同情也是自己所留下的最珍贵的东西之一。
然而,怜香惜玉归怜香惜玉,林立更多的是佩服和感动,他恨不得马上用笔记本的PHOTOSHOP软件做出一张图,上面写上“他们都在奋斗!”几个大字。然后把图片设置成自己的电脑桌面,用来时刻警醒鼓舞自己。
虽然后来,林立只是把手机闹铃的提示文本设置成了这几个字,但林立拼搏卖命的劲头和决心是时时刻刻地存在,并且还时时刻刻挂在心上的,这已经是他连续第四天奋斗到晚上七点四十以后了。可是,就在这个第四天里,林立又突然怀疑其起自己的这股拼劲。也许是奋战几天之后,身体终于有些疲倦,有时候哼歌哼到高音部分的时候,他都觉得自己提不上气来。
林立觉得在这城市里工作了两年多,基本上都没怎么去锻炼身体,身体变得越来越容易疲倦,最起码很明显的,肺活量下降了,唱歌都提不起气儿来了。于是林立也似乎终于明白,事业和身体,毕竟身体要紧。
林立起身,双手扶着玻璃窗子,把头伸出了窗外,大口地吸了一口窗外的“新鲜”空气。虽然长沙这座城市一年到头,多为阴雨绵绵,让人心情也跟着难受。但是下雨至少有一个好处,那就是空气是湿润清新的,这比起大晴天里的汽油味的空气,是要好享受多了。
林立望着窗外芙蓉路上的辉煌灯火。立交桥的装饰灯、写字楼的装饰灯、马路上的车灯和路灯,都已经灿烂地打开,仿佛在共同庆祝这一天是一个什么特别的节日。可是今天也确实也是平淡无奇,2013年3月14日,平常的周四。只是这时候,林立也好像是突然才发觉,原来这么多栋写字楼都装上了装饰灯,难怪这夜景才显得如此“壮观辉煌”,都怪自己以前只埋头对着电脑干活了,都没有注意这窗外的光彩。
“好一座不夜城”,林立突然想如此感叹,他也不知道这句话是对这城市的赞美,还是悲悯。
「二」
林立突然把头从窗外迅速地抽了回来,就像脖子忽然条件反射般地抽搐了一下,仿佛他是感觉到头顶上方正有一盆花在坠落下来,砸向自己的脑袋。也许是他忽然想起了前段时间网络上非常流行的那个“蠢蠢的死法”视频,毕竟在人流车流涌动的大城市里,确实可以摊上一千个一万个意外,然后变成一千个一万个蠢蠢的死法。
比如走在街上的时候从天而降的高空坠物,楼上的花盆、广告牌、防盗窗,或者小两口吵架时丢出来的拖鞋或者电视遥控器,都有可能成为致命的武器。或者走在大马路上,踩到了螺丝松脱掉的下水道井盖,掉进了下水道;在十字路口过马路时,惊慌失措的实习车主误把油门当成了刹车来踩,车子冲了上来;或者走在地下过道里,流浪的疯子突然就起身照着你的头给了一棒槌。还有在吃宵夜时,摊主没有看好煤气罐,发生了爆炸;在教室听课时,喜欢留长指甲的老师在黑板上用粉笔写字,指甲在黑板上刮出吱吱吱吱的锥心的肉麻的声响,肉麻死了几个学生。还有陪客户喝酒胃出血而亡、网吧通宵上网猝死、提款机取钱时被匪徒爆头、晚归的女孩儿被黑出租车司机劫色奸杀等等。城市里蠢蠢的死法实在太多了,举不胜举,数不胜数。
林立把窗户关上,这时候,隔开了外面马路上的喧嚣之后的办公室,显得更加安静。林立站在这顺天财富大厦的二十二楼,眼睛依旧朝着窗口望着,不知道是在看窗外芙蓉路上的夜景,还是在看窗户玻璃中映着的面容、憔悴的自己。这情景,他觉得自己特别需要一支烟,虽然他从来不抽烟,但是此时如果点上一支,吸上几口,再吐几个烟圈出来,那么如果有个镜头从顺天财富大厦的外面这样打过来,拍下自己这个情景,一定是特别吻合眼下这座灯火辉煌的落寞城市。
可是,林立并没有点上一支烟,因为他没有烟,平时也不抽烟。他不想翻遍同事的柜子去找烟,或者撬开老总的办公室的门去找一支烟,他现在只有一个想法,就是:希望自己待会儿出去的时候,能够流出眼泪来,流着泪一直走到公交站台,可以一边打量这城市夜色,一边用一场热泪洗去自己的麻木和疲惫,温暖自己。或者插上耳机温习一首老歌,怀想以前的老友,他是真的好久没有在这样一个匆匆的都市里,静下心来,去怀想以前的老友了,别说老友,他甚至没有静下心来怀念过任何一个人。是的,静下心来的怀念,或者说思念。他自己也不知道这几年自己到底在忙些什么,走着走着,身边只剩下了孤独。
林立很确定自己需要这样做一回,只有这样,他才觉得自己是一个人,或者一个动物,一个有血有肉,有情感有眼泪的动物,而不是一台没心没肺的机器。
可是没有,林立出去之后,他只顾着与马路上乱窜的小车相互避让,完全忘掉了眼睛流出泪来这回事。等到他避让完那些抢道的小车、电动车赶到公交站台时,他才想起这事儿来。可是这时候,总不好簌簌地淌下热泪来吧,而且林立现在根本就淌不出,就算眼角有一阵湿润的冲动,那也是因为看久了电脑,眼睛显得疲倦和干涩,这湿润完全没有半点感情融在其中。
林立只好坐在站台那用铝管做成的长椅上,心不在焉地望着远处的霓虹发呆,只有这样,他才觉得物我两分明,只有忘记周遭的嘈杂声响,游离在自己的幻想里,才会觉得有一些快乐和自在。虽然这种游离,总会让他做一些犯二的事,比如出门的时候忘带手机钥匙,拎着一袋子垃圾,走过了垃圾桶才想起要丢掉,攥在手里的纸币被当成废纸丢掉等等。而林立经常干的一件犯二的事就是:坐公交车会坐过站。
在上下班的拥挤的公交车里,林立经常塞着耳机听着歌,扶着扶栏,望着车窗外的人物景象,不由自主没完没了地回忆或幻想,以至于他经常会稀里糊涂地坐过站。林立也不知道自己竟会有这般迷糊。不过也是,在公交车上除了幻想,还能做些什么呢?打个电话给谁?林立平时最讨厌那些在公交车里自顾自地高声讲着电话的人了,也只有塞着耳机,单曲循环上一首特别贴心的歌曲,漫无边际地幻想,这才会给林立带来快乐和希望。虽然这种快乐和希望,林立从未溢于言表过,但是在林立的内心里,他是可以无比清楚地感知得到的。只是不知道今夜他又会不会神游地坐过站。
林立本想给回了岳阳老家的女朋友唐蔓打个电话聊聊天,可他终究还是罢了,聊来聊去,无非还就是那几个话题:在干嘛呢?吃晚饭了没?天气好不好?有没有想她?林立都要被这样的问题问腻了,他甚至觉得自己不知道该怎样去经营这场恋爱了,不知道该怎么去跟唐蔓相处。林立想让自己感受一下一个人独处的日子,没有那温暖的关爱,感受一下自己对爱情到底是不是不可或缺。
有时候,林立多么渴望他与唐蔓是一场异地恋,但也不用“你在上海我在长沙”这样相隔太远,“你在株洲、或湘潭、或衡阳、或浏阳、或岳阳、或常德、或娄底、或益阳、或武汉,我在长沙”就好,一个月见那么四五次,有不见才有思念,不是都说距离产生美吗?林立就是这么觉得的。两个人每天早起发条短信问候早安,每天晚上打个电话道声晚安,周末的时候,见一次面,就已经很好。毕竟这还只是男女朋友的恋爱阶段,不是老公老婆的婚姻围墙,没必要成天卿卿我我。
林立实在不想两个人重复地吃长沙的各路小吃,重复地逛街购物,重复地逛公园,重复地与朋友聚会、唱KTV,两个人天天黏在一起,生活没有一点新鲜感和挑战性,更不会有空隙去思考自己想要的生活,因为一直都沉溺在得过且过、日子还不算太坏的蜜糖里。虽然大家都这样按部就班地过着,可是为什么要千篇一律按部就班?为什么不在有限的生命里尝试更多的创新和创造?
「三」
有一次林立在与唐蔓谈论身边结婚的人越来越多,人情都送不完,一个月发的工资还不够送人情的话题。
毕业后的这两年里,林立身边的很多同学同事都渐渐结婚了,还有家乡的亲戚同乡也都结婚了,这些同学同事、亲戚同乡,平时基本不往来,在办理结婚的时候,才想起到处发个请帖,邀个红包,林立觉得此举真是虚伪。
林立这一年的工资,差不多六分之一都用在了这样的人情往来上了,真是勒紧裤腰带来死要面子。并且,林立的父母也开始逐渐面对很多这样的人情来往,不得不四处派发红包。这时候,林立的父母就会经常问林立什么时候结婚,送出去的红包,都要靠你将来结婚时收回来呀。
林立这时候就会抱怨,送什么红包,平日里都不怎么往来,要钱的时候才想到,我看根本不用给他们什么人情红包。我以后结婚也简简单单,不要轰轰烈烈,不重要的人就不邀请了,邀请的重要的人也不要什么红包,给个礼物,表明他们的心意就成。
林立的父母就会反驳,话可不能这么说,人情还是要走的,你不想热闹,我们也还想热闹呢。再说,将来你的爷爷奶奶外公外婆,若有个什么变故,办事的时候,人多场面也会好看一些。
林立最受不了父母拿传统的那路孝道来说服自己,这时候,自己总是理亏缺词。可是,结婚热闹没心,又有何用?而且白事也需要好看和热闹吗?白事有什么好看的?有什么值得热闹的?中国人真是奇怪!
这时候,唐蔓会站在林立父母的一方进行反驳,难道你不是中国人啊?而且,结婚对于一个人来说,是一生只有一次的事情,当然要隆重热闹了,我以后就是想隆重热闹,不分什么重要的人不重要的人,我认识的人,我都会给他们发请帖。
林立反驳到,我看你是看偶像剧看多了吧?一生只能结一次婚还海枯石烂、天长地久哦?一生结几次婚的人多了去了。林立说出这话的时候,显然是有对他和唐蔓的感情有不坚定的嫌疑,趁唐蔓没及时反驳,林立又补充对自己先前说的话进行解围。人生只有一次的事情,多了去了,难道每一件事都要华丽丽,隆重重吗?那得浪费多少时间、多少人力物力,现在国家提倡勤俭节约,反对铺张浪费。林立居然把结婚的事,拉到了国家的主张上面来。
可是结婚,大家都是这样做的啊,唐蔓说。
大家都这样做,我就得这样做啊?我又不是按照大家的标准来活。林立说得没心没肺。
我不管!我就是要热闹!华丽!隆重!你怎么滴?!唐蔓耍脾气,林立能怎么滴,只好随口应好,反正觉得自己再怎么说也不会免俗,到时候应该也会按大家的标准来办,而且自己结婚的日子也还远着。
林立有时候会很偏激地想:现实就是这样,尽管很多规则看起来是那么可笑不合理,可是大家都在按照那个执行,然后罪不罚众,可笑不合理的也都变成了标准,你也不得不按照它来执行,不管你的道理是多么合理,你的想法是多么优秀。
这几天,唐蔓回岳阳了,林立觉得刚好可以让自己沉静沉静,他需要一种强大的孤独感来审视自己的内心。林立觉得自己像个苦行僧,只有在苦痛里,他才能体会到生命的真实存在,才能不会让自己的心里缥缈虚无。
「四」
唐蔓,念WàN,不念MàN,这个问题在林立与唐蔓刚认识时就已经辩论过,并且是唐蔓获胜,念WàN。
林立是在2012年的长沙橘洲音乐节上认识的唐蔓,那时候唐蔓还在念大二,正是刚刚过了大一的腼腆羞涩而开始疯玩的年纪。另外,唐蔓是逃跑计划乐队的铁杆歌迷,而林立和周仑对逃跑计划的感觉也很不错。于是,在橘洲音乐节上快到逃跑计划演出的时候,三个人便搅和在了一起。
2012年长沙橘洲音乐节,当时,轮到逃跑计划乐队上台演出,正当逃跑计划在舞台上演唱着《CHEMICAL BUS》的时候,林立留意到前方有一个女孩儿,双手高举做着金属礼,披散着长发摇着头,像喝醉了一般,嘴里叨念着歌词,不停摇晃:I HAD A DREAM AND I'M MAKING IT BEAUTIFUL.THIS IS LOVE JUST LIKE CHEMICAL。不过,这个并不是重点,重点是女孩儿穿着一条蓝色的紧身裤,让滚圆的屁股显现出十分诱人的曲线,这才是让林立的视线想要移开又舍不得移开的地方。
林立对旁边的周仑说,快看,前面那个蓝屁股,怎么样。周仑是林立的大学室友,毕业后出去走了一个间隔年,2011年年底才回到长沙,在长沙工作以及寻找着他的生活。
周仑疑惑,蓝屁股,什么蓝屁股。
林立用手指了指前面穿蓝色紧身裤的女孩儿。周仑才领悟过来,说身材不错,个性似乎也不错。林立和周仑一致判定,这个摇头晃脑的蓝屁股,肯定是个神经大条的好姑娘。当然,林立和周仑所说的“好姑娘”的“好”,不单只是指身材,个性至少占了这个“好”字成分的百分之七八十。
于是,林立就轻而易举地勾搭上了唐蔓,唐蔓也因此背负了好长一段时间的“蓝屁股”的“恶名”。可是“恶名”归“恶名”,唐蔓确实是个好女孩,虽然有时候有点无理取闹,爱发脾气、生闷气,但林立也觉得唐蔓这样的刁蛮才可爱。重要的是唐蔓对林立一心一意、至死不渝,或者说掏心掏肺,唐蔓爱林立,甚至比林立他自己爱自己都还多。比如,有时候,林立吃得不讲究、喝得不讲究,或者穿衣不讲究,生了病随便敷衍了之的时候,唐蔓总会焦急地埋怨、督促、纠正。虽然,林立觉得这可能是出自女孩子普遍的母爱泛滥,但他确实把这些细节放在了心上,并且还十分享受这些细节,时不时故意犯一些错误,来让唐蔓干着急。
林立知道,虽然有时候自己会经常想让这个丫头离自己远一些,可是有时候没有唐蔓打闹生气的日子,也会显得十分的空落和单调,这也就是林立纠结的症结。太空落单调的时候渴望有个人依偎,太甜蜜温暖的时候又渴望来些痛苦来考验自己。这几天,林立的生活属于后者。
「五」
生活是一日一日的重复,林立对这些重复没有一点兴趣。每天面对的人,每天坐的那趟万能的901路公交车,每天中午去楼下吃中饭的那家原味粉店,每天经过的芙蓉广场,每天下公交车时站台边卖煮玉米的大叔,每天进进出出的电梯,每天下班前提交的报表中的工作内容……都是日复一日地极其类似,生活太平淡无奇了。每每想到这些重复着的重复,林立会发疯似的痛苦,他不想让自己的青春就这样眼看着行将就木,不想自己亲眼看着青春就这样死去,他需要更多的鲜活的血液来充斥他的身体。
林立钻进了公交车,坐在车里,他一路打量这城市的风景。也许算不得风景,到处都只是阴雨灰暗,冬天夏天秋天春天,这是个天无三日晴的城市。林立望着道路两旁的霓虹灯光,灯光格外刺眼,只要目不转睛盯着它们,眼睛里准保流出眼泪来,而这竟然也是林立觉得十分享受的时刻,十分享受眼眶湿润的瞬间,既会让眼睛获得解乏,也会立马把眼前的世界变得模糊朦胧,这是一种很难得的朦胧美,街道上的灯光全都变成了霓虹斑点,那些匆忙就再也看不见,这时,林立就可以尽情享受这个朦胧的世界,甚至,林立会经常刻意让自己的眼睛一眨不眨地一直盯着一处。他到底是有多憎恶这座城市、这个世界。
林立坐在公交车里,发现只要不去留意公交站牌的广告、不去留意车载电视里的节目、不去留意车厢里的大叔大妈大哥大姐小弟小妹们的当地话、不去留意这城市的灯火,而是抬头看看窗外建筑的楼顶,或者更更高更远一点的地方——天空,就不会觉得特别难过。
所以,林立坐在下班的公交车上,是这样一路朝着各个楼顶看过来的。只是今天下了雨,看楼顶也是一片湿冷,林立也提不上多少兴致,只是联想到这个城市里只剩下安静的阴冷和无情的喧嚣,他内心的孤独感又会越发强烈。这时候,林立突然想写一篇叫做《梵高先生》的小说,并且主人公的原型就是自己。林立想着,小说大概可以这样开始:
在梵高先生举枪对着自己准备扣下扳机的时候,他又犹豫迟疑了,他在二十楼,倚着自己的房间的大窗,俯瞰窗户外这座潮湿的流动的城市,他忽然觉得尽管天空是一片绝望的阴冷灰暗,但是二十楼之下的地面却是在自己的脚底下,显得如此渺小。然后,梵高先生忽然大悟:只要站得高,又何惧那么多坎坷,尽管生活一直过得太不通透,那也没必要脆弱到举枪了解自己的生命。
虽然梵高先生自己心里并不觉得自己是脆弱,而是不想在对小到那个姑娘,大到这个城市,再大到这个世界,有什么留恋。他想自杀,并不是脆弱,而是心里没了期盼,没了眷恋,只想让自己坦荡荡地离开,回归到一种无意识、无感知的状态,死了就什么都不会感知到了。有人害怕死,害怕死后,什么都不再感知得到。但是梵高先生不怕,他就是想让自己什么都感知不到。他死后,有人为他伤心,他感知不到;有人为他惋惜,他也感知不到;有人满不在乎,他也感知不到;有人甚至根本不会知道他的死亡,但是他也感知不到。
梵高先生,其实不叫梵高,没有生活在画家梵高的荷兰,也没有在欧洲游荡,没有移民美洲。他是生活在中国东部城市上海的一个男青年,一个普通的在一家公司里实习的大四学生,并不画画。
梵高先生,本名林立,对,“林立”是“高楼林立”的“林立”,“高楼”是遮住了你的希望的“高楼”。他之所以叫自己梵高先生,完全是因为李志先生的歌曲《梵高先生》,他听后觉得无比孤独,这种孤独,周遭的人都理解不到,只有《梵高先生》正是对这孤独的完美诠释。
谁的父亲死了
请你告诉我如何悲伤
谁的爱人走了
请你告诉我如何遗忘
不管你拥有什么
我们生来就是孤独
让我再看你一眼
星空和黑夜
西去而转折的飞鸟
我们生来就是孤独
我们生来就是孤独
……
这就是林立以自己为原型,在头脑里构想出的一个疯狂的小说主题。
虽然,林立在翻滚着思绪构想他头脑里的小说,但庆幸的是,他最终还是没有因精神游离而再次坐过站,还是意识很清醒地记住了该下车的公交站。林立之所以会把自己想象成孤独的梵高先生,也许是因为唐蔓离开之后的空落,这种空落所带给他的这种对自身存在的真实感,不想承认,但又不得不去想,不得不面对。
还有一点就是,林立害怕当下这种得过且过的生活状态,不只害怕,也许是极度厌倦,因为他对这种得过且过可以痛苦到抱着头十指搓着头发满脸狰狞,痛苦到每次洗脸对着镜子里的面孔的时候狠狠地抽自己一耳光。但也许又算不得极度厌倦,因为他还是要日复一日地去重复着自己的日子,并且忙碌起来就无法去想这种得过且过的状态。当然,一想便是绝望到底,痛苦到底,才有了“梵高先生”的想法。
林立觉得,自己相比于周仑,虽然周仑也同样为在这座城市里得过且过的生活感到痛苦绝望,但是周仑会去努力挣扎,会想方设法改变这种得过且过的痛苦绝望的状态。周仑还有自己明确的价值观、人生观、世界观,这是既幸运又珍贵的事情。而林立觉得自己则是在这座城市里,渐渐磨灭了自己的想法,跟所有人一样重复地得过且过。林立不知道这样的日子何时才是尽头,林立觉得自己更可悲的是,自己压根儿就不会想起这样的日子要不要有个尽头,而是已经习惯了这种状态,习惯了得过且过。
一日三餐,不饿,挺好。一年四季,不热不寒,挺好。但至于是不是二十岁的人做着六十岁人的事,是不是有血有肉的人做着木头一样的事,都已无关紧要。
“祝愿普天下所有青年(有志的无志的)都幸福地死在城市这张巨大的温床上”,林立也不知道自己的脑袋里怎么会突然冒出这样一句话。
「六」
下了公交,林立钻进旁边的快餐店里吃了碗辣椒炒肉面,这确实是一碗神奇的面,面居然还可以用辣椒炒肉来拌,长沙一般只有辣椒炒肉的盖码饭。不过,林立现在想要的就是新鲜,一碗新鲜的辣椒炒肉面又有什么问题呢?
他狼吞虎咽般地吃着,或者说他的注意力根本没集中在吃面上,呆呆地望着挂在墙上的电视机,专注地看着里面的新闻,不知道头脑里在想着什么。林立的手就像一只机器人的手,不断地重复着“把碗里的面送进嘴里”这个动作,直到最后碗里剩下的面,不再容易被机械手捞起来往嘴里递时,林立才专注着面前的面碗,把剩下的挑起来吃了完,还知足地喝了几口面汤。然后,林立也没有总结性的凝神发呆,而是起身迅速走开,也许是之前望着电视发呆的时候,就已经想明白了什么事情。林立在快餐店门口扯了扯纸巾,背影迅速消失在暗夜里。
拖着疲倦的身子,林立打开门回到了家里,一片漆黑。室友们也都还没回家,不知道又去哪个酒吧哪个台球室哪个KTV哪个小吃店了,室友们坚持的宗旨是:白天一天全上班去了,还单休,晚上这宝贵的时间当然不能浪费了,所以晚归是常事。
林立把灯打开,把包往椅子上一甩,才又顺手打开了电视机,可是林立看都没看一眼,躺在沙发上去了,望着空荡的房间发呆。
其实,林立打开电视并不是为了来看的,是为了听,或者甚至也不是为了听,是为了让这个房间不要显得太安静,太空荡。林立需要一点声响来证明自己的切切实实的存在感。初中物理老师曾说,静止是相对的,现在看来,存在也是相对的,存在的相对面就是声音,只有声音才能证明你的存在。林立觉得对电视机里发出的声音还有一些感知,那么他自己就是存在的。
可是为什么要用声音来衬托自己的存在?安安静静冥想会不会更深刻,于是林立起身,啪的一下把电视关了,顺手把灯也给关了。他把自己丢进这种安静的黑暗里,深刻地反思和感受这个世界的存在,感受自己是怎样存在。这时候,林立把自己还原成渺小的一点,在这个星球上微不足道,从而打心底产生对这个世界的敬畏。如果可以,他还能打心底产生一种对这个世界的热爱。
林立想着:成全他们吧,没什么大不了,这个世界没什么太关紧要。置身在暗夜里,我们才会丢掉白昼里的那些欲望、目标、仇恨、怨念。
林立躺在沙发上不到五分钟,就沉沉地睡去了,仿佛刚刚在外面粉店里吃的面被人下了蒙汗药一般,一回到家里就生效了,事实上,他只是太疲累。
「七」
半小时后,林立猛然从沙发上醒来,发现一片漆黑,难过又惊恐的眼神和表情,像是刚才在沙发上的睡姿并不是很舒服,然后大脑跟脖子都充血缺氧了一般。林立警觉地环顾了下四周,试图找找有无打着手电的小偷,也像是在怀疑自己是不是被下了蒙汗药,怎么能这么快睡去,还睡得这么死,家中有没有失窃?可是房间里安静得很。
林立这才踉跄着起身,打开了电灯和电视机,房间的电视机里开始响着单调无聊的广告声,洗白无神的日关灯把屋子照得格外冰冷,加上这南方的三月的阴雨和潮湿,让房间都显得有点像一座阴宅。
林立躺回沙发,百无聊赖地拿起手机刷微博,看到唐蔓转发的一条微博,并@了自己。微博内容无非是某个无聊的人又总结出了一些高深莫测的恋爱价值观尔尔,并且一定是突出的男卑女尊的主题思想,不然唐蔓是不会@林立的,林立早就熟悉了唐蔓这一套了。再看看唐蔓的头像,小鸟依人般依偎在林立的怀里。林立心想:也许幸福就来得这么浅薄,并不需要多么庄重的山盟海誓,或者华美无比的物质,只需要一份平淡的厮守,或者一份平淡的相守、相伴,如果“厮守”显得太庄重的话。
林立拿着手机接着往下翻划屏,看到周仑的一条微博,这家伙在抱怨自己还在加班赶方案,配图也是一杯无精打采的奶茶。林立突然想给周仑打个电话,半个月没和周仑聚了,可以约他出来一起去打台球。
电话接通,周仑说没有问题,只是估计要加班到九点。林立看一看时间,存在八点十分,出去等下车坐下车,九点差不多。于是,两人约好九点钟在步行街的黑马桌球室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