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专栏雏鸟(千种豆瓣高分原创作品·看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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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厌学症

气压特别低。连续很多天斯宁被太阳穴鼓胀的痛苦所困扰,鼻息仿佛有一张湿嗒嗒的纸蒙着,每次呼吸都是煎熬。她知道那是古代的酷刑,现在的感觉也不好受。她趴在一节不知道什么课上昏昏欲睡,每每接近梦境时就自动在一阵旁人无法察觉的战栗中惊醒,后背有点冷,教室外面是九月仍有蝉鸣和阳光粘连的夏日末梢,耳边传来沙沙沙的写字声,几乎所有人都拿着笔专注地一边听课一边记笔记。是了,这是一节数学课,任课老师是这个班级的班主任,没有人敢不聚精会神,除了斯宁旁边那个总在睡觉的家伙。

抽象地说来,斯宁是被自己胖醒的。因为药物的关系,半年来她发胖得厉害。半年前她患了一种奇怪的病,全身肿胀且关节疼痛,去医院检查后按医嘱休学了半年。这也是她如今“沦落”到这个陌生班级的原因。斯宁记得刚开学的那天,一个原先认识她的女孩竟没有将她认出来,可笑的是自己还像找到浮木那样自动自觉自信地坐到那个女孩身边,直到被对方诧异的眼神弄得极不自在。当时的自己一定像个十足的蠢货,在一堆年龄偏小的学弟学妹中挪动着臃肿的身体,裂开肿胀的脸对人挤出勉强的、求救的微笑,惶恐无措地坐在新的桌椅前,像一只因为太肥而搁浅的鱼。

还有那个斯文俊朗的男孩子,休学前斯宁与他保持着那种互相喜欢却没说出口的甜蜜默契,可是复学以后她像往常那样去那个男孩的教室门口等他,她竟迟钝地没有从男孩脸上的尴尬和他身边伙伴嘲弄揶揄的神情里看出端倪。不久之后他们就疏远了,那时斯宁才隐隐约约感觉到一切和自己的面貌有关系,也或许不只是面貌吧,她竭力不愿想把对方想象得那么肤浅。无奈找不到别的原因,色衰爱弛,她嘲弄地想到了这句并不太合适的话,为自己的后知后觉感到屈辱和羞耻。

夏天真是长。不能穿短裤和背心的夏天,长得像一团怎么也缠不完的线团,长得像发胖的连头晕都惶惶不安生怕昏厥无人担当的青春。胖是罪过,如果还嗜睡,更是不可饶恕。想到这里,斯宁只好艰难地撑起过于沉重的头部,在持续的低气压中安静用力地喘气。老师在讲什么,数字和公式像密码般排列在灰绿色的毛玻璃板上,斯宁看得懂每个字,却无论如何也理解不了它们组合起来的含义,正当她准备生吞活剥地啃下这堆概念时,它们又被迅速地擦去了。生活也是这样,永远留给你高深莫测的模糊身影,后背写着:不解释。

老师自以为利落潇洒,从他擦黑板的姿势就可以看出来——面带着轻松、甚至可说轻蔑的笑意,侧身但仍正面朝向下面的学生,让人连一点打呵欠的空间都没有。斯宁烦死了,她能做的只是重重地将钢笔拍在笔记本上,旁边酣睡的男孩动了动,复又发出惬意的长呼吸。

这是个数学很好的男生,不用听课也好的那种。每个班上都有几个这样疑似天上物的东西,这个班尤为可恶的是还有几个女生不仅成绩好而且长得可爱,另外家境一流。那种可爱法让斯宁根本讨厌不起来,只好转而将厌恶情绪全部转移到身边这个鼻毛过长以至于侧脸就能看到茬的男生,何况他还有两片紫红的肺片颜色的嘴唇,简直跟鼻毛相得益彰。因为老是默默地在心里拼凑着男生滑稽的丑态,他每次说话斯宁都很想笑,她下意识地压制着,始终有种局促心态,这不是她的地盘。

她的地盘在哪里呢。出了教室门往右,过一间教室一间厕所一个楼梯间,再往那边,就是斯宁原来的班级。她曾是那个班上的活泼人物,在新年晚会时担任编排舞蹈之类出风头的职责,自然是班干部,且不循规蹈矩,会逃课,会跟老师顶嘴,会和差生打成一片,偏偏成绩还不错的那种好学生。那时候斯宁说话声音很大且音速很快,常常被周围的人叫停说慢点慢点都听不清哎,她最不耐烦别人的反应过慢,现在倒是没有这种烦扰了,根本连说话的必要都没有。没有可说话的对象,她也没有想说的话题。气压这么低,她感觉开口都有重重压迫力。

下课了,斯宁从后门走出,趴在瓷砖铺就的阳台上,冰凉的触感使她稍稍觉得舒适了些,太阳从后背照过来,直扑前面的走廊,她安全地留在一小片淡灰色的阴影里,尽量显得闲适而不是孤单。斯宁趴着,她的目光穿过移动的身影直达她熟悉的那片区域,她看到几个老朋友正靠在走廊和窗里的人聊天,就像她也曾做过的那样。一股难以名状的委屈立即在心里涌了起来。一段很长的时间里,斯宁以为她和老同学间的感情不会因为这空间的小小转换而产生距离,事实上也有几个女生一开始总在下课的时候过来找她玩。可慢慢她们来得少了,不知道为什么,斯宁也不愿意过去。她被一种极其别扭的自尊心抓着,既没办法回到原来的生活圈子,又融不进现在的同学群中。她觉得孤独,这种孤独比她休学时候独居的半年更加可怕,也更加强悍。那时她只需要面对空荡荡的房间,而现在她要面对整个世界的喧哗。简直叫人绝望。这看似短短的几十步,却那么远。永远回不去了。斯宁站在那里想着这些几乎要哭了起来,但她马上意识到一个胖子没有哭的权利,便警觉地收拾情绪走回教室。

视线中弥漫着粉笔灰淡淡的尘色,两三个前排女生转过来霸占了斯宁的位置,瞌睡虫一到下课时间就生龙活虎妙语连珠,逗得她们哈哈大笑。斯宁面无表情地过去坐下,课间十分钟长得让人发疯,她翻开桌上的一本暗红色花纹封面的笔记本,在某一页刷刷写字。一个女生好奇地凑过来问,你在写什么啊。斯宁没有遮挡,淡淡地说,随便写写。哦。女生答。注意力回到他们无聊的话题中去。

其实斯宁多希望女生能够问她几句,甚至无礼地看看她写的东西。她几乎把所有想说的话都写在这个笔记本里了,并且自认为写得还不错,这也是她总是将这本装帧独特的本子故作漫不经心而实际张扬地放在桌面的原因。可惜在这个重点班,人人都礼貌而富有家教,没有人会随便暴露不合时宜的好奇心,斯宁因此觉得无聊,每当此时,她就深深地怀念原来班上那些不着四六的家伙,他们抽烟玩牌勾肩搭背,散发着草莽但热烈的青春气息。

学校离家有20分钟路程,如果走得慢一些,半小时。每天放学回家的路上,斯宁都无比苦闷地埋头走着。她在思考同一个问题,如何向爸妈提出不想再念书。毫无疑问,休学过后,她被前所未有的厌学情绪所包围,不仅仅因为她的班主任是最恐怖的科目——数学老师,也不仅仅因为孤独。她感到厌烦,无法驱散的厌烦,天罗地网的厌烦,让她在上课的时候不停抖动着腿——她过去最讨厌这个动作。她无心上课,并清楚地预感到这样下去终将会变成一个连自己都唾弃的人。不。斯宁不想这样,她想趁早了断这一切。

然而回到家里,斯宁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心中郁结的话。她看到开吊车的爸爸疲倦阴郁的脸色,因为下岗,半年以来爸爸给一个私人老板开吊车,工作的时间很不稳定,有时是饭点,有时是半夜。然而有工可出的时候还算好,无工可出,他便神情铁青地在家中闷头抽烟看电视。吊车是个多么残酷的工种,有工可出就意味着一定有不好的事情发生,通常说来都是车祸,死人是常事,但多么讽刺,那些日子他们全家都在秘而不宣地盼望着不幸事件,因为这意味着收入,斯宁要靠这些收入维持日常的药物。

妈妈日复一日地在牌桌上战斗。战斗。想到这个词斯宁的脸上不由得掠过一丝惨淡笑意,妈妈牌技了得,在爸爸下岗后无业的很长一段日子,全家的生活都靠她在牌桌上赢来的钱度日。打牌总归有输有赢,不是每次运气都那么好,倘若看见妈妈沉着脸安静地开门回家,斯宁便知道那一日有出无进,连说话都小心翼翼。后来她逐渐敏感到可以通过钥匙转动的声音辨别当天妈妈的赌运。饭桌上爸妈常为经济苦恼、讨论,也吵几句,而后又说不少话互相安慰彼此鼓励。生活像只总是晚点的钟,可仍努力地,奄奄一息地继续运作,这种状况,斯宁开不了口说退学。

好多次她只能故意睡过头,其实非常清醒,在床上等着时间一秒一秒地滑过上课的刻钟,然后故作惊惶地跳起来,哭丧着脸敲开妈妈的卧室说,糟了,睡过头了。说罢揉着身体的某部位做出难受的样子。妈妈意会到那是女儿身体不适的表现,总是宽容温柔地道,不舒服就不去了吧,我给老师打个电话。

还有几次,斯宁已经背着书包出门了,却无论如何也没法强迫自己往学校走,她的双腿就像被一股不知名的力量拉着那样,背叛了她的责任,顺从了意志,折转方向往学校相悖的另一处地方走去。她无奈得很,对于心中的那股悍然力量,同时充满了屈从的敬意。她任由它带着自己往前走,最后走到一处靠近乡下僻静的河边。那是斯宁幼年时玩耍过的地方,有许多天然裸露的巨大石块,夏日午后,阳光将石头的表面晒得暖暖的,风将它们吹得干干净净,斯宁找了块较为遥远而又易于攀爬的石头,将书包放下,自己躺平,头枕在书包上,眯着眼睛望向天空。耳边是河水一浪一浪温柔拍打的声音,空气里有青草和泥土的气息,偶尔还有乡间的狗叫和鸡叫。开初还有些惊惶不安,但她躺在那里,渐渐被灵魂深处的倦怠所覆盖,有时居然能够盹着一会儿。正是那盹着的一时半刻中,似藏有巨大的幸福,像镇定剂一样,每隔几天斯宁就要服用一次,用以维持对抗日常生活里她难以忍受的那些。

水边的时光缓慢奇异,斯宁躺在水边,风吹水动,水拍岩石。这些事情在她出生以前就存在了千千万万年,在她以后也将如此存续下去。她躺在岩石上,同时感觉自己是躺在永恒之物上,这种体验真是奇妙,与永恒相比,自己的烦恼和困境算得了什么呢。这些想法每次都能给斯宁短暂的安慰。当然咯,此外她想到更多的是,日子怎么会变成这样,过去她的家庭即便不算富裕也是小康,她的身体即便不算彪悍也是小强,垮塌仿佛真的是一夕之间,有什么不能有病,没什么不能没钱,人说祸不单行,真不是危言耸听。

胡乱地思想着,她睡过去。

一开始斯宁很担心逃学的行为会被老师发觉,她骤然发现,因为自己只是暂时插班入读,根本没办理学籍上的入籍手续,也就是说无论她的成绩如何,都无法影响到班上在年级上的总排名,就算和他们一起参加高考,也不影响他们的升学率。这种特殊的情形最初让她无所适从,后来慢慢使她享受到随之附带的许多自由,一周里总有某个下午她凭空消失了,也没有人追问她的去向。次日再去学校时老师问起,斯宁推说身体不适,有病是大家都知道的事情,自然不会多问。其实老师何其精明,从她的眼神便知道她在说谎,但他从来不戳破,她也心知肚明老师的放任,仍旧不由自主地说谎。这种可怕的与其说是宽松,不如说是放逐,它无数次让斯宁羞耻。也正是这种不被重视的格格不入的无存在感,让她一次又一次地逃学。反正挂在边缘,可有可无。

所有的谎言都必将有败露的那天,斯宁一早就知道,但她没想到事情会以那样激烈的方式发生。

月考发成绩,斯宁其他科目尚可,唯独数学一门差得不像样子,离及格线都很远。这是在意料中。悲惨的是本来放在包里的成绩单不慎掉落出来被爸爸看到,从而引发了一场前所未有的严肃讨论,爸爸坐在板凳上,斯宁站着,那天晚上他们以这样的姿势对峙了将近两个小时,爸爸知道斯宁的数学一向不好,却没想到坏到这个程度,他震惊、愤怒、焦虑、痛心,无法控制地将这些情绪表现得淋漓尽致,反复地以语重心长声色俱厉的语气教育着女儿——可是很显然,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做才能帮她。

去找个老师补习吧。爸爸最后说,他靠在椅背叹气,那一瞬显得很苍老。

不。斯宁轻而坚决地否决掉这个提议。

那你准备怎么办?这么差的成绩怎么考大学?爸爸的声音大起来。

我不知道。斯宁说,她用近乎哀求的声音说,不要让我去补习,求你了。

我问你准备怎么办?嗯?!爸爸再度提高音量,重复刚才的问话。

不念大学难道就不能活下去么?斯宁小声地反驳。

你说什么?!再说一次!对于女儿出乎意料的反叛,爸爸不可置信。

难道不念大学就不能活下去么?!斯宁不知哪来的勇气,突然大声吼了出来。她感觉胸腔里有种什么东西爆破了,嗙的一声,既痛楚,又快乐。借着这股爆破的力量,她对面前一脸错愕的爸爸吼:我就是不想念数学,我一点都听不懂,你知不知道,我在这个班快疯了……不念大学会死么,那么多人不念大学不是一样好好地活下去,为什么我就非念大学不可!!!因为太过激动,斯宁被胸口剧烈的疼痛推倒,她不得不中断了狂吼,在坚硬的地板上跌坐下来,地板很硬,她顺势扑倒在地,开始痛哭,她一边哭,一边语无伦次地重复着“爸爸,我真的很痛苦,很孤独”这样的话,全身的骨头像全部散乱那样散乱,无从收拾……

不知过了多久,斯宁缓慢地抽噎,中途爸爸大概劝慰了她,但他已经悄悄离开了房间。他是被女儿的崩溃给吓到了,仓皇地逃离这个像战场,不,像战后废墟一样潦倒破败的屋子。透过泪水迷蒙的眼睛,斯宁看见顶上那盏布满灰尘的灯还剩两只灯泡苟延残喘地亮着,仿佛在提醒着他们也有过明朗的时光;四壁的墙纸因为漏雨而发胀鼓起,从拼接处露出里面难看的绿色霉斑;厨房里传来悉悉索索的声音,是老鼠在啃食根本不能吃的墙角。它们饿到这样的程度。斯宁想,连他们也常常没有吃的,不知这些老鼠为何如此顽固地家里存活下来。说来好笑,这样的时刻她还为老鼠的生活而忧虑。

试着动了动疼痛的身体,她慢慢从地板上爬起来,走到妈妈的房间对着镜子坐下,她喜欢这面镜子,过去她总在这面镜子旁端详着描眉画眼的妈妈,下意识地随着她涂口红的姿势而努动着自己的嘴唇,她也像所有的女孩趁妈妈不在家的时候穿过她的高跟鞋在镜子前得意地流连……而现在,现在镜子里面是一个头发蓬乱面部肿胀眼睛如鱼泡的女孩——如果这样难看也可以叫女孩的话。她抽噎着,长时间呆坐,直到脸上的泪痕全部干涸,像眼屎一样凝成一张硬壳子。仿佛坟墓的陈旧冷清,这一室灰暗的结着蛛丝网的光线,就在那个瞬间,她想到了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