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怎么拖延,秋天还是会来。秋天真好,清晨是最好的时光,薄薄的蓝色,爽利的风,连路面的坑坑洼洼也像跳棋的洞洞引人入胜;午后也不赖,人们暌违了整个漫长闷热的夏日,重以略带懒散的步伐走在路上,既像在看风景,也像是一道风景;黄昏总是好的,天空依然很蓝,且辽阔高远,此前刺目的夕色也知晓了倦,像火辣的年轻女郎进入少妇的娴静慵懒,不时撩落一片树叶,清冷中有股说不出的韵味。这些时段,斯宁以很久未有的轻松步子走在路上,她兴高采烈,因为决定了要死。
怎么死是个问题。前不久学校有个女实习老师从教学楼的顶楼跳下,据说是因为失恋。不管出于什么原因,摔得那么难看真是无法原谅,全身乌紫面目全非,斯宁不想死得那么可悲——全是唏嘘冷眼,得不到一句真心的同情,连肯抬尸体的人都没有。跳楼最快被否决。那么跳水呢,学校后面就是一条鼎鼎大名的河,顺流而下倒不失浪漫,可斯宁听人说过,溺水者在漂浮很久过后会全身肿胀且****,衣服被水冲掉了嘛……只要想到****肿胀这样的字眼,斯宁就忍不住打干呕,她自己都嫌弃。那么吃药呢?估计会肚子疼得死去活来,并且搞不好没死成还要被送去洗胃,丢人现眼。吃药也被否决了。煤气中毒而死好像是很美的,一定需要很大量的煤气吧,总不能嘴巴衔着管子吞啊。想来想去,斯宁总结出,割腕的方式最好了,既不会太疼,又能够充分感觉生命缓慢流失掉的那种死亡特有的质感,而且在这个过程中皮肤会慢慢变得苍白透明,她发现这完全是天才主意。
很多年之后斯宁才明白,失血过多而死根本不是她所想象的那种优美苍白。死亡更不是一件经得起考量、可以去计划的事情,倘若你去考量了,就证明对生命多少还存留热情和期待。生活中的确有更多急需体验的事情,而死亡它安安静静地等在那里,不用急着赴约。
她将这些设想写在笔记本上,之后整齐地誊抄在上交的周记本里,取名为《自杀的方式》。每周的周记都是有小命题的,但斯宁是全班唯一一个从来不按命题写文章的人,这算是她从语文老师那里得到的小小默许。那个戴眼镜左眼有些斜视的中年男人恐怕是斯宁在这里唯一“说”过真心话的对象,因为她将一切都写在周记里,肆无忌惮。
有次考试,斯宁在作文里编撰了一个母亲过世的故事,发卷时语文老师轻轻地走到她面前,用只有他们两人能听到的声音问她:都是真的吗?你这么苦,老师一直不知道,看了之后都难过得哭了。斯宁半晌才反应过来老师说的是作文,她有点啼笑皆非地对他说,假的。老师愕然问道,怎么可以随便写妈妈过世呢。斯宁耸耸肩,创作不限于题材嘛。哦——嗯。老师点点头,若有所思地走开了。斯宁趴在桌上笑得发抖,怎么会有这么蠢的人。
语文老师从此将斯宁当做可造之材,其实他教书的水平很低,有一次当众念出了错别字,衣领和袖口也未洗净过,说话还喷口水,这些斯宁都是很鄙薄的。但她受用着他的欣赏,报以周记本上信件般随意而真实的小文章,有时能收到他的回复,比如“你啊……”,意味深长中有点说不清的暧昧。斯宁每次看到这样的评论,都有一种周身被温热的脏水包围着的感觉,她想象自己是个落入凡间的公主,不得不委身于一个乞丐的垂怜,罢了,这个比喻才真正恶心。
她交了周记,每天为了将要死亡而兴致勃勃地生活着,数学好像也不那么讨厌了。果然语文老师很快找她谈话,他表现得吞吞吐吐,就像生怕惊扰一只站在悬崖边上的动物,他问她:怎么会产生这些……奇怪的想法。她每次跟他对话都压抑不住笑意,故意深沉地说:时常都在想啊。老师叹气,说,我知道你写作的方式很自由,可是,看到这些老师还是会有些担心,你知道吗。
哈哈,她安慰他,没事的,老师,这纯粹学术分析,如果真想死就不说出来了。
哦,也对。老师将信将疑,说,如果有不开心的事,可以和我说。
斯宁抬起眼皮望了望眼前这个长得像癞蛤蟆的中年男人,她突然有点鼻酸,随即压制了,正色摇头道:真的没事。
那好吧,你回去吧。老师摇摇头,有些受愚弄的挫败,为了自己小题大做而失悔。
走出去之前,斯宁忽然回头问他:那么,您觉得什么方式比较好呢?
老师愣住了。她也没等他回答,笑着离开办公室。
这一天斯宁的心情很好,她意识到这种快乐来自于有人关怀,而有人关怀便证明了她多少是有些魅力的。毫无疑问这满足了斯宁的虚荣心,对于一个17岁的少女来说,魅力是多么不可或缺而不易到手的东西,即便对方是个癞蛤蟆般肥胖不洁的中年斜眼男。
然而这安慰毕竟短暂,很快斯宁回到抑郁的状态。死亡太需要勇气,她不得不承认,好几次只敢拿着刀片在手臂上轻轻画下一道痕迹,不足以流血的痕迹,她用力掰着皮肤,才能看到点点鲜红像珠子那样从伤痕的裂缝处艰难分娩出来,疼痛带给她一些快感,但如此易逝,随之而来的伤感以快感的数倍叠加在心里。每天晚上睡觉前斯宁都会向东西方所有她知道的神仙祈祷,祈祷第二天能有一辆卡车什么的将自己撞飞,死得好看她已不期求了,知道自己动不了手,只好假手命运。
可与此同时,她也期待着次日清早一切让人失望的现实都能神奇好转,重获健康,变得美丽,最好还富有。她为自己设计了一个场景,是醒来后全世界空无一人,所有商店的门都洞开着,她可以不在乎别人的眼光去吃平常不敢吃的东西,也可以随意地穿那些漂亮而昂贵的衣服,可是没有人,她穿和不穿,穿什么,又有什么区别呢……这些问题在脑子里像一团毛线缠来绕去,斯宁任由它们互相纠结着,直到楼梯上传来爸妈回家的脚步声,嗯,还有说话的声音,那么应该今天的手气不错,她终于安心地睡着了。
生活不是童话,睡觉自然无法改变什么。每当斯宁在房间里醒来,看着通往阳台的那扇门上布满灰尘的纱窗,透过这扇窗望出去,任何天气都是阴沉的,她不情不愿地起床,拖着晨僵的肢体去上厕所,头顶间或接到一滴天花板上漏下的水,一开始还因此感到烦躁,后来习惯了,也就由得它。
厨房和客厅都没有窗帘,光线赤露得叫人难堪,它无比直白地照着这个千疮百孔的房子。屋里没有声音,爸爸通常出门了,而晚归的妈妈还在沉睡,桌子上躺着灰蒙蒙的绿色的两块钱,这个可以够斯宁早上吃个面包或者二两面。这是顺利的情况,也有在家里凑合冷饭的时候,但她讨厌在家里吃。爸妈的旧衣服和抽屉早就被斯宁翻过很多遍,仅有的硬币和角票被她凑起来,在放学之后买吃的,她一个人选了条僻静的路走,狼吞虎咽地吃着五毛钱的面包圈,真是觉得饿,无论如何也吃不饱的饿,她忍受着胃部的饱胀和内心的空虚奇异交织,无休止地被饿带来的羞耻感折磨着,恨不得立即发生一场地震,毁掉这没完没了的一切。
每天早上出门的时候她都决定,要不然退学,要不然死。
然而每天都都在垂死中懒懒继续。
周末发生的一个事件再度将斯宁逼到崩溃边缘,那时她正一个人在家看书,是一本破烂得不能再破烂的三毛的《背影》,其中她最爱看的章节是《饺子大王》,三毛写的那些饺子馅儿啊,猪肉芹菜的,牛肉大葱的,豆沙的,石斑鱼的,明虾的……斯宁能背下那一段,她简直要流出口水来。那么痴迷于那本书,因为那里面有她从未涉足的世界,还有她从未了解过的生离死别悲欢离合,她看了一遍又一遍,更重要的原因,是几乎没有别的可读的书。家里的书柜里有一些很陈旧的读物,她囫囵吞枣地浏览过一遍之后,反复看的就是这本。
斯宁看书的时候被一阵连续的粗暴的敲门声吓坏了,生病时她患上了心肌炎,时常出现心律不齐的症状,那样骇人的动静差点让她晕过去。定定神起身,通过猫眼她看到一个邋遢不堪的乡下人,那人一边敲门一边喊着她爸妈的名字,说,别以为不开门,我就当你们没在家,开门!开门!
斯宁只好打开,怯怯地问他,你找谁。
你爸妈呢?!那男人粗鲁地一掌拂开斯宁,大步跨进房间,转眼就站在客厅中央,凶神恶煞地四处张望。
出去了,没在。斯宁被吓到了,小声说。
是躲起来了吧!!!男人高声嚷了一句,折身就往里间闯去。
斯宁试图阻止他:你要干什么?他们,他们真没在家。
我不信,我就是要把他们找出来!男人一边吼着,一边大声喊爸妈的名字,从一间屋窜到另一间屋,打开每扇门后检查,没忘记衣柜和桌子下面,最后连后阳台的角落都搜了。他怒火冲冲地出来,朝斯宁咆哮:你爸妈欠了我的钱,想躲起来,没门儿!你跟他们说,躲得了初一,躲不了十五,我还会来的!
嗙的一声,门被大力砸上。斯宁惊魂甫定,才知道受了极大的屈辱。一个陌生人不由分说地闯进她的房间,搜查了她的屋子,并且对她大吼大叫。她感到不可思议,同时羞愤难当。颓然坐下,书也掉落了,怔怔的,或许是出于一种应该哭的心理,斯宁干嚎了两声,她很快发现自己没有眼泪,在这看起来行将倒塌的陋室,连哭声都显得空洞极了。更诡异的是,她居然有点想笑,就像读到一则黑色幽默。
那个下午,斯宁以同样的姿势坐了将近四个小时,天光慢慢被炭笔擦黑,到傍晚爸妈回来吃饭,饭桌上她若无其事地提起来,今天有人来过,闯进来,到处找你们,愣说你们在家。
哦?应该是那谁吧?妈妈略有难堪,将眼神投向爸爸。
以后不认识的别开门。爸爸简单利落地吩咐。
那段时间果真敲门声不断,若是妈妈在家,第一动作是摁小电视机的音量,蹑手蹑脚地走到猫眼前,看过了,可以开才开。不能开的时候,她就对斯宁比了个嘘的手势,回身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对方一直敲,耐心非常好。斯宁坐着不动,渐渐对此习以为常,无论任何时候都保持安静,如果敲门声响起,更是立即石化,照常盯着哑然无声的电视机,心里没有太多异样的感觉。
终于有一天,斯宁放学回来,看到门上用粉笔大大地写满了“欠债不还,全家死完”的字样,就跟香港片里演的一模一样,只差没有用红色油漆。这种恫吓既疯狂又真实,斯宁退后一步仔细端详,她有些怕,却完全不想哭了。掏出钥匙开门,本打算拿抹布把字擦掉,想了想还是留给爸妈看看,不知道为什么,她这么决定的时候涌起一种报复般的快感,虽然明明知道爸妈看了会非常难堪。
也就是那天,斯宁再度提出了自己退学的打算,以平静的语气,她说她想过了,与其这么痛苦勉强地读下去,最后考个三流学校浪费钱,不如早早地放弃,以后学门手艺,或者做点小生意也行。斯宁把“浪费钱”几个字说得很重,她看到爸妈脸上复杂变换的脸色,又感到了那种充满痛感的快乐,她知道自己在折磨他们,可是她也在受着折磨不是吗?
爸爸啪的将筷子拍在桌上,他气得发抖,问:斯宁!你一定要这么不听话吗?不知道多少孩子想念书还没有条件,爸爸妈妈辛苦赚钱是为了什么?就是为了看你这么堕落下去吗?不念书好!你是要进工厂还是要当太妹?不念书你明天就到街边去摆个摊子擦皮鞋,明天就去!
斯宁轻轻摇头,爸爸的怒不可遏从何时起已经不能震慑她。她清楚自己追求的当然不是堕落。就像她一点也不愿意将目光过多地停留在路边那些穿着寒酸而新潮,流里流气,满脸邋遢的骄傲的姑娘身上,她觉得她们就像乞丐脏得可怜。可与此同时,斯宁对乞丐却有着异乎寻常的羡慕,她常天真地将他们想象成行为艺术家,更愿意用“流浪者”去为之命名。他们席地而坐,不在乎别人的眼光,吃很少很差劲的食物,活着时随意地走在路边,死了也无所谓地躺在路边。他们衣衫褴褛,满脸污垢,毫无遮拦。斯宁曾经从自己有限的零花钱里分出一点每天买一只热包子给一个看上去很虚弱的女乞丐,让她吃惊的是,乞丐面对施舍表现出来的态度,既不是感激涕零,也不是窘迫害羞,她从容地从斯宁手中接过去,就像一个同学从另一个同学那里接过书本那样坦然自若。斯宁惊讶极了,她懵懂地领悟到这是一种和宿命有关的自由,绝对的坦荡的自由,那正是她想要的!
她不愿意接爸爸的话,不是因为心虚无法应对,而是她认为他们处于两个不同的维度,根本无法沟通。
退学不是不行,不念大学也是可以生存的。这时妈妈缓缓地开口了,语气平和得出乎斯宁的预料,她说,但是,斯宁,你要想清楚,如果不念大学,你的人生多半就在这个小镇度过,你只能接触同样层面的人,找个小贩做男友,哦,也许是个杀猪的。
这话让斯宁从她的维度里猛地弹出来,的确没想到这一层,一时间不知如何回复。
妈妈继续说,进大学呢,不一定是要你学到什么,事实上很多人在毕业之后都没有做与专业对口的工作,但是在大学里你会认识不同的人,会与他们相处,会开阔眼界,学到更多生活的本事,更重要的是,你可以去别的地方,看到更广阔的世界。
退一万步讲,你愿意选杀猪的男人,还是大学生。妈妈平静地说。
斯宁惊骇了。不仅为了最后这句话,而是倒数第二句,更广阔的世界。妈妈很轻易地,就将原本抽象的理想用俗套的叙述贴近了现实。是的,看更广阔的世界,这对于斯宁来说,就是自由最美好的实现形式吧。许多年后她读黑塞的小说,发现几乎每本书里面的主人公都会在困顿中遇到一个人,一个带着天启般意义的人,为他打开通往世界的门。她那时还没有完全意识到妈妈对她而言除了给予生命之外还有这样的意义,但毫无疑问,妈妈的话是正确的。那一瞬间,眼前的女人完全脱离了平常那个抽烟打牌织毛衣的俗气的妇女形象,变得睿智优雅而深不可测,包括那盏悬挂在发霉的天花板上摇摇欲坠的吊灯都显得充满深意,爸爸在一旁的阴影里沉默着。
斯宁沉思片刻,妈妈的话通俗而富于说服力,使她意识到自己也可以看似浪漫实则达到理智。任何一种想法,只要它有充分的可行性和可以想见的益处,她就没有推拒的打算,更何况不管生活在小城抑或是死在小城都是个可笑悲哀的结局,死亡至多让她在一段时间内成为人们茶余饭后叹息摇头的话柄,如果可能她为什么不摆脱这个结局呢?斯宁没有任何异议地点了点头,同时对妈妈升起了全新的接近于信仰的依恋。
从那天起,斯宁暂时地雪藏了去死的念头,她老老实实地坐在教室里听课记笔记,课余时间照样在笔记本上写一些有的没的,大多都是关于离开关于以后的虚构。虽然成绩没有太显著的提高,日子却因此变得容易很多,有一次班主任老师在楼梯间遇见她,漫不经心地说了一句,其实你基础不错,努把力是很有希望考上重点的。她表面镇静而内心狂喜,一时间学习的激情压倒一切,当月月考在年级上三个文科班里史无前例地排进前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