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斯宁饱经折磨的时间里,朋友小耳也过得不尽如人意。小耳和斯宁是从小学到初中的同学,是好伙伴。就像钢铁需要烈火锻造那样,没有哪一份真挚的情谊不是建立在苦难的考验之上。必须这么说,她们真正成为好朋友是从小耳的家庭出现变故开始的。小耳是个大眼睛姑娘,漂亮,也曾富有,常给人以骄傲任性的印象。现在这骄傲像塞子一样塞着她,让她没有办法肆意倾诉排遣苦闷。唯一的办法就是和斯宁聊天。
那是斯宁休学中的某天夜里,两个人沿着河边的小路慢慢走,小耳似乎经过极大的思想斗争,才将她发现父亲有外遇这件事告诉斯宁。电视剧中屡见不鲜的情节发生在身边,斯宁略微愕然,毕竟父母离异在当时来说并不是什么新鲜事,所以她表现得相当平淡,干巴巴地问小耳:那你准备怎么办?
我要去找那个不要脸的女人!小耳说,一脸稚嫩的仇恨。
……如果你爸知道了……斯宁有些担心。
他知道更好!小耳很有把握,她一向是家中的公主,地位无限高尚。斯宁却不认为这是绝妙的主意,她虽然不够成熟精明,也足以分析到当一辆列车越过了原来的轨道,可不是去将旁边的路踩得稀巴烂就能解决的问题。谈话中断在这里,小耳默默计划着,说一定要给那个女人点颜色瞧瞧,斯宁随身带的小灵通响起来,爸爸说你赶紧回家,奶奶过世了,我们要到乡下去。
斯宁挂了电话,对小耳说,我要走了,我奶奶过世了。
啊?!听到亲人过世的噩耗,小耳的反应比斯宁剧烈好多倍。她说好吧好吧你先回去,自己小心身体,过段时间我再找你。
死亡的消息突如其来,斯宁不知作何反应,她身体里好像不具备那种应激机制。除了十年前目睹过外公过世,她对死亡的感触非常陌生。那时候她是孩子,什么都不懂得,只知道守在外公的床前,盯着他鼻腔外那块凝固的暗红的血。她先前设想过的死亡都是极为形而上的,富于视觉想象而不具备真实体验,后来妈妈的冲动一度让她贴近了死亡的面颊,但仅仅是贴近,她或许闻到了味道,触碰到了冰凉,却并没有真正地被它拥抱。死亡是什么?斯宁的脑子触及了某处密码开始疯转,死亡是否真如诗人所言如落叶之静美,还是只意味着苍白的“停掉”。呼吸停掉,心脏停掉,一切都停掉。就像被拔去电池的钟,再也不走动了,在角落里蒙尘。
这些猜测从夜晚的边缘依次跑过,斯宁怀着秘而不宣的激动好奇,和爸妈坐在车上,驶向黑夜的腹地。
他们赶到乡下时,奶奶已经由姑姑换好寿衣。奶奶本来干瘦的身体在黑色的覆盖下近乎完全没有,斯宁在妈妈的搀扶下在奶奶的脚边跪下磕头,长明灯的火光抽泣似的颤抖着,她费力蠕动了几下才爬起来。不可置信地观察奶奶的遗体,那么干瘪,像谁遗弃的被拔掉气门的充气玩具,可怜巴巴地躺在那里,果然生迹全无。覆盖着落气钱的侧脸眼眶和嘴巴深深往内凹陷,皮肤接近水泥地的铁灰色,严重变形的手指如一件刑具交握在胸前,据说为了将它们扣在一起吃了不少力。
她不在那里了。斯宁的大脑接收到一条没有温度的冷静消息。奶奶的生命不在她的身体里,这曾经温热流淌血液的身体与斯宁毫无关系。她既不想哭,也不难过,只是被深深的空洞感充满。她想到,每个人迟早都会变得这样空洞,像噎气的气球,区别是有的生命是徐徐被放开,有的是被猛然戳破。死相丑陋不丑陋好像不再重要。她不在那里,也不在这世界的任何地方。大概这才是死亡的真意。
那晚斯宁没有参加守夜,跪拜后陪姑姑说了一会儿话,问了问奶奶死前的情状,就上楼去睡觉了。然而刚刚合眼入梦,斯宁就被一个念头陡然惊醒,她想起来,自己和奶奶患的是同样的病。目睹奶奶十年来从丰润饱满的老人变成一具木板上玩偶般的干尸,斯宁第一次想到了自己可能有的十年和前程,她觉得寒冷害怕,虽然相信自己可以承担死亡,承担命运突然的针头戳破她生命的气球,却不认为具备承担匍匐着爬向死亡这条漫长道路的勇气。
姑姑家的床宽大陈旧,气味陌生。斯宁悲哀地躺着,任思绪狂奔。她想起另一次,好多年前的夏天,当她还是个真正的幼童。她和姑姑家的表哥表妹一起在这张床上睡午觉,是这张床吗,也许是另一张,可它们有着一模一样的气味。斯宁半梦半醒,感到有只手在摸她的身体,准确地说,是摸她的下体。像梦游一般,那只手游移地伸进她的娃娃短裤,又伸进内裤,触碰她的皮肤,开初还很轻,后来抽搐似的,猛地加重。那只手用力摁着她,像是要将她戳死在那里,她狠狠吃痛,心里害怕,奇怪的是却不敢睁开眼睛,仍旧佯装熟睡着,若无其事地换了姿势。
多少年后,斯宁一直不能断定,侵犯她的那只手是不是表哥,然而这似乎是无需疑问的。时间久了,她慢慢分不清那是不是一个梦境,幼童时期饱含成长之力量的梦境。未可知。无处求证。这模糊的记忆与斯宁一同软塌塌地摊平在这床上,以不规则的形状流淌着,她很疲倦,却全无睡意。
一夜无眠,快天亮时有道士开始操办仪式,喧哗的吹拉弹唱中斯宁听到了爸爸的哭声,姑姑略显夸张地哭天喊地,妈妈低声抽泣并劝慰着。她在床上辗转了一会儿,披了衣服扶着楼梯回到停放尸体的房间。正好看见爸爸和叔叔一头一尾地托着奶奶的尸身往棺材里放——奶奶生前唯一的心愿就是能够得个全尸。只是棺材对于她来说实在大得可笑,活着也没有住过那么宽敞的房子。他们往棺材里面塞进很多纸钱,又剪下儿女孙辈的衣角放进去,还有一把奶奶生前用过的梳子。
当天下午,因为身体难以支持,斯宁就搭了一个叔叔的车回到县城。她本想找个人说点什么,关于死亡空无的领悟等等,最后却只在外婆的床上昏昏沉沉地睡过漫长的时间。斯宁讨厌睡觉,可有的时候,唯有睡眠能够最快地带人脱离现实。
入殡时间在随后的一个凌晨,很早,因为死人不经焚烧直接掩埋尸体已经不合规定,他们只得在夜色正浓时从乡下动身。那天下着雨,患病的斯宁自是被禁止参加,父母回来都是半身泥泞,上山的路很难走。斯宁不由得想,这真是死得麻烦。头七那天她倒是去了,半山腰促狭的坡坎上,一座湿漉漉的新坟。他们忙着摆香烛,糕点,抽烟,每个人脸上都是疲倦而释然的神色,爸爸站在坡上用烟头点燃了一串鞭炮,噼里啪啦的爆炸声伴着青烟在山谷里引起震动,树叶被雨湿过,在青烟中静静发光,远处的山寂然而立,一切看起来平静又欢喜。
经过敲锣打鼓迎来送往的半个月,斯宁才知道,原来死一个人并不像电视上演的那么简单。电视上人死了画面直接切换到墓碑,就像她现在站立的角度,中间怎么会有那么繁琐的过程,道场,看地,头七,伏山……然而一切终究是结束了,再多过场,再多程序,再舍不得。也许是在山中的缘故,这些念头使她分外苍凉,她也想到,从此奶奶的身体就孤孤单单地留在这土里,孤孤单单地腐朽,每一个白天,每一个黑夜。或许会有村中小孩和野狗嬉戏着经过,或许什么都没有,只是满山满谷的四季变换。
近距离目睹亲人的故去,除了让斯宁感到一定程度的恐慌,更多的是提供给她一个窗口,用于窥探陌生的成年人的世界。尽管斯宁发现那里许多杂乱无章,许多愚昧好笑,许多无甚意义的排场,但还是禁不住深深地着迷于这新鲜的刺激,也着迷于从灵魂深处升起来的各种感慨。当她向小耳讲述起来葬礼的过程复杂得不可思议,她的朋友表现得心不在焉,嗯嗯啊啊地应答着,显然并没有集中于她的话题。
喂,你怎么一直在走神啊。斯宁不乐。
……嗯,我去找过她了。小耳说。
谁?啊!斯宁反应过来,她很惊讶,本以为小耳不会有勇气,她问,结果怎样?
小耳苦笑,眼泪在大眼睛里打转:我爸也在,当着那女人的面给我一耳光。
那是他第一次打我。小耳说着眼泪掉下来。
这次轮到斯宁愣住了,她气愤极了,却不知该如何安慰,只好抱着她可怜的好朋友,力不从心地开解着:你爸会后悔的,一定会的。他肯定是恼羞成怒才对你动手,因为他知道自己做错了事情。
小耳抽抽搭搭道,最近他们老是吵架、打架,摔东西。听说我爸的厂子也快关了。
小耳的爸爸经营了一间砖厂,过去很红火,竟然说话间就要倒了。
哎——斯宁只好感慨,果然情场得意,赌场就失意。说完她就意识到这句话是多么不合适,但小耳并未往心里去,她冷笑着说,算了吧,我看他情场也得意不了多久了,那女人无非是看上了他的钱。小耳的言下之意。已经把父亲当成了敌人的角色,有点乐见其败的意思。
不一定哦,你爸那么帅。斯宁开起玩笑,小耳撇撇嘴,跟着笑了。
复学降级之后,斯宁和小耳在一起的时间少了许多,她始终不愿意主动走回过去熟悉的那片区域,就像不愿意再碰见曾经喜欢的那个男孩一样,时间和空间都在她心里制造了难以逾越的隔膜。如果小耳想找斯宁,会自己到教室门口来等,虽然知道好朋友将要分享给她的一定是些沉重的话题,斯宁还是因为被需要而深感踏实。
走在一条阒寂无人的巷子里,小耳轻轻地说,我妈提出离婚了。
哦。那你爸呢?斯宁的声音平淡得连自己都觉得残忍。
不同意。小耳需要的好像也只是倾诉。
呃……奇怪。
我也觉得,都闹到了这个程度,还有啥意思。
你爸具体怎么说?
说错了呗,保证以后再也不了。但我知道他跟那女的根本没断。
唉,这种事情也不是说断就能断的吧。
嗯,婚姻也是。真可怕,以前他们是不顾父母反对死活要在一起的。
你爸妈?
是啊,爱得那叫一个天崩地裂。可还不是一样。小耳垂头走着,专心地踢飞路边的石子,冒出这样一句丧气的话:说真的,看他们这样子,我现在对爱情啊婚姻啊什么的也没信心了。
别这么想啊,他们是他们,你是你。斯宁自知这安抚很敷衍。
呵,如果是你,你能够不受影响么?
不能。斯宁没说话,扪心自问已有答案。她只是不愿意说出来罢了。关于现实的很多苦闷,哪怕身边的这个密友,斯宁都很少提起。不全是羞耻心之类的顾忌,而是她跟小耳在一起的时候,自然而然地将那些烦恼抛远了。她们谈心的方式通常都是小耳在倾诉,斯宁在开解,也许就是在这劝慰他人的过程中,自己的内心多多少少会获得一点救赎吧。当然,那时的斯宁还没有想到救赎这一层上,她想得很简单,因为倾听朋友的烦恼,从而分散了自己的注意力,生活里的郁闷苦恼得到暂时的缓解,她每次都意犹未尽,同时深觉自己这种心理有些卑鄙。
有几分钟,两人都没再说话,各想着各的心事。斯宁的手揣在衣兜里,小耳的姿势也同样。她们互相陪伴而又各自单独地走着,并不像其他亲密少女仿佛连体婴儿恨不得粘连在一起,小耳的性情里其实有粘人的成分,也会在下课时约上别的女生一起去洗手间。但很自然的,与斯宁在一起时她就收敛起来那些依赖,尽管从心理和情感上她对这个朋友都有着深深的信赖的眷恋,但她也觉得未曾真正了解过她。她们一同长大,小耳可说是看着斯宁如何从活泼开朗的少女变成如今时而沉郁时而神秘的模样,斯宁和别的女孩一样,会说说笑笑,但小耳始终觉察到,那层微笑里有一层抹不去的影子,就像她的身体里住着另一个人,一个小耳完全不了解的人。
小耳喜欢斯宁,更发自内心地信任她。这种信任几乎是她在其他任何朋友身上都找不到的,都难以比拟的,甚至可以说,带着一些她自己也难以解释的尊敬与崇拜。也许是因为斯宁面对一切都淡然处之的态度,她安安静静地生病,安安静静地复学,安安静静地接受着命运给的一切,在小耳看似大大咧咧地而实际敏感的内心似乎已经有了预感,她的朋友会成为她灵魂的引领者,带她走向很远很辽阔的地方。
穿过小巷,转弯就是环城公路,汽车来来去去,两个人坐在栏杆上,偶尔晃荡小腿。
真舒服啊——小耳发出一声感叹,仰面朝着半空说:都不想回家了。
呵呵,我常常在这里一坐就是两小时,是很舒服。斯宁笑。
真的?那我以后陪你坐。小耳说,言语中饱含了热烈和同情。斯宁这才觉出刚才的话有几分凄酸,她宽慰着拍拍小耳撑在栏杆上的手,肉肉的,还很暖。这让她的心也跟着暖起来。
湿冷难熬的冬天,阳光极少福泽到位于四川盆地西边的这座小城,到夜里更是寒气逼人。斯宁和她的朋友小耳却在路边栏杆上坐过了不少茫然无聊的伤感如薄雾笼罩的夜晚,小耳的父母没有离婚也没有和好,悬而未决的家庭关系给小耳带来没完没了的烦恼,她慢慢觉得乏味,开初还在斯宁面前哭一哭,后来连哭的兴致都没了,两人多是闲聊生活,谈及以后的人生,考什么样的大学,憧憬什么样的爱人。有一度小耳喜欢柏原崇,喜欢得发疯,三句话不离这个拗口的名字,斯宁附和着,到底没能从一干男明星中辨别出这个传说里帅得摧枯拉朽的男人,她喜欢的是《东京爱情故事》里的永尾完治,喜欢他的沉默和转瞬即逝的灿烂笑容,同时又为他的软弱深感不满,完治最终没能和莉香在一起,斯宁深深遗憾。
不久后小耳父亲的厂子果然倒闭了,斯宁陪着她特意经过那里,没有进去,只远远地看一眼当做凭吊,那里留下过两人幼年时期快乐的记忆,她们都不约而同地记起站在运砖的车上任它沿着轨道滚动,在行将到达终点处惊险万分地跳下来,半空中都是石灰飞舞,玩到最后常常变成了两个小雪人。工厂倒闭了,欠下不少工人的工钱和周转不灵时各处的借款,小耳的父母不得不离开家。他们携带着仅剩的家底去不同的地方做生意,把即将高考的小耳托给家中老人。由他们去吧,小耳无可奈何地说,她不再痛苦于家庭的裂变,不得不接受的现实也让她迅速成长着,这种改变有点无奈,有点没心没肺。后来小耳与斯宁的谈心,逐渐将重心投入在“怎么办,有个男生经常到学校门口等我”这样的事上,恋爱的萌芽对年轻女孩来说固然是折磨,但无疑要比深陷于家庭破裂的缝隙间苦苦挣扎要轻松得多。
那一时期斯宁也对自己的生活产生了前所未有的想要离开的冲动。人和所有动物一样,在面对困难或痛苦的时候首先做出的应激反应是躲避,躲避是天然的自我保护机制,这和软弱不软弱没有关系,是本能。妈妈那次寻死未遂反倒成了笑柄,阿姨们时常提起来半是玩笑半是讽刺,爸爸当然也受到连累,身份继而沦为“连老婆孩子都无法养活的人”,他们在大家庭中的位置更为黯淡。斯宁连外婆家也不愿意再去了,疼的时候,难受的时候,她就躺在自己的床上,瞪着屋顶有污迹的墙面,将那些污迹想象成一组一组画面,又或是兴致勃勃地想着假如中了彩票头奖应该怎么花——那时候彩票事业在小城里刚刚兴起,斯宁敢打赌,有一大半的穷人的闲暇时间都消耗在了这种想入非非上,尽管他们其中的绝大部分根本连买都没有买——斯宁甚至将分配的百分比用笔在纸上写下来。
生活仍旧艰难,看不到一点希望。爸爸的收入只够他自己抽烟,他的烟瘾很大,是多年的司机生涯留下的习惯,斯宁也偷偷抽过,她不以为指间那短短的8厘米有什么吸引力。后来爸爸没开车了,下岗前的一度在汽车运输单位担任了很体面的职位,小小的县城里,他们家一向属于较为富裕的阶层,这也是为什么经济如此窘迫妈妈也不放弃在物质上的要求,宁可缺少也不可劣质的原因。市场经济的加速,国营企业的重组,像一艘巨轮突然转向,让很多人的生活都发生了改变。这些是很久之后斯宁才意识到的问题,命运折转的不止是她一个人,不止是他们一家,在表面平静之下许许多多家庭都面临过危机。那一年斯宁的叔叔下海经商也遭遇严重打击,物质是生活和谐的根本基础,他们家时常传出不愉快的纷争,没多久叔叔和婶婶离婚了,办妥手续才知会了家人,大家都哗然,但没有太惊讶,感慨得最多的一句话是“大难临头各自飞”,谁知他们的故事还仅仅是个开始,离婚之后的叔叔和婶婶仍然住在一起,这也是当时社会里不难见到的现象,因为这样较为经济,也因为各自还没有寻到更好的前程。
看了这些,斯宁的心里冰凉冰凉的,她不十分难过,只是悲观地断定了,大概生活就该是这个样子。她继续默默地念书,虽然诗人常说冬天来了,春天不会远,但对斯宁来说,春天真的好远好远。如果你那时从小城经过,如果你在路上看见一个双手插在衣兜里,瑟缩着双肩,闷头走路,好像世界的一切都和她无甚关系,是的,如果你看见那样一个发着灰色光芒的女孩,毫无疑问,那就是斯宁了。
不止一次斯宁的爸妈在压力重重的生活中提到了离婚,有时是吵着架,妈妈说嫁汉嫁汉穿衣吃饭,我嫁给你之后就没有过过好日子,爸爸说那你就找别人去。妈妈说行啊,我们明天就离婚,哪个龟儿子才不离。有时是以极平静的口吻提出,仿佛既定的计划,即刻将会实施。有次小姨和姨父来家里玩,他们聊着聊着又提起了这件事,就像讨论等会儿吃什么那样轻描淡写,斯宁习以为常地盯着电视,姨父叫住她问,如果你爸妈真要离婚,你怎么想。斯宁说,如果他们都觉得好,我没问题。
电视屏幕闪闪烁烁,斯宁的情绪一丝波澜也无,她觉得自己足够坚强,可以面对一切困难。一时间房间里的空气似乎凝固,大家都顿了顿,发出几声没意义的干巴巴的笑。那时斯宁毕竟年轻,不能真正懂得家庭变故会给一个人的人生带来怎样盘根错节的影响。小姨父却由此得出她是个冷血动物的结论,说是没见过这样冷漠的小孩。斯宁对此论断不以为意,弗如说在这动荡不安的生活中,她愿意做冷漠的人,冷漠,坚硬,不受伤害。
在某些人的逻辑里面,痛了一定要哭,害怕就一定要叫,这才叫做正常。而如果说那时的斯宁所表现出来的淡漠是因为处于封闭而别扭的青春期,是她对生活了解得不够深刻所致,那后来她所经历的一切最终将她的人生态度指向了这种看似无情的恬淡。但那已经不是无情,而是顺服。很多年以后,斯宁逐渐体会到一条戒律,越是痛苦,越要沉默乖觉,痛苦没有赋予你对生活张牙舞爪的特权,相反,哭天抢地是得意的人才拥有的自由。痛苦,它只会将人深深压低,直至你完全顺从谦卑。
一开始都会逃避,逃不掉就用力挣扎,最后慢慢消停,接受下来。这是斯宁和小耳在困难重重的青春期里共同总结出来的规律,逆来顺受的生活真理。然而复杂的是,真正让斯宁喘不过气的不止孤独难以排遣,不止经济的窘迫和困难,不止身体疼痛和药物的副作用,还有爸妈的爱。如前面所言,尽管生活状况不稳,爸妈还是竭力给她最好的物质,这种给予充满即兴的撞彩的成分,撞得多则多,撞得少则少,经济上的起起落落使手里的东西变得极其不真实。斯宁最为难忘有两三次,周末,小耳约她出去,年轻人在外无非吃吃宵夜喝喝饮料,妈妈担心斯宁在朋友面前受窘,硬将身上仅有的几十块钱塞给她,并嘱咐她一定要花,要舍得花,斯宁攥着那钱走出家门,咧了好几下嘴,百般滋味最后都是苦涩。
面对来自爸妈的爱,她根本没有不接受的余地。可是花销这爱更需要勇气。每次斯宁都选择把钱花掉一点剩余一点,回家后好好地放在茶几上。她认为这是较为妥当的做法——既不使自己在朋友面前难堪,也不使爸妈因无力给她更多而心酸。
春天总归是到了,春天是最为复杂的季节,各种病菌和万物一起复活,流行病,倒春寒,花粉和污染……斯宁如愿以偿地等到了气温回升,又猝不及防地撞上了寒流再来,她不喜欢阳光刺人的亮度,却依恋着在阳光上闭上眼睛晒一晒的奢侈。这一切的一切真实矛盾。后来斯宁打了一个喷嚏,然后发烧了一星期。
发烧并不痛苦,发烧是所有生病中最美好的体验,斯宁昏昏沉沉地躺着,就像躺在一艘船上,身体随着船身浮浮沉沉,那种晕眩美妙极了。晕眩中还有不断叠加的梦境,她频繁地梦到离别:人潮汹涌的码头,大家都在等一艘远航的船,很多人都上船了,她上不去,眼巴巴地看着船只离开岸边驶向更宽广的水面,而岸上只有她一个人;又或者梦到她在船上,所有的朋友和亲人都在岸上,她慌张,又兴奋,滔滔江水在脚下奔腾,他们笑吟吟地跟她挥手说再见;还有的时候,斯宁梦见自己在小城的街道上走着走着,周围场景突然变换,她置身于一座似曾相识又全然陌生的城市,花花绿绿的店铺,不停闪烁的霓虹,她惶恐而惊喜地沿街疾走……
成长中有各种各样的烦恼,也有各种各样的诱惑,但一切都及不上离开的急迫,在连续多日杂乱的梦境之后,斯宁的烧退了,那天她觉得身体格外轻松,便换了球鞋独自出门。真是一个好天啊,她沿着滨河的路边慢慢散步,河岸上有一些放风筝的人,太阳此时完全无私地照着世界,再也不恶作剧般地忽进忽退了,天空中一朵云都没有,真正的万里无云,碧蓝如洗。
斯宁轻快地走着,她被一种类似焦灼的愉快驱逐脚步,同时意识到这已断然不是在野外的礁石上睡个午觉听会儿河流的声音就可以缓解的焦灼。那天斯宁做了一个决定,并立刻就深陷于这个决定所带来的狂喜和忐忑,她知道,不管从体力还是智力上自己恐怕都还没有为********的世界做准备,但生活何曾由你准备好才拉开序幕?面对未来,她忽然无所畏惧野心勃勃。
在就读的班级进入高二下学期的时候,斯宁决定回到原来的班上和原来的同学一起参加高考,年级之间课程的变动有许多矛盾之处,有些内容斯宁学过两次,而有些内容则完全陌生,她本来就算不上成绩很优异的学生,没有人不认为她这个想法胆大妄为。爸妈和斯宁认真谈过,她就迫切想要脱离现状以及担心被朋友们甩下的恐惧,做了一次不得不说是夸张的阐述,一向开明的爸妈便认可了她的决定。试试吧,去试试看也好。他们说,反正如果考得不理想,继续读也是可以的。斯宁点头,她其实心意已决。
告别毫不困难,在渐渐容纳斯宁的新班级中,好几个同学对她的离去感到依依不舍,女生们不约而同在笔记本上留了优美深情的信给她,同桌的鼻毛男一反常态在上课时没有打瞌睡,斯宁问他你今天怎么不睡觉了,他说舍不得你嘛,多看看。语气是油嘴滑舌的,但神态十分正经,这个斯宁倒是分辨得出来,她有一忽儿心猿意马,终是笑了笑,说,舍不得也是要走的,你别睡太多,虽然基础好,但食老本不是办法。这样就算是很郑重,也很珍重的话了。斯宁想,他们兴许不会再有多少机会见面说话了,结果果真如此,小小的学校,同一条走廊,一次都不曾碰见过。
老同学们对斯宁的回归都挺开心的,尤其小耳,表示出极大的安慰,她说,要不然等我们都走了,留你一个人多可怜。说这句话的小耳没有预料到,几个月后意外落榜留下来复读的那个人是她,她更没想到的是,自己的人生会因此发出完全不同于预想并且无路可返的枝桠,有时不得不承认,生活是最难预计毫无规则可言的一场局。
斯宁被安排在第四排副班长旁边坐下,这个位置立即让她找回了“我的地盘”的优越感,她依旧受老师重视,被同学们喜欢,因此她也跟着切换到原来的频道,上演着性情里活泼爽气的一面,但的确已经有不同了,就像村上春树在《海边的卡夫卡》里所说,走出沙尘暴的你不再是走进沙尘暴的那个你,斯宁或多或少地了解到,这个就是生活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