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难得悠闲的周末,我趴手趴脚地坐在公园的长椅上,享受脑海中空空如也的宁静。雅然则靠在我身边,观赏着公园里的一景一物,对面的大树底下一群老头正围着下棋,几个玩水枪的男孩子旁边还有个吹着泡泡的小女孩。
转眼间,春天又将逝去,鸟儿们空灵的声音似乎也变得有些浑浊了。我再仔细一听,原来是有其他的声音混入了鸟叫声中,那低沉的音色咕噜咕噜地响着,出卖了我身边这个穿着白衬衫和浅蓝色裙子的女孩。
“你看你,饿了吧?”我对雅然说,“刚才我买的肉串的时候你还不要。”
“刚才的确不饿嘛。”说着,她的肚子又叫了一声,但她却面无愧色,十分淡定地说,“走吧,我们上哪儿吃去?”
“我拿到这个月的工资了,请你吃点好的吧。”我起身离开了舒适的长椅。
“这么好?”她调皮地瞥了我一眼。
“就当是补偿前几个星期没陪你吧……”
“你记得就好。”她似乎很满意地点点头,“看你这么得意,工资拿到多少?”
我习惯性地摸了摸口袋,感到里面只有干瘪的一小叠纸。尽管我很想逞能,可这连打零工端盘子都不如的微薄工资要是吃顿好的估计就只剩一半了,更何况今天仅仅还是月初。
看我的表情有点尴尬,雅然立即心领神会地说,“我们还是去吃大排档吧,我今天特别想吃那里的刀削面。”
她的善解人意总能及时解救我的自尊心,作为小小的报答,我像刚恋爱的时候那样牵起她的手,十指相扣。而她却害羞地把自己的手抽了出来,还嫌弃地推了我一把,好像我们已经是老夫老妻,什么肉麻的举动都没必要了。
我们走进闹哄哄的小吃摊,挑了个相对僻静的位子坐了下来。雅然连问都不用问就点来了我爱吃的菜色,令我食指大动,二话不说立刻开吃。
雅然捧着热腾腾的汤碗,向我问道,“下周你乐队里的工作还忙吗?”
“不知道,他们都是临时决定的。”我擦了擦沾满酱油的嘴说,“上两周他们去外地参加演出,也是到了出发前一天才告诉我的,没想到一堆器材要运来运去,累死人了。”
“怪不得我和你打电话的时候你的声音有气无力的。”她愤愤不平地说,“可你都在那儿做了半年了,他们还是把你当苦力使唤?”
“也有技术活。”我说,“比如叫外卖的时候要记得陆磊讨厌吃蔬菜,而那个挑剔的主唱一定得吃辣的。”
我对自己苦中作乐的幽默感挺满意的,但雅然似乎没被我的笑话逗乐,而是正儿八经地说,“那你这工作还有什么意思,还不如和我一样找份实习呢,大三暑假的实习机会可多了。”
“我做乐队助理又不是为了赚钱。”我对她口中的“实习”二字不屑一顾,它和“考研”“考托福”并列为我大学里最烦听到的三个词,因为它们都带有很浓的世俗味道。
“我知道这是你的兴趣,可我没见你做那些杂活能有多高兴。”
“当然不会一直这么做下去,我这是在等待机会。等我在这圈子里混熟了,自然会有发展的契机。”
雅然将信将疑地眨了眨眼睛,“对了,你上次不是听说有个认识的乐队缺人手吗,后来呢?”
“本来说是要一起聚餐聊聊这事的,可那天我忙着帮摄影师收拾现场,所以没去成。”我含含糊糊地回答,但实际的情况是BLACKOUT和其他圈内人士的聚餐碰头从来都不会带上我,半年以来我没有认识一个我们乐队之外的人,更不要说什么发展机会了。
“你知道,这是需要时间的。”我似乎在安慰雅然,却又像是在安慰自己,“我会伺机而动,总能等到转机。”
“可是,你就准备一直这么等下去?不上课,也不实习,就当个乐队助理直到大学毕业?”
虽然雅然的声音温和、语速平缓,但她的话还是让我想起了父母式的咄咄逼人。她似乎并不关心我的理想,不关系我当下的心情,只知道担心我的未来,好像对它有多大的期望似的。“这我还没想过。”我说,“大三还没过完,想那么远的事情干嘛。”
“还有三个月就到最后一年了。我听学姐说,大四一开学就得忙着找工作了。”
“哦。”我不太高兴地应了一声,表示对这个话题毫无兴趣。我在大学里好不容易能脱离父母的管束,享受几年清静,没想到雅然竟站到了我的对立面上,还向我揭开了新一轮抉择的序幕,这简直是对我的背叛。
我盯着自己的饭碗大快朵颐,不与她有眼神交流,不给她继续说下去的机会。她果然识相地沉默了一会儿,不再刨根问底,继而叹了叹气。大排档里吵吵嚷嚷的,到处弥漫着油腻和汗渍的气味,我想她是因为太闷热了所以有些闹心。
直到桌上的盘子快被我清空了,她才又开了口说,“一会儿陪我去逛逛礼品店吧。”
“好啊,谁过生日?”
“是我的一个学姐,她要结婚了。”
“哦,没听你说过比你大好几届的学姐啊。”
“她只比我大一届,打算一毕业就结婚。”
又是一个无聊的话题,我心想。在乐队圈子里,大家从不会讨论这些,朝九晚五的工作、传统观念的婚姻,都被当成是俗不可耐的主题,极少有人提起。
“这么年轻就结婚,太冲动了。”我随口应道。
可是,雅然的脸上却露出了令我困惑的羡慕神情,“人家可是青梅竹马,认识十几年了。而且他们大学读得又是同一所,前几天刚在学校里拍了婚纱照。”
“这么声势浩大,是富二代吧?”我这么说,是想将她可能抱有的不切实际的愿望扼杀在摇篮里,不料这一击却被温和地弹了回来。
“他们可节俭了,连摄影公司都没请,全是让同学们帮忙搞定的。”说着,她点开了手机里一个花花绿绿的相册,递到我的面前,“你看拍得多自然。我就喜欢这种干干净净没怎么PS过的感觉。”
我快速地瞟了一眼,敷衍了两句,“不错,不错。”接着飞快地把手机递了回去,好像刚才捧着的是一颗不定时的炸弹。我隐约感到有股令人心慌的压力正在逼近,我想要赶快结账,给这个令人不快的话题画上一个仓促的句号。
“我们结婚的时候也能这样就好了。”雅然丝毫没有察觉到我的慌张,仍旧沉浸在她的幻想里,“我们可以回高中取景,再找几个以前的同学一起来。现在想想,我最要好的朋友都是高中里认识的。”
结婚这样沉重的话题果然不可阻挡地从别人转移到了我们自己身上,但我还没有放弃将这个“皮球”踢走的希望,故作轻松地掐了掐她的脸蛋,说:“你想得也太远了吧。等到那时候,大家还联不联系都不知道。”
“你觉得有多远?五年,十年?”雅然的声音突然低沉了下来,像是一支冷冰冰的箭向着毫无防备的我射来,“你是不是从没想过我们俩以后的事?”
我慌慌张张地答道,“想过,当然想过。”我还想接着说些什么作为,却发觉脑袋里一片空白,找不到任何证明自己认真想过的依据,气氛顿时变成了尴尬的冷场。
静待几秒后,她失望地摇了摇头说,“我知道,你没想过,从来都没有认真地想过。可能你的感受还停留在高中的时候,觉得大人世界的一切都还与你无关,对吧?”
我无言以对,想要狡辩又不敢胡编乱造。记得雅然曾经为此表扬过我,说我很少撒谎,而且撒起谎来特别明显,她一看就能看出来。
“阿骏,我们在一起已经五年了。”雅然严肃地看着我说,“再过一年,我们就要开始工作,自己谋生了。”
我咽了一下口水,面无表情地对着她,不知应该作何反应。
雅然忧愁地低下了头,下垂的睫毛背后似乎闪烁着泪光。“我并没有妄想像学姐那样一毕业就结婚,我只是觉得这件事应该没有你想得那么,那么远。”
看到这一幕我非常心疼,想要张开双臂以拥抱来安慰她,可却发现自己双手冰凉,没法温暖别人。我连自己的梦想都还没有着落,竟然就要开始面对两个人的的未来,一种摆脱已久的束缚感如今改头换面,卷土重来。生活抛给我的问题滚成了一块巨石,从坡顶向我飞速袭来。而我手无寸铁,不是逃跑,就是等死。
“算了,我只是随便说说。”还没等我做出选择,雅然就给我判了死刑,“礼物我待会儿自己去买吧,反正男生的意见也没多大参考价值。”
就连生气的时候,雅然都想着要给我台阶下,这令我羞愧万分。“还是一起去吧。”我诚恳地央求道,“我就站你旁边陪着你。”
“不用了,你最近也累了,回去好好休息吧。”
终审判决,死刑。
那之后连续好几天,雅然都没有再主动联系过我。虽然我一问她便总说是忙着实习和准备期末考试,可心虚的我还是整天坐立不安,时不时地想起那天她离去的背影。说实话,那是我近几年来第一次注意到她的变化。不知不觉间,那个扎着马尾辫的高中女生已经烫卷了发尾,穿上了高跟鞋,打扮得成熟又得体,不乏优雅的气质。或许不久之后,她就会成为白领女性,英姿飒爽地驰骋于职场,说不定还会受到成功男士的追求……我幡然醒悟道,自己连雅然的脚步都快跟不上了。
一个无所事事的夜晚,我躺在宿舍又硬又窄的床上,逼迫自己考虑雅然所提出的问题。我想了好几个小时,还是对这个话题没有实感。直到室友们都上了床关了灯,我还是睡意全无,只好对着一片漆黑继续发呆。
“你们,有没有考虑过结婚的事?”我感到大脑运作到了极限,只好向室友们求助。
“什么!你要结婚了?”躺在我对床的室友像是被突然惊醒,一下子坐起身子来看着我。
另一个不明所以的室友也兴奋地问起来,“真的假的?什么时候?你是怎么想的?”
我立刻就后悔把这事给提出来了。显然,和这群男生是讨论不出什么结果的。我看了一眼没出声的那一床,那家伙睡得像死猪一样没被我们吵醒。我心想,少一个人来凑热闹也好。
“没说现在要结婚,我说的是将来。”我解释道。
“切,没意思。”对床的那个又钻进了被窝里。
“看不出,你也会考虑未来啊。”另一个依然兴致勃勃地说道。他是我们寝室里典型的“未雨绸缪男”,凡是都要制定详尽的计划,不过照不照着计划去做则是另一码事了。“这事我早就想过了,我一定要在三十岁之前结婚。”
“哈哈哈哈。”对床的那个还没睡着,听到这句就笑了出来,“还以为你又要说出什么至理名言呢,一般人谁不打算三十之前成家啊?”
“你以为有你想得那么简单?”未雨绸缪男不服气地说,“你们想想,要是想娶个相貌不错、家境相仿、性格靠谱的媳妇,总得有房有车吧?要还得起房贷,负担起两个人的生活费,周末还要出去看场电影吃顿馆子,总得有七八千的工资才够格吧?”
“扯什么呢?照你这么说,穷光蛋都别结婚了。”
“你这就不懂了吧。”这两个人常常意见不合。
“好了好了,别吵了。”我说,“你继续讲下去,我听着呢。”
“我刚说到哪儿了?”
“七八千。”我答道。
“哦。”他酝酿了一下,继续说道,“就凭我们这种学校出去的,怎么也得先在小公司里做个几年,升个职,跳几次槽,才有可能达到那种水平吧。要是一切顺利还好,万一碰上个一波三折的,你算算,这得多少年?”
虽然他总爱夸大其词,但我觉得他说得不无道理,一想到未来的经济压力我就头晕目眩。其实,我并不怎么担心我自己的生计,除了填饱肚子,我对生活没有多大要求。可是,如果负担上另一个人的生活,还加上“一辈子”的沉重砝码,那感觉就完全不同了。
婚姻这个词,曾经零星地在我的脑海中出现过几次,像是一个遥远的剪影,闪着微弱而神秘的光芒。没想到,当我再次见到它的时候,它已经离我如此之近,以至于我能透过那神秘的面纱,看到曾经微弱的光芒变成了猛兽发光的眸子,虎视眈眈地紧盯着我。
“你可别被他误导了,他连女朋友都还没找到,天天就知道空想。”对床的室友在我忧心忡忡的时候又开口了,“我们几个里面,就你有女朋友,还谈了这么多年。我们都不担心,你担心什么?”
“我担心……”我思索了半晌,最后答道,“我担心我配不上她。”
“那你努力配上她不就行了?”他反问道。
“怎么个努力法?”
“缺啥补啥呗。”他刚才干脆利落的声音变得渐渐迷糊起来,“该挣钱挣钱,该养家养家……”
“这和刚才说的有什么区别?”
他留下一声似笑非笑的声音,然后打起了呼噜,那也成为了今晚寝室里最后的一点声响。大家都睡去了,只有我辗转难眠。时光不停前行,不管怎么沉浸在旧时的梦想里,生活的潮流都不会放过任何人,它要么领人去向远方,要么推人撞上礁石。谁说高考是人生最难过的坎?这个世界真是充满了刻意的谎言,和愚蠢的轻信。
我希望明天的早晨不要到来,因为它意味着明天的明天、后天的明天都会如期而至,令人没有喘息的余地。要是人生能够永远停留在混沌不明的时期,就像那凌晨三四点灰蒙蒙的天空一样该有多好,那我就可以一直睡眼惺忪,每每眺望窗外都能安慰自己说,“幸好,一切都还未来到。”
可惜,太阳还是在第二天的六点零五分准时从南面的窗户照射了进来,就算我紧紧闭住眼睛,阳光还是不知怎么地从我的眼皮缝里钻了进来。清晨是如此地生机勃勃,势不可挡,生活亦是如此。只要我的心脏还在跳动,我的血液还在流淌,我就必须在真实的世界中用力地活下去。如果太多的愿望成为沉重的负累,把我的双手占据,将我的前行阻挠,我就必须学会舍弃。
大三那年暑假,我终于下定决心辞去干了大半年的乐队助理一职,为了填充简历而找了份实习。我本以为几年前退队的那一幕会重演一遍,可是这一次陆磊却一点儿都不惊讶,甚至非常赞同我放弃这份吃力不讨好的工作。这让我在助理一职上花费的时光更显苍白与廉价,就连过去那顿刻骨铭心的拳脚伺候如今都成为了一种奢侈。
我穿上职业套装,在一家电气公司做学徒。虽说我学的是电气工程的专业,但实际能做的无非是一些修理机械的工作,每天蹲着和螺丝刀、电路板打交道,活脱脱一个蓝领工人。即便如此,这日子都比在乐队里被人成天差遣好过多了,我能获得与劳动相应的成就感,一份不错的实习工资,还有以后成为正式员工的希望。我的心情从没这么踏实过,从青春期开始就一直缠着我的那种迷茫,仿佛终于迎来了困倦期,躲到角落里打瞌睡去了。
我像是个已成家的男人,突然明白了责任的意义,拥有了人生的目标,我浑身上下充满干劲,一天从早蹲到晚都不觉得累。看到我的转变,就连父母也给了我难得的夸赞,他们日渐老去的面庞舒展出欣慰的笑容,而我像八岁的孩子一样感到自豪,似乎比想象中更在意他们的感受。幸好,当我发现这些的时候,一切还不算太晚。
聪明的雅然很清楚我的这些转变全是为了她,更加不遗余力地对我好。她的第一份实习工资变成了一个黑色的小MP3,放在了我的掌心里。我插上耳机聆听的,发现里面放满了摇滚歌曲,那一刻我便意识到,这是她对我失落梦想的补偿。
一天,我跟着师傅忙活了一个早上,到了中午休息的时候便累瘫在座位上。我的工作是如此忙碌而紧凑,以至于我从前丰富的负面情绪被削减到了只剩肚子里的饥饿感。我从包里拿出女朋友亲手准备的爱心午餐,放在办公室的微波炉里转上两分钟,摩拳擦掌地等候佳肴。吃进嘴里的那一刻,我仿佛体会到了世间最简单又最富裕的满足感,突然觉得我的人生变迁大概也就到此为止,不会再有多大变化了。
有时候,走投无路未必不是一件好事,对我这种在人生旅途上逢赌必输的人来说尤其如此。作为乐队助理的那半年时间,彻底扼杀了我那不切实际的梦想,也让我终于得以静下心来,回到属于自己的位置上。
我是如此地知足,欣喜,对新生活充满希望,直到有一天,下班时从包里翻出调至静音档的手机,发现屏幕上显示有两个未接来电,和一条未读短信。我打开发件人为陆磊的短信,对着那二十来个字读了又读,好像在看天书一般:“我们的贝斯手决定出国留学了,希望你能来做支援乐手。”
我心中忽然迸放出如同日珥一般强烈的火焰,它的温度要比雅然的双手炽热千倍,一瞬间就把我之前思考的一切都化成了灰烬。毕竟,我是一个不轻易屈服于命运的人,雅然一定会理解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