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间只有几平米的小房间里,拥挤地摆放着一张小床、一个电脑桌、几列书架、两把吉他,还有许多我不认识的器材。天花板的四角隐隐泛黄,几处墙面有些剥落,白色的漆面悬挂在半空,露出一块块灰色的水泥墙,要是强迫症患者见了一定会忍不住把它们扯下来。
陆磊的房间和我最初的想象大相径庭,这幅穷酸相与他秀气忧郁的“贵公子”形象全然不符。受父母的影响,我一直认为那些有精力感伤悲秋的音乐人都是些从小在暖房中长大、喜欢无病呻吟的有钱人,所以第一次在操场上见到他独自谱曲,我就认定他是个不食人间烟火的富家子弟。现在想想,大人们之所以会形成这种成见,或许是他们为了接受自己碌碌无为的命运而找到的借口,好像只要把他人的才华都归因于非凡的身世和家底,工薪阶层的平凡人生也就变得理所当然了。
陆磊的住所虽然狭小拥挤,却有着比富丽堂皇的家饰更不同寻常的地方:破旧的书架上摆满了摇滚唱片和乐理书籍,吉他和音箱的电线在我们脚下绕得像地毯上的花纹。普通十七岁男孩家里必备的篮球杂志、漫画、游戏光盘在这里遍寻不着,这里的一切都只与“摇滚”二字挂钩。
我跟着他学习贝斯已有两个月,几乎每周双休我都会到他家来报道。从最基本的乐理知识开始,我逐渐对贝斯这个四弦乐器有所了解,现在已经能够弹出几首曲子了。当然,仅限于教科书上的最简单的基础曲目。
陆磊成为了我第一个跨班级的朋友,这在我的交友史上可谓是一个里程碑。在学生时代,大家的交友圈都十分封闭,如果一个班的同学在聊天时,有谁提起自己外班的朋友,其他人一定会有意无意地投去羡慕的眼光,至少我是这么觉得的。
像我这样的普通人能交到的朋友,除了同班同学外,最多就是体育课上或者打网游时结识的队友了。这些人,虽在活动期间会簇拥在一起,但其实谁也不在乎对方是谁,大家都只关注游戏的输赢本身,一旦活动结束就会立刻散去。这种人去楼空的孤独感似乎每天都在反复上演,仔细想想不免有些凄凉。
有时,我想起小时候住在破旧平房里的日子会感到特别怀念。学龄前的孩子们在狭窄的弄堂里一块儿玩耍,我们那时虽不识字,却能清楚地记得彼此的名字。我们逃离大人们的视线,组成“秘密团伙”,跑到家附近的废弃工地,在栅栏上破出一个洞来,那儿就成了只有我们几个孩子知道的秘密基地。为了保守这个秘密,我们还每个人分派了职责,至于那时我自封的头衔是大王、军师还是船长,我已经记不清了。
现在,我即将和陆磊组成乐队,而我的头衔已经敲定——我将是一名贝斯手。套用他的话来说,贝斯手是乐队中“不可或缺”的一员。想到这里,我就沾沾自喜,儿时组成秘密团伙的心情仿佛再度浮现。
陆磊把一本贝斯教程摊开放在桌上,为我演示一遍书上的和弦后把琴交给我,吩咐我每段至少练习二十遍。不知为什么,他只需轻松拨动便能弹出的曲调一到我手上就变得稀奇古怪,我稍微弹快些,手指就像要打结似的不听使唤。
每当我练习的时候,他就回到电脑前分秒必争地编辑他的曲子。他使用的编辑软件非常复杂,我看了一眼就觉得头昏脑涨,但他却可以不间断地排列、修改那些音符。如果不是亲眼见到,我真无法想象会有这么执着于音乐的人,更不会想到玩音乐竟是一件如此枯燥乏味的事。
离我进门已有一个小时,除了教课,陆磊甚至没有对我说过一句闲聊的话。我一直坐在没靠背的凳子上吃力地练习,其实早已心不在焉,只是为了完成任务而拨动手中的琴弦,大脑根本已经记不清上一个和弦是什么了。但是,我不敢主动叫停,我可不想惹恼了他,万一“贝斯手”的头衔被收回,我可就前功尽弃了。
“这段不错。”又过了半小时,陆磊终于肯定了我一声,“我们休息一会儿吧。”这听起来比下课铃声还要令人舒畅。
“YES!”我做出一个成功的手势,立马起身伸了个懒腰,“我去倒杯水。”说着我便熟门熟路地走到客厅,打开一大瓶雪碧咕咚咕咚地喝了起来。我顺便四处张望了一下,客厅的电视机关着,厨房里也没有动静,说明今天除了我俩没有其他人。
“你妈今天不在?”我捧着雪碧回到他的房间。
“我妈?”他一脸诧异,好像从没听过这个词似的。“哦。”接着,他神情一转,摆出幡然醒悟的表情,“你说的是我姨妈吧。她今天大概出去有什么事。”
“姨妈?你是说你和你姨妈住在一起?”
尽管我来过他家好几次,但从没听他提起过家里的情况,因此我自然而然地把他家里常出现的那个女人当成了他母亲。她给我的印象是一个不苟言笑的人,一般家长总会热情地招待自己孩子的同学,但她却从没对我说过欢迎之类的话,每次只会把客人专用的拖鞋扔在门口,示意要换了鞋才能进屋里。她对陆磊也不怎么说话,有时我们好好地在练琴,她会突然闯进来收拾东西,如果看到房间脏乱会责骂几声,离开时还不忘把门重重地关上。
听到我的问题,陆磊轻微地点了点头,眼睛没有离开电脑显示屏,但是显示屏上的鼠标已经停止移动,看得出他只是在装模作样。
“那你爸妈在哪儿?”见他的心情有所动摇,我继续问了下去。
“不知道。”他耸耸肩,似乎事不关己。
眼看着线索就要再次中断,我有点不甘心。他的家庭背景令我十分好奇,这或许是理解他为何如此特殊的关键,但如果我表现出迫切的好奇心,他一定会对此排斥,反而选择避而不答,这是我多年来与人交往所得出的结论。因此,我决定放缓脚步,消除这紧张的气氛:“这样啊……”我摆出思索的神情,并对他善意地笑了笑,“不想说就别说吧。”
“也没什么想不想说的。”他象征性地移动了两下鼠标,示意自己正在忙,“我确实不知道他们在哪里,在干些什么。”
“我总觉得你背负着一些别人没经历过的事,所以总是郁郁寡欢。”
“是吗?我看上去这么阴沉?”两个月以来,他第一次放下了手头的事,直视着我,好像他是第一天见到我一样。
“嗯,有点让人难以接近。”
他似乎对此不敢苟同,“我只是话比较少而已。”
“看出来了。我们认识两个月,你说的最多的就是‘这里应该这样弹’。”说到这里,我们两个一同笑了起来,距离似乎也拉近了一些。
我知道聊天时只要表现得平易近人,另一方就会不知不觉放下警惕,吐露心声。我曾靠这一“技能”交到了不少愿意对我倾诉的朋友,但是每当我向他们谈论起自己的烦恼时,那些人就立刻没了聊天的兴致,三言两语就结束了话题。那时我明白到,他们喜欢的并不是我这个人本身,而仅仅是我提供的“倾听服务”,一旦这种“服务”停止供应,我也就失去了价值。从那以后,我就学会了少说多听,我在别人眼里的形象大概也因此越发模糊。
“其实我也没什么特别的经历。”陆磊接过我递去的雪碧,喝了一口说,“我爸妈没空管我,就把我寄在姨妈家里养,我已经不记得上次见他们是什么时候了。”
“他们这么忙,是生意人吧?”
“不知道,总之他们没空顾及我。”他走到唱片架前,一列列扫视寻找着某张唱片,“不知道你有没有体会,我觉得人的本性就是自私而不负责任的。很多人喜欢一时兴起,做些不经过大脑思考的事,之后又不愿意承担责任。还有些人用善意的表象来掩盖自私的愿望,当事与愿违的时候才发现自己的善意其实并没有那么强烈,于是就撒手不管了。”
我并不清楚他在说哪类人,但我还是配合地点了点头,“你说的善意是指你姨妈?她对你不好吗?”
“还好吧,至少把我给拉扯大了。不过她心里对我一定是厌烦透顶了。”
“你确定?她不喜欢你为什么要领养你?”
“我本来也不理解,有一次我和她吵架,把她给逼急了,那天她又叫又跳,语无伦次地说了很多。她说她命苦一直找不到合适的人结婚,但是又很想要小孩,所以看到我爸妈对我不管不问的时候就自告奋勇地把我接进了她家。但是我辜负了她的期望,从来都不是个讨人喜欢的孩子,又老是顶撞她……可惜,她这个时候想脱手已经来不及了。”
陆磊说这些话的时候,两眼一直盯着架子在搜寻唱片,他的语气平缓而轻松,好像真没什么大不了的。但是,这在我听来却是不同寻常的经历,我好像已经明白他身上的这股忧郁气是从何而来的了。
我接着问道,“你是说她其实想把你还给你爸妈?”
“嗯,但是好像失败了。他们两个行踪不定,说不定早就分居两地有各自家庭了,我就像是烫手的山芋,谁都不想接手,只能赖在这间房子里。不过没关系,我很快就成年了,很快就不用再做她的负担了。”说完,他终于抽出一张唱片,放到我眼前,“这个乐队你听过吗?”
那张唱片的封面极其简单,只有黑白两色,背景像是一面白砖砌成的墙,墙上潦草地写了几个英文单词:PINK FLOYD THE WALL。
“没听过”,我回答道。不过我没打算告诉他,除了电视里音乐频道放过的几首摇滚歌曲外,我对摇滚一无所知。
“平克·弗洛依德是七十年代的英国最伟大的乐队之一,他们的音乐里充斥着对人性的反思和斥责。”他指着唱片背面的曲目说,“他们的专辑里我最喜欢这张,这里的“墙”隐喻了许多东西——战争的产物、社会的僵硬体制、人与人之间的隔阂。”我不知他的话题是怎么从家庭突然转向音乐主题的,但显然他觉得这个话题与他更有关一些,“其实,战争不就是人们自私欲望的集合体吗?每个政客都只会说些冠冕堂皇的话,说是为了守卫国家的利益,做的却是破坏人们生活的勾当。当真正的责任摆在面前的时候,他们除了狡辩就是推脱。”
我对他展露出会心一笑,实际上根本不知该回答他什么。对于战争,我的理解还停留在游戏中用什么装备能打赢敌人的程度,他的这一席话似乎出自比我大十岁的人口中。不过,我很喜欢这种高深的言论,如果哪天我也能说出这种话,一定会让所有人对我刮目相看吧。“这张专辑放来听听吧。”我期待它能为我带来深刻的见解。
他像对待珍宝一样小心翼翼地打开外壳,将唱片塞进电脑光驱里,“你注意听里面的贝斯,非常有灵气,多听这样经典的曲子对你以后自己弹或者编曲都会有好处。”
七十年代的吉他旋律时不时加入几声古怪的噪声,不紧不慢的节奏既不像舒缓的情歌也不同于激烈的励志歌曲,主唱阴郁的歌声像是面无表情地念叨着那些我压根听不懂的英文歌词,这与我平日里听到的流行歌曲形成了太大的反差,一时间我的耳朵无法适应,大脑自动为其贴上了“难听”的标签。
没听几首歌我已经昏昏欲睡,不能理解身边的陆磊一脸沉醉的表情。这时,我想起了他刚才评论的那段话:战争、人性、世界的奥义……在这乱七八糟的曲调和节奏中,在这喃喃自语的大段英语中,或许真的隐藏着高深的知识。为此,我必须克服自己的反感,努力去领会,如果我什么都感受不到,说明我根本没有理解音乐的能力。
接下去的半小时里,我使出了浑身解数,集中精力,像是破解数学题一样仔细聆听每一个音符,寻找它们之间的规律。渐渐地,我的身体适应了这种节奏,我的耳朵分辨出了贝斯与吉他的不同旋律,我好像体会到了曲子所要表达的情绪,好像悟出了音乐的意义。
“太酷了!”一张CD播放结束,我不禁啧啧称赞,自己都不知道是否出于真意。
“是吧!我就知道你会喜欢。”他仿佛遇到了知音,笑得像个孩子,“等我们组好乐队就能翻唱他们的歌了,你得加紧练习啊。”
我终于理解为什么陆磊会这么热心地教我弹贝斯了,或许他比我更迫切地希望组成乐队,或许他的头脑中已经有了清晰的蓝图。但是,他的计划有些不切实际,至少我不可能满足他的要求。
“你不是说他们是最厉害的乐队吗?要我弹出他们的曲子不知道得过多少年吧。”我对着陆磊直摇头,觉得这简直是天方夜谭。其实我心里想的是,我永远不可能弹出那种曲子。
“没你想得那么难。”他拍拍我的肩说,“虽然不可能达到那些大师的程度,但是只要基本功扎实了,一首曲子还是能弹下来的。况且,你不试试怎么知道自己不行呢?”
“可是……”陆磊充满信心地看着我,他的期望带给我不小压力,我只好选择说实话,“我没你那样的天赋。”
“弹琴需要的不是什么天赋,我读过许多乐手的访谈,那些吉他高手都是靠自己努力练习出来的。你看我,也没有什么天赋,但是很多曲子只要练习了都能弹出来。”
“我说的天赋不仅仅是指某件事上的才能,而是整个人的性格、能力、甚至命运……”为了推卸他投射于我身上的期望,我不得不把自己最真实的体会说了出来,“比如我,就算想要拼尽全力做一件事情,还是会动不动就分心,怠惰,然后灰心丧气……突飞猛进之类的奇迹不可能发生在我身上。”
见他对我说的话不屑一顾,我才意识到他这样的天才根本不理解我刚才说的话。我叹了口气,又补充了一句,“告诉你实话吧,其实我是个很平庸的人。所谓的平庸,就是连努力都起不了作用的。”
此话一出,房间里的空气仿佛停滞了几秒钟,我开始怀疑自己说出这样的大实话是否合适。
“刘闻骏。”突然,他严肃地喊了声我的名字,接着问道,“你知道摇滚是什么吗?”
“什么?”
“是一股反抗的能量,它能让底层的人们敢于以下犯上,让最普通的人也获得创造奇迹的希望。所以,从你拿起乐器的那一刻起,就不要再用平庸这种词来形容自己。”
在此之前,加入摇滚乐队只是一个冲动的想法,或许会像很多我有过兴趣的事情一样,不一会儿就被我放弃。但是陆磊的这句话,给了我前所未有的希望,像是魔咒一般使我相信乐队是摆脱平庸的唯一道路,而手中的贝斯,突然就成了我这个平民向世界反抗的枪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