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专栏我所痛恨的平庸(千种豆瓣高分原创作品·看小说)
43040400000003

第3章

十月三十一日,我学习贝斯七个月以后,终于第一次登上了舞台。

作为校庆日,每年的这个时候学校都会举行一个下午的文艺演出。对于大多数同学来说,这是一个难得可以不上课的下午。早上的课一结束,许多人就迫不及待地冲出教学楼,去小卖部里买些东西,坐在操场上进行“野餐”。品种繁多的零食虽然不一定能填饱肚子,但比起食堂里的饭菜还是强多了。就在一年前,我也怀着同样的心情在操场上转悠,难以想象此刻,我却踩上两级台阶,站在梦寐以求的舞台上准备演出的设备,整装待发。

所谓的舞台,设置在操场的一头,是由临时架子支撑起来的,生锈的铁架和薄薄一层木板,好像用力跳两下就有可能坍塌。舞台背后拉着一大块塑料幕布,上面用老土的字体印着“XX届校园大会”的字样。我记得去年也见到过这块幕布,看来筹备活动的老师每年只需把上面的数字替换掉,再拖出一些简陋老旧的音响设备,就差不多完事了。

简陋的舞台比操场的地面没高出多少,但是它足以让我热血沸腾,把一切和想象中不符的因素抛诸脑后。这不到一米的高度仿佛有着神奇的魔力,将几百人的目光集中到了我们这里。

一个月以前,我和陆磊还在心急火燎地寻找鼓手。我们几乎问遍了身边所有认识的同学,既没人会打鼓,也没人有兴趣学。眼看着就要赶不上这场演出了,我万分气馁,觉得是老天注定不给我咸鱼翻身的机会。就在这时,我们突然灵机一动,决定去学校的鼓号队里寻觅人才。

起初,我并不看好那个站在鼓号队最后一排的胖鼓手,我觉得他动作迟钝,面相凶恶,不听指挥,而且,长得比我还难看。但是陆磊却和我说,他是整个队里打鼓节奏最准的,一看就受过专业的训练,而且身上有一股适合玩摇滚的傲气。于是,我只能受命请他到排练室来一试,没想到他果然学过架子鼓,只用了几周就完全掌握了我们排练过的所有曲目,甚至还开始对我的演奏指手画脚,这让我再一次怀疑音乐是只和天赋有关的。

背后传来几声响亮的鼓声,示意我们的表演开始了。我配合着鼓手姚盛杰打的节奏,拨动贝斯琴弦,心中暗暗为不能演奏拿手曲目感到可惜。我跟着陆磊听了半年的英伦摇滚,对那类曲子的弹法虽不能说是烂熟于心,至少也是习惯成自然了,可是最后决定表演的却是一首朋克风的曲目,害得我演出前一天还在拼命地练习。

音乐老师在审核演出节目时,一口咬定我们之前准备的那首曲子太过阴郁,不利于学生的心理健康。幸亏姚盛杰作为鼓号队队员和她有点交情,好不容易才得到了第二次机会。我和陆磊不得不改变最初对乐队风格的定位,听从姚盛杰的意见,选了一首流行味很重的朋克曲子,这首歌在老师听来“积极欢快”,总算有惊无险地通过了审核。虽然这件事让我气不打一处来,但是当陆磊把这首英文歌词一字一字查字典翻译出来时,我们当场捧腹大笑,因为音乐老师这种约束学生自由的愚蠢权威,和歌词里暗讽的社会体制如出一辙。

朋克的曲风演奏起来其实没有多高的技术含量,我的能力也应付得来,但是台下走来走去的观众和我平日里安静的练习环境截然不同,我本就不怎么样的集中的注意力此刻受到了严重的威胁。这下,我只能放弃在镜子前练习了许久的演出台风,比如目中无人的眼神,挺拔潇洒的身姿,还有气氛热烈时跟唱几句歌词的口型……我浑身僵硬地站着,低头目不转睛地盯着四根琴弦,视线跟着手指小范围地来回移动,生怕跟丢了哪个音符。

歌曲演奏到一半时,台下的气氛渐渐热烈了起来。透过眼睛的余光,我隐约看见有的男生开始跟着节奏摇头晃脑,而女生们则凑在一起交头接耳,大家似乎都对我们的表演很感兴趣,站在前排的人数好像也比我们刚上台时多了不少。

众人的瞩目给予我前所未有的自信,一颗平时无人在意的心灵,此刻竟能通过乐器把情绪展现给所有人,原来这就是上台演出的感受。我忽然找到了平时练习的手感,指间的节奏越来越顺畅,心情也随着轻快的曲调缓缓上升,我感到双腿仿佛脱离了地心引力,身体轻盈像是在太空中漫步。顿时,我所站的舞台仿佛向四面伸展,阳光从云朵的缝隙中照射而形成了舞台的灯光,模糊的视线为我和观众之间配备了烟雾效果,我从未如此陶醉过,心中像是点燃了一团温暖的火,随着我的旋律不停曳动。

突然,台下有个身影晃过,高挑的身材,俏皮的短发,白皙的皮肤,我一眼就认出那是我心仪的女孩。她虽然与我同班,但我从没什么机会和她说话,她是班花,文艺委员,成绩优异,仰慕者众多,或许她从没正眼瞧过我。我定睛一看,她竟驻足停留在了台下,而且还站在我的正下方,这简直是天赐良机!我立即决定按原定方案表演,不能错过这个表现自己的机会。我抬起头,挤出迷离的眼神越过人群望向远方,两腿稍稍分开,把贝斯的位置往下挪了挪,摆出更随意自然的姿势。

就在我展现这英姿飒爽的一幕时,手指打结的感觉不合时宜地出现了。我先是弹错了一个音,接着心急如焚地去弥补,反而一连又错了好几个,随即我的节奏被打乱,怎么也跟不上大家的演奏了。我脸红到了脖子根,感觉耳朵都要烧着了,我愧对所有人的注目,只得将视线再次回到贝斯上,在深深的愧疚感中深呼了一口气,停下双手,等待了几个音节,像是跳长绳时等着绳子甩了好几下,找准节奏再一下子跳进去,虽然这非常扫兴,但我总算成功化解了危机。

我惶恐不安地扫视了一眼台下的观众,以为他们会发怒,会嘲笑,会投来讥讽的眼光。但事实上,谁都没有作出我想象中的反应,不是因为他们对我宽容,而是因为他们的注意力至始至终都没有落到过我的身上。

陆磊身穿帅气的皮衣和布满破洞的牛仔裤站在舞台的正前方,以潇洒的姿势抱着吉他边弹边唱。他像是天生的艺术家,虽然平日里练习时只是安安静静地坐着,但是一站上舞台就有惊人的表现力,而且丝毫不紧张。演奏曲目的吉他旋律丰富悦耳,配上他略带沙哑的特色嗓音,这乐声似乎不该出现在高中生的校园演出上,而是在某个花钱才能听歌的表演场所里。

而我,穿着一身不起眼的运动服,站在他的斜后方,像棵树一样木讷地弹着既不能算旋律又不算是节奏的乐器,又有谁会注意到呢?所有的掌声和欢呼都只是幻想,但是就连我的幻想都撑不到一首歌结束。我在心中对自己的阿Q精神苦笑了一下,默默弹完最后一个音节。

原来,像我这样的人即便在舞台上,依旧还是那个平庸的化身。贝斯这种乐器,无论弹的多好终究还是起辅助效果。甚至,对于那些不太懂音乐的人来说,有没有这个乐器根本听不出什么差别。

从某种意义上而言,这个乐器就像是我的人生。

回到家,我把琴包放下,演出的紧张令我精疲力竭,一进门就想坐在地上休息。母亲一听到我进门的声音立刻跑了过来,用抹布把我全身衣服拍了个遍,这是她每天的例行公事,她说我只要上过体育课就全身都是灰,不拍一拍会把家里的地板弄脏。我的母亲有洁癖,喜欢唠叨,激动时一开口就会像连环炮似的轰炸,心情好时则会滔滔不绝地谈论她最爱看烂俗的电视连续剧和言情小说。总之,如果我是世界上最普通的孩子,那么她就是世界上最普通的母亲。

完成她的例行公事后,她准许我进入客厅,父亲已经坐在餐桌旁等待开饭,往小酒杯里倒了大半杯,眯着眼睛喝了几口。

母亲一边把菜端上桌一边问道,“你今天把琴带到学校里去了?让老师教你了吗?”

父亲附和着说,“是啊,你上了这么多堂课,学得怎么样了?”

我想起刚才演出时的场景,垂头丧气,没有兴趣回答他们。我并没有向他们提过组乐队的事,也没说过我学的是贝斯,反正他们对此一窍不通,只是看到我把琴包背来背去以为我在学民谣吉他,可能是他们那个年代校园民谣流行过一段时间的缘故,在他们眼中民谣吉他还算是比较正经的乐器。

我装作没听到他们说的话,拿出手机连上WIFI,刷了刷微博。刚开始都是一些无关紧要的消息和趣闻,但当我刷到一个小时以前的内容时,突然被几条相同的微博给刷屏了,那正好是我们演出的时间。我点开大图一看,竟然是我们乐队的照片,转发量已经近百条,我惊喜得差点从椅子上跳起来,刚才对于演奏失误的悔恨之情烟消云散。

“你们快看,我上微博了!”我兴奋地点开大图,把照片上自己的那部分放大给爸妈看,一边手舞足蹈地说,“这是我们的乐队,我们今天在校园大会上演出了。”

“乐队?你什么时候玩乐队了?”母亲凑过来看我的手机屏幕,厉声问道。看来,校园民谣的时代没有让她对乐队留下什么好印象。

我太过兴奋,竟忘记乐队还是我的秘密了,于是连忙解释说,“我是没多久之前加入的,想等演出结束了再告诉你们,给你们个惊喜,嘿嘿。”我滑动手指,连着给他们展示了好几张照片,还有同学们称赞的评论,“今天我表现得特别完美,第一次演出我自己都没想到会这么顺利,结束之后台下的人都为我欢呼了。”我说得有些忘乎所以,毕竟终于有个机会能在总爱数落我的父母面前炫耀,我当然不能放过。

可惜,母亲没有流露出半点高兴的神情,反而拉长了脸说,"你怎么不好好学习尽在干这种没用的事?怪不得你最近成绩下滑,上次拔了你的网线不给你打游戏,好不容易考试分数高了点,现在又该收你的琴了?"

“你不懂!这和游戏不一样!组乐队是我的梦想,这是门艺术!”我一听她要收走我的琴,气急败坏地解释道。

“什么艺不艺术的,这可以当饭吃吗?我告诉你,要是以后找不到好工作,你连一把琴都买不起。”

见这阵势,我估计她的唠叨一时半会儿是停不下来了,我立马对父亲投去求救的目光。

“你可别看着我,你妈说的对。”平时常常会站在我这一边或者保持中立的父亲今天却出人意料地选择和母亲统一战线,“你那两个队友看上去就不像是好学生,你要注意,别教了坏朋友。”

“你们什么都不懂!”我抱着贝斯,气冲冲地回到自己的房间。

只听母亲用高亮的嗓门大叫了一声,“你干什么,快过来吃饭!”

“我不吃!”我对着她吼道,“要是你敢收我的贝斯我就再也不吃饭了!”

接着,我听见母亲长叹一口气,对着父亲又吼了一声,“这孩子,真是被你给宠坏了!”

这样大吵大闹的场面在我家可谓是司空见惯,但是母亲的愤怒就像暴风雨一样来得快去得也快,而我也只有在家里才敢这么肆无忌惮地发脾气。我可以轻易摸透父母的心思,我知道他们虽然嘴上严厉,其实拿我也没有什么办法。我想,连他们自己都知道那种传统的教育方式和老生常谈培养不出什么精英,更不可能创造一个怪才,只会管束出一个无能的普通人,就和他们自己一样。

我躺在床上,没吃饭也不觉得饿,心情忽然特别惆怅。我想起陆磊的家庭,虽然四分五裂,但听上去很像小说主人公的那种身世,充满戏剧化的色彩。还有那些伟大的乐队,也往往生于乱世,只有痛苦的经历才可能孕育出深不可测的作品。

我认为出生在平凡的家庭是造成我平庸本性的重要因素,我没有受过严厉的训练,也没有经历过无情的风雨,因此我也不可能变得与众不同。我知道这种想法很奇怪,但自从我认识陆磊开始,就常常怀疑这种无忧无虑的童年、四平八稳的的家庭对我而言会不会是件坏事,甚至幻想自己如果是个孤儿,会不会成为伟人。尽管没有人会希望痛苦发生在自己身上,但是如果真的发生了,只要挺过去,或许就会变得更坚强,拥有更深刻的洞察力,甚至唤醒艺术的灵感。这些,普通人可能一辈子都无法得到。

十七岁以前,我曾与我的平庸和谐相处,自得其乐。我接受自己的真实模样,还能时不时靠幻想来取悦自己。但是那之后,它的重量渐渐变得难以承受,压垮我的每一寸皮肤,像病毒一样侵入我的身体,我的大脑。如果你没见过耀眼的光芒,你永远不会发现自己的人生有多么暗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