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何雨默出生的那一天,风驰电掣电闪雷鸣,她的母亲迎着6月的暴雨全身透湿的来到位于城市边境的一间不起眼的医院,刚踏入产室便不醒人事,正在羊水中漂漂沉沉的雨默那时还未睁开双眼,她并不清楚她的出生险些将一个女人的一生断送,她只是闭着双眼,在母亲一声高过一声的哀嚎中翻滚落地,混着血水,脸色铁青,全身痉挛,医生费了好大的劲才将缠在她脖颈上的脐带剪断,又拎起她细小的双脚大头朝下猛拍了几下,雨默这才眨眨眼睛,哇的一声嚎哭出来,据那一天在场的护士说,雨默虽不足5斤,却是那一个夏天出生的婴儿中,哭得最响亮的一个。
也许是因为出生时经历了一翻苦难,成长后的雨默总有些少年老成的意味,性格也略显孤僻,并且直到五岁仍学不会说话,焦急的父母一路抱着她不知看了多少医生,得到的结果却总是不尽人意,无论多少个穿着白大褂的医生拿着铁棍在雨默的喉咙里翻来倒去,或是使出浑身解数试图引逗雨默,她始终都是安安静静的坐在母亲怀里,目光清澈的凝望着身边来去的人群,平直的嘴角一直松夸夸的耷拉着,不笑也不闹。
这样不应时的“懂事”终于为雨默赢得了一纸诊断,5岁那一年,她被确诊为“儿童自闭症”患者,并且成为了医院的常客。
儿童自闭症患者并不少见,诱发病因也多种多样,好在雨默的智商并无问题,因此在病患之中并不属重症类别,医生的诊疗方法也因此而变得简单而又轻松,他们在雨默就医的第一天便将她随意的安置在了一间摆满了玩具的房间内,然后通过摄像头悄悄监视着雨默的一举一动。
婴儿雨默独自坐在偌大的房间之中,耳旁听见机器格拉格拉的作响声,眼睛咕噜咕噜的转个不停,最终准确而冰冷的投递在了摄像头下,与仅一墙之隔的监护人员两两相望,吓得年轻的小护士连忙关掉了电源,随即打电话给雨默的父母,要求他们将雨默带回家去。
“你们这个孩子太邪气。”一个人在成长后所犯的最大错误就是自认为婴儿听不懂大人的心声,雨默至今还记得小护士望向自己时的恐惧眼神,那是她自出生以来,第一次接收到的来自于陌生人不怀好意的厌恶,接下来还有母亲无法言喻的失望,虽只有5岁,雨默却能够轻而易举的感觉到身边人隐藏的情绪。
这是雨默7岁之前,唯一能记起的片断,7岁那一年,她被人发现昏睡在孤儿院门口,醒来时已经成了一名孤儿,无论旁人怎样询问,就是想不起来任何事情。
唯一的改变是,她开始能够做简单的对话,虽然自能说话起,她便患有语言障碍,与他人的对话时,无法说出超过10个字的句子。
孤儿院的生活,雨默适应起来也并没有那么艰难,因为记忆中没有父母的存在,所以也无所谓想念或是寂寞,她一向认为自己自出生以来便已是7岁,而生命的本质,无非就是孤独。
一个人,无论在什么样的年岁,当你拨开繁茂的枝叶最终看清生命最原始的形态之时,便已经不再会对生命以外的事物有任何过多的期待或是苛责,这在雨默的身上表现得尤为明显,在孤儿院这样的地方,其实常常暗藏着许多雷区,讲话或走路都需要小心翼翼,以避免一不小心就引爆谁人心中脆弱的炸弹,所以孤儿院常常被建设在远离城市的宁静山谷也是有它必然而然的道理的,在这里的每一个孩子,无论是刚刚足月的婴儿,还是已经拥有分辨能力的青少年,尽管各自成为孤家寡人的理由都不尽相同,却都拥抱着一颗相同的伤痕累累的内心,这就好像是印在皮肤上的一抹与生俱来的朱砂,你无法因厌恶便视而不见,它就存在在那里,是你命运的共通体,这是无可回避的事实。
所以,孤儿们往往无法与其他拥有正常父母与家庭的孩子们一同生活,他们内心的孤傲与卑微,从来都不允许他们对比自身的缺失。
孤儿院的院长是一对没有子嗣的中年夫妇,于十年前创办了这所孤儿院,最初只有沈避安一个男孤生活在此,而经过时间兜转,到了十年后的今天,算上最新加入的雨默在内,已有20余名孤儿,雨默随着其他孩子一同叫院长夫妇为徐爸徐妈,感情算不上生疏,却也算不上热络。
与雨默不咸不淡的情感不同,徐妈对雨默的关爱可谓算得上是事无俱细,也许是因为雨默天生便生得一副楚楚可怜的样貌,也许是因为实在太过可怜她失去记忆,讲起话来又磕磕绊绊的模样,别人都是将大一些孩子穿剩下的衣物捡在身上穿,雨默的衣服却从来都是崭新而又带着一股幽香的,雨默喜欢读书,徐妈便每个周末都跑去城里的书店,将各种不同类型的书籍一拨一拨的往雨默的房间里搬,甚至就连书店的老板都心生了疑惑,以为徐妈想要在偏远的山区开设一家书店呢。
人类自古以来,就无法接受明目张胆而又极其不公的待遇,早在皇朝称霸的年代,嫔妃间的战争便从未停止过,即便是到了千百年后的今天,人类脆弱的内心也依然没有因为时间的绵延便得以进化和改良,所以当雨默在某一个清晨的洗漱间里,被身材高大的同伴以最蛮横的方式狠狠推倒在湿漉漉的水泥地上时,便知道自己已经成了被孤立的对象。
还是小孩子的雨默面对突如其来的欺辱却显得从容平和,她平静的站起身,沉默的退出洗漱室,自那之后,再也没有在人群聚集的场合出现过。虽然失去了记忆,雨默的特殊能力却没有消失,越是成长,她便越是能够清晰的听到他人的心声,她知道那些一声高过一声的呐喊所指向的方向其实并不是她,而是对于自己不完整生命的某种抗争,所以她不吵不闹,寂静的忍受着孤独与冷眼,她很早便明白,比起寂寞,逐渐扭曲的心灵才更加可怕。
然而也并不是所有人都会被嫉妒蒙蔽了双眼的,对于那些已经进入青春期并开始准备离开孤儿院进入新的校园或其他家庭的孩子,并不在意谁被关爱得更多一些,比起在孤儿院这几亩田地争得到一片天地,他们更愿意将过去永远埋藏在这辽阔深远的山林之间,然后改名更姓,毫无留恋的奔赴新的生活,这其中,包括沈避安,也包括任静池。
不知道是第几次,当雨默刚刚打好的饭菜又一次被恶意的碰撞掀翻在地时,沈避安走上前来,将自己的餐盘让给了雨默,并止住了她正想捡起白饭的手,对雨默说,“谁的错误就由谁来承担,你不必一直这样委曲求全。”
接着任静池从人群中走出来,指着碰撞了雨默的孩子,命令说,“将地上的饭捡起来,就像何雨默刚刚做的那样。”
被指责的女孩很委屈,鼻尖一酸眼泪便一串串的掉下来,她边擦眼泪边不甘心的说,“我就是不喜欢何雨默,我们都不喜欢何雨默。”
沈避安转过头去,目光冷冷的注视着委屈万分的女孩,说,“连这点包容的器量都没有,你便连这孤儿院的院门都迈不出一步,外面的大千世界,更容不得你这样任性妄为的人生存。”
一句话落,四下寂静异常,无人再敢言语。沈避安15岁,任静池14岁,分别是这小小天地中年岁最长的男女,入院的时间也相较更久一些,对于其他孩子来说,他们既是长辈又是管理者,因此在与他们的相处过程中,也就产生了一种类似于敬意的屈服感,只要是沈避安说的话,便无人敢去辩驳,也无从辩驳,因为沈避安自幼年开始,便常会说出一些超越自己本来年龄许多倍的成熟话语,对于那些毫不留情的现实,一半孩子懵懂,一半孩子心悸,无论出于哪一种原因,大家对沈避安,都纷纷选择了服从。
因此女孩虽不情愿,却也不得不憋着嘴巴蹲下来,学着雨默的样子一点一点将被自己打散的饭菜清扫干净,雨默望着,心下一惊,忙拉了拉沈避安的衣角,匆匆摇头,然后飞快的跑出食堂。生命于何雨默看来,本就充满了未知的坦途,她已经习惯以沉默隐忍的方式来处理无法理解的不公,所以对于任何突如其来的变更,她本能的便会选择抗拒。
深夏的夜晚,总免不了雀喧鸠聚,在这深不见底的山林幽谷,更是尤为明显,9点钟熄灯后,知了声声烦扰心绪,雨默很久都没能入睡,于是便倚靠着窗台,借着窗外微弱的路灯,摊开本子写起了日记。
这本土黄色牛皮封面的日记本,是雨默人生中的第一份礼物,因为失忆,雨默并不知道自己的出生日期,因此徐妈便将雨默来到孤儿院的那天做为了她的生日,并赠送给了她一本日记,在现实生活中雨默虽然无法连贯的说话,但是在日记本里,雨默却能够连续说上个把小时也不觉得疲倦。
刚写了几行字,雨默便听到了几声细微的敲门声,她应了一声,门静静开启,从门角中探出头来的,是任静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