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默忙合上日记本,对任静池微微一笑,将她迎进门来,任静池惊讶的眨眨眼睛,“本以为会吃到闭门羹呢。”
雨默摇摇头,尽量保持着语句的连贯,“感觉不到静池的恶意。”
“连这个你也能感觉得到?”任静池捂着嘴巴笑起来,雨默知道她并不相信,即便如此,她还是认真的点了点头。
任静池笑罢,靠着雨默的床头坐了下来,一转头,便看到搁置在窗台上的日记本,她的眼光瞬间便充满了怀念,“这是徐妈送给你的吧。”
“是。”雨默点头。
“徐妈真的很喜欢你。”
雨默想了想,点点头,又摇摇头。
任静池看着雨默若有所思的模样,再次笑起来,说,“雨默,你真是奇怪,总能让我想起来小时候的避安。”
啊,沈避安,那个眉清目秀的白皙少年,雨默沉默。
“避安年少的时候,也是这样,总是很沉默,让人猜不透他在想什么,我是第二个进入到孤儿院的人,最开始与他相处起来很艰难呢,那时我也就如你这般大小,总觉得时日漫长,如今回过神来,我和他都已经长大,要离开这里了。”
雨默抬起头,默默的问,“要去到哪里?”
“我本不是孤儿,尚还有一个母亲,因为她工作太过忙碌,又与徐妈是旧识,所以才将我托付到这里,现在她要将我接回到家中,我也决定重新成为一个有母亲的孩子。”任静池说着,叹了口气,看起来并非十分开心的样子,“至于避安,从来就没有想过要在孤儿院长久的呆下去,他一直都在十分努力的学习,想要改变命运,几天前,他接到了国外大学的录取通知书,不久后便决定要动身前往了,当然,这也与徐妈徐爸的支持密不可分。”
雨默低下头去,这样的传闻,她亦有所耳闻,却没想到是真的。
“雨默,或多或少,你可有听说过关于避安的身世?”
雨默点点头。她在进入孤儿院的第一天,便是由沈避安带着一路熟悉寝室,食堂,洗漱间以及院里的各项规章制度的,沈避安相貌俊朗,说话不多,见雨默也多半沉默相对,忽然停下来问了她一个问题,“何雨默,你想要什么样的未来?”
那个问题,雨默从未想过,她似乎在年纪轻轻,便已经放弃了人生。
那晚,是徐妈陪伴着她度过,在零星的交谈中,雨默得知,沈避安同她相似,都是被不知名姓的父母抛弃在了寒冷的街边,最终病倒昏迷,被人发现后送到孤儿院的。
“你与避安一样,因此他时常在一旁看着你被其他孩子排挤,其实是他想要我来问问你中午会阻止我们的原由,为什么你就那样跑开了?”
“她只有9岁。”雨默抿抿嘴巴,将手指交织在一起,“她只是觉得很委屈。”
“可你比她尚还小一岁。”任静池对雨默的回答表示惊讶,“我终于明白避安担心你的理由,雨默,你这样成熟,生活难以幸福。”
雨默无言以对,她甚至不理解幸福的含义。
任静池站起来,将雨默整个抱在怀里,“避安同我商量,希望我能将你视作妹妹,带你离开这里,雨默,我也觉得应该带你离开,这里是个闭塞的世界,而你应该尽早看到更多。”
“不,不。”雨默在任静池的怀里,感受到肌肤贴合的点点温暖,脑中忽然闪现出片片回忆,似乎很久之前,她睁开蒙昧的双眼,也曾体会过如此让人鼻酸的温柔,“我终是会离开这里的,我知道总会有一个人,将我带离,我梦到过那样的事情。”
不是真话,亦不是假话,任静池原有自己的家人,血脉相通的亲人,那始终是雨默无法跨越的界限,她不希望自己成为那亲情纽带的插入者。
“我担心你会继续受委屈。”任静池放开雨默,眼里有点点不舍。
“我不委屈。”雨默摸摸任静池的长发,“我有你这样的姐姐,还有徐妈的关爱。”
“那么,希望日后,我们还有相聚的机会。”任静池看着雨默笃定的双眼,终于选择了放弃,她拉拉雨默的手,轻轻的捏了捏,“我会将联络方式留给你,如果不开心,你可以随时来找我。”
雨默点点头,感觉有些困倦,来孤儿院一年,她终于第一次感觉到了心安。
任静池离开那天,秋意已渐渐遮盖炎热,前来送别的孩子围了整整一圈,雨默在那其中,看见任静池在沈避安面前失声痛哭,沈避安亦是面有心痛,他拉住她的手,将一个吻轻轻的印在了她的额头上,之后,任静池坐上车子,透过车窗,对雨默轻轻挥了挥手,雨默忍住眼泪,对她点了点头。
当你对一个人产生感情时,离别便显得尤为残忍,雨默喜欢任静池,喜欢她的果断与勇敢,她知道她会生活得很好,无论是在任何地方。
送别结束,沈避安叫住了雨默,问,“当真不愿与静池一起离开?”
雨默点点头,沈避安与任静池各自对于人生的选择让她开始思索自己的未来,她亦希望,她也能拥有有自主选择的余地。
沈避安叹息一声,摆摆手,“罢了,人也只能对自己负责,谁说小孩子不该有自已的意愿,你这样也好。”
这一句话,说得有些操之过急,雨默终究不过9岁,人生这样的话题,之于她来讲实在太过沉重,沈避安只是在冥冥之中,将雨默比作了童年的自己,事实上,关于人生或是未来,连他自己也毫无头绪,彼此,他也不过只是个刚刚16岁的少年。
任静池离开两个月后,沈避安收拾行囊,准备踏向自己的新生活,离开那天是在一个凌晨,只有徐妈与雨默为他送行。
前往机场的那一路,沈避安始终静默的坐在副驾驶,侧脸被玻璃斑驳的阴影覆盖了一半,让人看不清表情,雨默与徐妈坐在一起,余光里看见徐妈一直在抹眼泪,以前日日在她身边并未察觉,直到走在阳光下时,雨默才忽而发现,徐妈似一夜之间苍老了许多,她伸出手,替徐妈抹了抹眼角的泪痕,轻声安慰道,“徐妈不哭,哥哥不是消失不见。”
徐妈看看雨默,眼泪反而更加肆意,沈避安却始终从容,离开是他内心从未动摇过的决意,任何人的悲伤,都无法成为他持续向前的障碍,到达机场后,沈避安拥抱了徐妈,接着摸摸雨默的头,对她平静一笑,他说,“但愿还会有相见的时刻。”语调与神情都与任静池极其相似,雨默也回以安静的微笑,她学着他的样子,点了点头。
但愿,但愿,真的但愿。
与任静池的离开相比,徐妈此次的悲痛似乎强烈了几倍,就连平时一向木讷寡言的徐爸,也仿佛陷入到了更深层的沉默之中,此时的孤儿院,除了偶有几个年岁轻些的孩子还会不知世事的叽叽喳喳,就像是一座被尘封了多年的古堡,在日复一日的寂静之中,与这渐渐进入冬日的山林融成了一张年深岁久的照片。
徐爸徐妈状态欠佳,因此那一段的课业便被短时间的搁置了下来,雨默闲来无事,就喜欢独自游荡到院内的长廊下,隔着被铁丝网层层拦截住的铁栏杆,望向对岸重叠的山川,在那山川之上,青绿渐渐褪去,一半草黄映着墨绿,看起来好似一副沉淀了多年的水墨画,雨默知道,冬天已经来临,鸟儿开始一批批离去,努力寻找着更温暖的地方,不久后,这漫山遍野便会被白雪覆盖,并且只会剩下白雪。
雨默喜欢雪,喜欢它们自天空翩翩而降的模样,就好像在举行一场盛大而又热闹的舞会,啊,它们的生命是如此的短暂,又是如此的冰冷,可是一小点温暖,便会让它们融成水滴,甘愿付出生命来滋养大地。
雨默觉得,雪其实是在等待着人们来温暖的,即便得到刹那暖意的代价是失去自己的生命。
回过神来,天已微暗,雨默转过身去,这才看到坐在长廊一角静静望着自己的徐妈,雨默的脸红了一半,走过去搀住徐妈的手臂,“您在这里多久了?”
“二三时刻。”徐妈妈拍拍雨默,“看你实在看风景看得太入神,便没有打扰你。”孤儿院里,人人都喜爱徐妈的原因,大抵是因为,徐妈从不将任何孩子当作儿童,她更愿意做他们的朋友,以同等的视线注视着他们。
雨默的脸更红上了一层,“是我错了,不该独自跑出来。”
徐妈微笑着摇摇头,安抚雨默道,“不不,我也是想来散下心,偶然碰到了你。”
雨默转了转眼珠,“是想念哥哥了么?”
被雨默一语戳中心事,徐妈一愣,“雨默,你这孩子自小就比别人更了解我的心事。”
雨默低下头,她不能再说出她的秘密,她知道,即便是徐妈也不会相信。
“我记得刚来到孤儿院时,你总是很疏远我,问你为什么,你只是说,你能听到人的心声,现在看来,我似乎应该相信。”望着雨默,徐妈忽然一笑。
雨默惊讶的张大嘴巴,有些兴奋,“您相信?”
“你是个心思细腻的孩子,不常说谎,我没有不相信的理由,这可算是我们的小秘密?”
雨默点点头,将身体靠在徐妈的身上,嗅到衣衫上淡淡的檀木香味,想来是徐妈日日敬佛,虔诚修心,才会孕育出如此好闻的香薰味道。
“人人都有秘密,且多半难以启齿。”徐妈说着,幽幽叹息一声。
雨默仰起头,神情微微有些惶恐,她听见徐妈继续说,“每每见到你,我都好像是见到了曾经被我抛弃的那个孩子,我怀有他的时候,才刚刚17岁,无论是经济还是心智都不足以让我有勇气将他养大,于是便作了孽,将他留在一户人家门口,也许是被佛祖惩罚,那之后,我再也没有拥有过任何一个孩子。”
“那个孩子如今在何处?”雨默轻声问,生怕会再次打碎徐妈那一颗伤痕累累的心。
“是个命苦的孩子,听说被人收养后,又赶上了养父去逝,于是再度被扔到了街上。”徐妈说着,眼眶泛起红光。
雨默沉默下来,不再寻问,内心却串连起一个故事,她吞咽了口口水,决定在真相的盒子面前止住脚步,人人都有秘密,人人都有悲伤,有些伤口,就那样掩盖住,也许才是最好的选择。